……
“唉!”
段争重重的叹了口气,放下酒杯后怅然道:“我带船队北上之际尚且意气风发,觉得西北之乱不过尔尔,陛下御驾亲征,大军士气如虹,更有国之名将,以雷霆之威涤荡一隅自然不费吹灰之力。谁想到,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皇帝将手里二十万战兵交给高开泰的时候,又怎么会料到正是此人断送了征西大军的归程?”
几杯酒下肚,这位曾经被誉为大隋水师最优秀青年一代将军的人将心里的不快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前朝郑国,后五十年战乱频生,今日西边反了明日东边乱了,即便如此,郑国依然残喘了五十余年,直到太祖皇帝率军举事才终结了乱世,那个时候郑国官员贪墨世风日下,国力贫虚,如此举步维艰,尚且又经历了两位帝王才灭国。大隋兵多将广国力强盛,历史数千年来之最强也不为过,怎么一场叛乱,就动摇了根基?”
这番话其实已经透露了段争的本心,这位被誉为将来最有希望成为水师大都督的人,还无法释怀。他是名门之后,可对朝廷一直极有信心。到了现在中原遍布战乱,他依然无法理解怎么就突然变成了这样。
说实话,大隋国,九成的人都有这样的困惑。
单单一句盛极而衰,显然有些苍白无力。
吴一道看着平静的江面淡然道:“大隋之盛确实旷古绝今,但内忧之重也是历朝之最。因为深知前朝郑国重用文人而轻武将,以至于后期叛乱频生而无力回天,所以自太祖皇帝立国起,大隋就一直重用武将,十六卫战兵大将军的权势,竟是比诸道总督还要强大,一直以来,历代皇帝都强势故而能弹压的住,可是当今陛下身患重病,太子年幼,本就藏着凶险。”
“待罗耀起兵,那些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哪个不为自己着想?文武相济,才能定国,无论是重文轻武还是重武轻文,都是祸根。”
这话中肯,却似乎也不足以解释大隋崩乱。
孙开道微微叹息道:“当今陛下,太心急了些,也太自信了些……”
这话,众人心里都很认同。
“不说这个了!”
吴一道笑了笑道:“今日齐聚是件高兴的事,来来来,就为了这缘分干一杯!”
众人皆举杯一饮而尽。
吴一道喝完酒,为段争又满上一杯:“还要多谢段将军念在往日情分出手相助,只是不知段将军可有今后打算?”
他对方解使了个颜色,方解微微颔首。
“哪里有什么打算!”
段争有些微醉,伏在桌子上叹道:“前日里我手下几个将领还问我何去何从,我有心为国杀贼,奈何现在已经辨不清谁是贼。凭我手里这二百条船又能做什么?万余兄弟的性命前程却在我肩膀上扛着,有时候想想,真想干脆解散了人马,发些银子让他们回家种田打渔去!”
孙开道看了方解一眼,正色道:“段将军,你手下万余水军必然不想看到你如此颓废。他们还指望着你带着他们走一条明路,奔一个前程。”
“明路?”
段争坐起来苦笑:“几位若是视我为朋友,就请指点明路在何处?”
“便在这里!”
孙开道猛的坐直了身子看向方解道:“我家大将军挥雄兵十万南下,若是段将军愿意,带着水师战船和大将军齐心合力,未必不能给段将军部下兄弟们一个光辉前程。段将军难道就愿意这样沉沦放弃?那你一身本事二十年所学岂不糟蹋?好男儿当有壮志,依我看,段将军也该振作些了。”
段争愣了一下,然后脸色一变:“可……可我终究是大隋的官员!”
吴一道悠悠然道:“谁不是?”
段争哑然,忽然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我有心辅国,无力回天!”
“回不去的话。”
方解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道:“就往前走。”
……
江南
贤罗城通古书院
这书院的年纪比大隋立国还要久远的多,已经有至少三百年历史。书院是大郑朝时候博学大儒所建,历来是江南文人心中的圣地。若是文人可自称是书院出身,身份立刻显得清高起来。
书院占地并不大,在贤罗城靠南紧挨着河,书院外面沿河种着一排垂柳,与书院同龄,已是双人合抱粗细。
书院前后三进,最前面是学生们读书的地方,中间是书院教习们的住所,最后面则是书院藏书楼和院长的居所。
学生们不能擅自进入后院,即便去书楼借阅也不能随便乱走。这是当初那位建院大儒立下的规矩,三百年来依然严厉。
所以没有人知道,院长的居所书房每隔三个月就会有一批贵客来访。而这些人来了之后,书房就会拉起厚重的窗帘,谁也看不到里面。
屋子里围坐着至少二十个人,看样子没有一个身上有功名的,皆是布衣,可这些人却又都大有来头。他们也不是什么身份贵重之人,无非是账房先生管事幕僚之辈,可他们这些人凑在一起的时候,能让天下不安。
“这次主要是议议,怎么除掉罗耀……此人现在已是头等大患,你们既然来了,东主们的意思也都说说吧。”
坐在上首说话的,正是书院现任院长董卿复。
第0572章 不到长安不停车
方解众人在长江和沂水交汇处岸边凉亭里饮酒论时事,酒不辛辣人却唏嘘。在座者各有所长,显赫一方,心思也不在一个面上,但看的却是一个方向。水师将军段争虽然心里不平不甘,酒后失态痛哭流涕,可已经到了现在还能如何?
