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们没有谋逆之心,这已经是谋逆之举。
眼看着距离长安城已经不远,士兵们也都稍稍松了口气,一路上虽然赶的很急,可无惊无险就这样过来了。
或是因为最迟明日一早就能进京,所以马车里的那位不知是谁的大人物下令骑兵们休息片刻,吃些东西,也确实该喂一喂战马了。
队伍在路边停了下来,士兵们不少人的大腿内侧已经磨破了皮,和裤子粘连在一起,下马的时候那种疼让他们忍不住低声呻吟。这种强度的赶路,哪怕是在马鞍上垫上一层棉垫也无济于事。更何况,他们也没地方找棉垫去。
马车停下来之后,苏不畏立刻就钻进马车里,他看了一眼已经完全打不起精神来的皇帝,心里一颤。
“陛下,要不要吃点东西?”
他轻声问。
皇帝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然后微微摇了摇头。别说吃饭,现在他已经连水都喝不进去,喝一口吐一口,人瘦的好像一根木头上套了件衣服,脸色差的让人不敢仔细去看。他现在的体重只怕连健康时候的一半都没有,蜷缩在被子里,如果不动的话怎么看都像是一具干尸。
“还要多久?”
皇帝问。
苏不畏连忙回答:“如果快的话,今天天黑之后就能到长安城外,不过赶不及在关闭城门之前进去了。陛下若是心急,是不是先派人回去知会太子一声,让太子亲自出城来迎接一下?”
“不……”
皇帝艰难的咽了口吐沫,嘴唇上都是干裂的口子:“太子……太子绝不能离开长安城,一旦出城,难保不会有人趁机作乱……现在想杀朕父子二人的,长安城也不是没有。太子只要不出太极宫,他们……他们就不敢乱动手,朕把给事营留在太极宫里,就是怕有人对太子不利。”
苏不畏道:“可是,如果不知会太子殿下,奴婢怕城中有人不想让您回城。”
“肯定是有啊……”
皇帝喃喃道:“他们急着让太子继位,其实就是想控制朝权,太子年幼,在他们看来可辱可欺,而朕若是回去,他们害怕朕报复他们。其实长安城里那些人和外面的人何尝不是一个心思……咳咳……都是要谋夺朕杨家人的江山。只不过,有人是想明着抢,有人是想暗中控制罢了。”
他停顿了一下说道:“现在太子身边,都是他们的人,一旦先派人回去,他们比太子知道的要早……说实话,刘恩静能派兵护着朕回长安,朕已经有些意外了。现在长安城里那些主事的,有朕当初留给太子的人,也有自己爬上去的,他们都在害怕,朕一旦回去,他们的地位还能不能保得住,朕会不会换人辅佐太子……”
“已经得到手的东西,谁想再让出来?”
苏不畏张了张嘴,有个担忧没敢说出来。
他其实想说,太子……盼着皇帝您回去吗?
就在这时候,马车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很嘈杂的声音,不时有人大声喊话,苏不畏侧耳听了听是骑兵将领在下令骑兵集结。他有些不悦,自己还没有去知会他们上路,这样急着整队难道他们比陛下还急着进长安?
“奴婢出去看看。”
苏不畏说了一声,然后从马车里退出来。
一出来,他就被看到的场面吓了一跳,随即明白了什么。护着马车的锦衣校们一脸怒容的看着那些骑兵,有的人已经咬破了嘴唇。
“怎么回事?”
苏不畏问。
“刚才从后面来了几十个骑兵,找到那个领兵的骑兵将军凑在一起说了些什么,然后那骑兵将军就下令士兵集合,也没人知会咱们一声,竟是带着骑兵走了!”