吴一道经商货通天下无界无邦,走过看过经历过的事远非其他人可比,所以他比段争要想的开拿得起也放得下。席间众人没有比他更接近人间天上的,普通人整日幻想着皇帝如何生活奉为神明,而他却见过皇帝一餐一饭一饮一啄,视若寻常。
所以才有那句登高方可远望的话,蹲在低洼处的人眼前总是只有一亩三分地。
天下势如此,顺势而行如顺流放船畅行千里,逆势而行,如逆水行舟难以寸进。现在天下群雄并起,顺的就是天下乱势。皇帝想要力挽狂澜,反而成了逆势之人。曾几何时,皇帝一言一行便是大势,谈笑间指点江山,若大隋是船他便是舵手,往哪儿走,他指一指方向便成定局。
或许正因为如此,如今已经举了旗子造反的那些权贵们才会有一丝快感。
也正是在这一天,江南妙峰山上崩塌了一角,大石滚落,据说落下的大石上有几个清晰可见的大字,隋灭雍兴。
这消息不知道怎么就如狂风漫卷一样传开,没多久就传遍了半个天下。也正是在这一天,大隋前左前卫大将军罗耀在江南晋位雍王,举起顺天意顺民心的大旗,要清君侧灭奸佞,雄兵百万士气如虹。
还是在这一天,长安城里几个辅政大臣紧急商议了足足两个时辰,争得面红耳赤,也不知道摔了几只茶杯骂了几句贼你娘,最终火气消了之后还是达成了一致。不管皇帝是活着还是死了,现在他们都只当皇帝死了。几个重臣进宫面见皇后,在凤鸾宫里又议了一个时辰,大臣们躬着身子退出来的时候,皇后娘娘红了眼睛泪水涟涟。
太极宫殿前鼓骤然而响,京城里五品以上的官员闻鼓声急匆匆赶去了太极殿,数百朝臣忐忑不安的进来,就看见一位穿孝服的大人站在太极殿前面高台上手里拿着一份明黄色的旨意已经在等着了。
那是皇后娘娘的懿旨。
皇帝亲征灭贼与大隋西北,涤荡群寇所向披靡,奈何天不予命,陛下病重不治龙御归天。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大隋不可一日无帝,所以皇后娘娘和诸位辅政大臣紧急商议之后,迎太子杨承乾即刻继位,登基大宝。
场间群臣全都愣住,也不知道是谁先嚎哭了一声,紧跟着就是一片的悲怆之声,铺天盖地。不管真的还是假的,当日在太极殿前有几十个大臣哭昏了过去,几百个哭的没了力气站都站不起来,还是御前侍卫们一个挨着一个搀扶起来的。不管是揉的还是哭的,总之眼睛鼻子全都红了。
才过十岁的太子杨承乾就成了大隋第新的至尊,穿上龙袍坐上龙椅的孩子脸上还带着茫然和恐惧。
宫女们忙活着为所有大臣们在朝服外面缝上白布,一时间太极宫里白幡起,如夏天落了一层鹅毛大雪。
丧鼓在皇城里擂响,惊呆了百里长安城。
百姓们听说皇帝驾崩在西北的消息之后,全都愣了,谁也不敢相信怎么正直春秋鼎盛之年的皇帝就这样死了?他们还依稀记得皇帝亲征出城时候的意气风发好像就在昨天似的,并没有走远。当初皇帝登基的时候在太极宫城门楼上对百姓们挥手示意的场面,也没有走远。
年少者傻在原地不知所措,年老者痛哭失声拜伏于地。
新皇年幼,皇帝亲征前任命的几位辅政大臣自然要多操持些,登基大典先行,然后商议派谁领兵迎接皇帝灵柩回来。当然,后者只是做做样子罢了。当初皇帝留下三人为朝臣之首,一为黄门侍郎裴衍,一为兵部尚书宗良虎,一为大学士牛慧伦。大将军许孝恭和刘恩静率军回京,第一件事就是抓了裴衍抄了裴家。所以在皇后娘娘出面下,辅政大臣从三位增为四位,两文两武。
大学士牛慧伦被太后命为仆射,兵部尚书宗良虎升为纳言。另外两位辅政大臣,本来朝臣们是断然不会同意由武将担任的,但时势所迫也由不得他们做主。长安城里戍卫大将军杨顺会是皇后娘娘亲自指定的,整个京城都是人家带兵拱卫,况且还是皇族,理所当然。大将军许孝恭万里回京铲除奸佞功不可没,所以也位列其中。
这个时候,人们才注意到那位平日里一直以温良淑德而被人尊敬的皇后娘娘,原来竟是如此的果决。皇帝继位后这些年,皇后娘娘从来不过问前朝政务,把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除了一些不得不出席的大典之外,很少抛头露面。
然而面对这样棘手的局面,她竟是处置的极为得当。该用的用,该杀的杀,没有一丝犹豫不决。