苏不畏看着那队迅速集结起来后顺着官道往南狂奔出去的队伍,脸色铁青。
他知道,最怕来的,还是来了。
“陛下。”
苏不畏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回到马车旁边躬着身子柔声说道:“前面的路可能不太好走了,请陛下到奴婢背上来,剩下的路,奴婢背着您走。”
……
马车被遗弃在官道上,苏不畏将皇帝背好,让护卫用布将皇帝绑在自己身上,此时的皇帝瘦的一层皮似的,那些侍卫们多日不见皇帝,此时看到他的模样都心里发酸。穿着宽宽大大的衣服还不太看得出来,可侍卫们扶着皇帝绑在苏不畏后背上的时候,布条稍微一勒就陷进衣服里,他们这才知道皇帝有多瘦。
“陛下,可能会辛苦些。”
苏不畏爬上马背对身后的皇帝说道:“骑马要颠簸些,陛下要是觉着不舒服就告诉奴婢。”
皇帝出马车的时候看到那一千骑兵撤走就已经明白怎么回事,虽然他已经看起来不像是一个活人,可他毕竟还活着,只要他活着,就没有多少事他看不穿。虽然有些时候,他看穿了也无济于事。
“走吧。”
皇帝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随即再次闭上眼睛。
“走!”
苏不畏往前一指,剩下的几十个锦衣校分开左右,将苏不畏和皇帝护在中间。几十匹战马朝着长安城的方向再次进发,看起来格外的悲壮。
“苏不畏,你说刘恩静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朕,而是派人把朕送到了长安城不远处的时候,却把人调走?”
皇帝问。
苏不畏尽力控制着战马跑的稳一些,听到皇帝的话心里一紧,他知道一个答案,可他不敢说。
“奴婢猜不到。”
他颤着声音回答。
“你不是猜不到……你是不敢说。”
皇帝苦笑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朕其实很欣慰,果然都一样啊……”
苏不畏的心里好像被刀子戳了一下似的那么疼,他不敢再和皇帝说话,咬着嘴唇催动战马往前疾驰。几十个人才跑出去不足三里,前面就响起了一阵嘹亮的号角声,紧跟着,数不清的士兵从两侧树林中冲出来,将官道堵死。看起来至少有数千人,密密麻麻的排在那里,手里的硬弓都已经拉开。
苏不畏立刻勒住战马,几十个锦衣校全都停了下来。他们互相看了看,然后将视线都停留在苏不畏身上。
对面一百多步外,一个郎将快步跑到军阵后面,对坐在树林外的一个身披甲胄的老者抱拳:“大将军,人拦住了!怎么办?”
坐在树林外面的这个老者,是皇后亲自任命的京畿道总领军务辅政大臣杨顺会。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何必再来问我!”
他狠狠地瞪了那郎将一眼,将头转过去不看南面,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指甲已经刺进了自己的手心。
“喏!”
那郎将应了一声,快步跑回去。
不多时,军阵里就传来一声大喊:“弓箭手准备!前面那些人乃是叛贼的奸细,一个不留,放箭!”
听到这一声喊,久经沙场的老将军杨顺会身子猛的颤了一下,他颤抖着手将酒囊从腰畔解下来,然后将酒洒在地上。
“陛下……臣……逼不得已!”
……
看到对面军阵里的弓箭手将羽箭搭在弓上,围在皇帝身边的锦衣校们纷纷看向苏不畏。
“公公,怎么办?”
有人问。
“怎么办?”
苏不畏冷哼一声:“陛下信你们用你们,是你们三生修来的福分。现在到了为陛下尽忠的时候了,你们何须问我怎么办。我只说一句……咱们这些人即便是都死,我也是最后才能死的那个,明白吗?”
他说的咱们这些人,不包括皇帝。
“明白!”
几十个锦衣校将横刀抽出来,催马将苏不畏团团护住正中。就在这时候,对面传来了一声大喊,弓箭手放箭!
密集如暴雨的羽箭朝着这边倾泻了过来,苏不畏微微侧头对皇帝轻声道:“陛下稍稍闭上眼休息一下,奴婢带陛下回长安。”
皇帝点了点头,真的闭上了眼不再往前看。他抱着苏不畏的手臂紧了紧,苏不畏的心里随即一震。
“为陛下!”
他大声喊了一句,几十个锦衣校震天般的跟着高呼:“为陛下!”
“冲!”