江南地,雍王晋位锣鼓喧天,彩旗招展鞭炮齐鸣,将士们披红挂彩。长安城,皇帝归天哀声一片,白旗漫卷素击鼓鸣鞭,朝臣们素衣白衫。
长江头
方姓青年也不知道是感应到了什么还是因为话题所致若有所思,先是看了看东又看了看北,然后低下头抿了口酒,嘴角挑了挑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
方解等人登上大船逆流而上,在长江与沂水的交汇处大军登船,然后一路上西进入黄牛河,在水路上要走最少七天。然后在黄阳道孤川郡转道南下,再走大概十天左右才能到朱雀山。在这之前吴一道分派人手先一步将筹集来的粮草送往山寨,负责押运的是罗蔚然。
既然吴一道选择了方解,无异于给方解开了一扇巨大的方便之门。货通天下行那么庞大的根基,虽然因为内战各分行之间的联络断了不少,生意上也是一日不如一日,可吴一道一点也不觉得心疼,这是必然的事,根本无力改变。
况且,货通天下行是皇帝的。
现在是他自己的。以前货通天下行再庞大他也只是代管,现在货通天下行再破碎也是他主事。
站在船头,看千帆齐进,心里也跟着开朗起来。大河滔滔奔流不息,就好像历史永远朝前发展一样不可逆转。方解迎着风笔直的站着,忽然有一种想放声大喊的冲动。说实话在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方解绝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玩这么大的游戏。
是的,这是一场游戏。
只是这世间没有多少人有资格去玩。
前世不过是一个普通百姓,幻想的极致也只不过是买彩票中个大奖,而这一世,从逃亡到步入仕途再到现在正式入局,方解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来适应。直到现在其实方解有时候回想起来,还会觉得这一切不太真实,如梦似幻。
就好像,老天把他丢到这里就是为了等今天一样。
说实话
他很高兴
最初的紧张激动和忐忑不安都散去之后,就是高兴。若换做任何一个穿越而来的人,只怕心里都会高兴。美人在侧江山在望,若不意气风发怎对得起眼前这一切?
“在想什么?”
吴一道走到他身边站住后微笑着问。
“想明天干嘛。”
方解回答。
吴一道点了点头:“想明天就是对了,千万不要总是去想昨天甚至也不要过多的去想今天,昨天想得太多,是已经开始衰老的证明。今天想得太多,就会患得患失。只有多想想明天,才会越走越顺。”
“侯爷。”
方解看了吴一道一眼很认真地说道:“我想笑。”
“哈哈哈哈!”
吴一道先笑了出来,很畅然:“年轻得意时不笑故作深沉干什么?憋得难受,笑吧,为什么不笑?”
方解也跟着大笑起来。
两个人并肩站在船头,乘风破浪。
……
河东道在往东南就是陕北道,过了陕北道之后就进入人们狭义里认知的中原地界,过陕北道一千六百里横向就进入了江北道,然后再横穿六百里斜着向北就进入京畿道。
河东道还多山,进入陕北道就是一片高原,但这里不缺雨水,所以百姓颇富足。陕北多巨富,这里的风土人情和中原略有不同,因为经商者太多,所以士农工商这样的等级概念相对模糊些。
所以经常会在山清水秀的地方看到私人建造的规模很大的庄园,其实称呼为堡寨似乎更合适些。一般依照地势修建在高坡上,院墙修建的好像城墙一样高大坚固,有不少私兵护院。
这样的堡寨,即便数千人马围攻也未见得轻易攻破。
官道上,二百余骑鲜衣怒马的骑士护着一辆马车顺着官道疾驰,马车上没有任何标示,可看那些骑士就知道,一般的大户人家绝对请不起这样精锐的保镖。这些骑士虽然没有穿甲,可只要是修行者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个个修为不俗。
赶车的是个看起来五十岁左右的老者,肤色很白,是那种常年不见天日的白,就好像敷了一层厚厚的白粉。他坐在略显颠簸的马车上身子随着马车而上下起伏,竟是如此的和谐,就好像本身就是马车的一部分似的,所以再颠簸对他也没有任何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