几十个人,朝着数千精兵组成的箭阵毫无畏惧的冲了过去。漫天箭雨中,他们挥舞着横刀为苏不畏和他身后的皇帝挡开羽箭,也正因为这样,他们无法自顾所以一个接着一个的从马背上掉了下去。
“锦衣校好儿郎,为陛下舍家乡,无畏春雷震夏雨凉,不管秋风扫冬雪殇,陛下指所向,提刀往前荡!”
不知是谁先唱了出来,锦衣校们随即一同高歌。他们挥舞着手臂为皇帝挡箭,可羽箭却一根一根的钻进他们的身体。
没有人停下来,直到箭雨中只剩下那一个被皇帝称为老狗的枯瘦太监,背着闭着眼抱紧了他的枯瘦皇帝往前疾驰。
箭雨似泪
也不知道是在哭谁。
第0605章 有一种奴才 叫苏老狗
有谁能够想到,皇帝回家,一群曾经守门的奴才居然拦着不让他回,而且是用箭雨来阻拦。大隋天佑皇帝杨易的一声或许可以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他做皇子的时候,虽然生活中也充满了勾心斗角,但最起码他每天可以踏踏实实的睡觉。
第二部分是登基之后到西征之前,这十一年左右的时间是他人生最辉煌的巅峰。在这十一年里,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连暗中他的那些对手,都不得不赞一声他是可以与太祖太宗相提并论的一代圣明君主。
第三个阶段,就是西征兵败之后到现在。
这几年间,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如今已经跌落到有家不能回的可怜人。在离开长安城的时候,他曾经砍了三万多颗人头,那个时候他只想着给太子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朝廷。在西北的时候,他又砍了几百颗人头,目的依然没有改变。
可是他回来的时候,那些死了的人开始作乱了。
死人自然不能复活,但这些死了的人都不是普通人。有不少活着的人因为那些死人,对皇帝心中早就充满了恨意。死了的人有朋友有盟友有家人亲戚有同宗同族,这些人自然不愿意看到皇帝再回到长安城里。
当然,即便是没有这些死人,也会有很多人想要让皇帝死。
而其中最主要的那一个人,才是皇帝觉得心里疼也踏实的矛盾所在。
一个看起来瘦弱的老太监,将看起来比他还要瘦弱的皇帝绑在后背上,骑着马,迎着漫天的箭雨朝着数千精锐义无反顾的冲了过去。这个时候,通明境的修为被他毫不吝啬的施展出来。他将所有的内劲都布于身体四周,为皇帝也为他自己将那暴雨一样的羽箭震开。
如果是正直壮年的苏不畏,哪怕没有现在这样深厚的修为也能在箭阵面前顺利脱身。他可以完全不用打,而是避开遁走。
可现在的苏不畏虽然修为精深,但他已经很憔悴疲劳了。这一路上他几乎是不眠不休的照顾着皇帝,精力近乎耗尽。而他现在还有顾忌,他身后背着的是一座大山。皇帝的身子很轻,但分量很重!
如果他躲避,那么以他的修为绝对可以从容应对。
可他是硬闯。
就算那数千精锐单独拿出来在他眼里都是蝼蚁一样弱不禁风的人,可凑在一起的时候,用人命未见得就不能堆死一个大修行者。两轮羽箭之后,所有的锦衣校都已经死去。这个时候苏不畏才提起自己的内劲护体,因为他要尽可能多的保存实力。拦在他们面前的,未必就只有这几千弓箭手。
战马哀嚎了一声,终于扛不住倒了下去。
苏不畏集中精力保护皇帝却没有太多的余力照顾它,羽箭太密集,防不胜防。
在战马扑倒的那一瞬,苏不畏身子骤然拔起来一跃而起。他就好像一只年老但依然可以振翅高飞的大鹰,直接落在了箭阵上面,然后踩着那些士兵的脑袋向前疾掠。士兵们惊呼中不断的挥刀,试图将他斩落,可却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
后面的士兵开始散开,让苏不畏找不到脑袋继续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