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业从躺椅上悠悠坐了起来,挥挥手示意道:“人死为大,既然河间郡王李孝恭已死,那便尘归尘土归土,咱们也犯不着在背后说人的不是了。八牛弩也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没了就没了吧。”
说罢,他扫视了诸人一眼,问道:“此次兵部发来的调令公文想必你们也看清楚了,除了将你们几人调遣至我广南路行军大总管帐下之外,兵部还允许你们从各自野狼军中调拨出一千人充作组建新营的骨架子,而且还允许你们暂时在野狼军中提拔手下,暂时接替你们在吐谷浑驻军守城。这在以往都是没有的先例,可见皇恩浩荡,李卫公也是格外体恤了。”
庞飞虎点头道:“小哥放心,我们仅从各自麾下的野狼军中调拨一千老卒进长安组建新营。至于提拔接替我等的驻军守城将领,都是咱们自己的老人。不是从陇西老家那边就跟着小哥您的,便是组建西川小都护府时的老部下。这些人绝对不会作出忘恩负义的下作事来。”
还是庞飞虎懂郭业的心思,一番话立马解了郭业的后顾之忧。
这下妥了!
郭业脸带微笑地颔首道:“那就好,这次朝廷让我出任广南路行军大总管,组建南下平叛的广南路大军。所以,除了你们各自带来的一千人马之外,朝廷还会给我从抽调大概两万左右的兵马,差不多能够组建四个新营凑够一个卫。好在这两万左右的兵马都是我岳父霍国公柴绍当年的老班底,所以在指挥行军方面还不会有什么阻碍。不过,以你们几人的资历,暂时还是只能以游击将军衔督率一个新营。也就是说来我这儿,你们就只能攻城拔寨冲锋陷阵了。至于想要升迁,就看你们拿下军功来说话了。”
“那是当然!”
康宝拍了拍胸脯,大声嚷嚷道:“要是贪生怕死安逸享福,咱就不来长安跟着妹夫你了。再说了,咱们哥几个就是冲着这次南下平叛挣军功来的,嗨,整日呆在吐谷浑那边守着个鸟城,一无战事二无匪患,要想得到升迁啥时候是个头啊?”
阮老三和庞飞虎亦是连连点头,附和着是啊是啊,表示赞同康宝的说法。
唯独朱胖子看了眼庞飞虎和康宝三人,又看着郭业,欲言又止,有话想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憋得那叫一个难受。
郭业发现了朱胖子的扭捏,笑问道:“老朱,你想问什么便问,自家兄弟还用的着这些弯弯绕绕吗?”
朱胖子讪笑一声,指了指康宝三人,弱弱说道:“小哥,您说广南路大军组建四个新营,飞虎、老三、还有康宝他们三儿都是擅于统兵作战冲锋陷阵的虎将,可我就会管管辎重营押运粮草替小哥您管管后勤。如果让我也统领一营攻城拔寨啥的,会不会误了小哥您的大事儿呀?”
郭业经他一提醒,顿时哑然,是啊,庞飞虎和康宝三人各自统领一个营,无论是带兵打仗的经验,还是马背上的把式,那都没问题。而让朱胖子要统领一个营去冲锋陷阵的话,那就差点意思了。
让一个打算盘的账房去推演沙盘上马杀敌,多少有些牵强。
可是朱胖子不领上一营的话,那一营又交给谁呢?顿时,郭业还真有点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的感觉。
霎时,康宝狠狠瞪了一眼朱胖子,啐道:“你个混球,嫩怕死哩?”
阮老三也责难道:“老朱啊,你这人就是胆子太小了,你这辈子就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命。”
只有庞飞虎比较冷静,微微颔首冲郭业苦笑道:“老朱的顾虑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小哥。”
郭业嗯了一声,冲朱胖子笑着宽慰道:“老朱,你就继续管军饷粮草和辎重。行军打仗这种事,冲锋陷阵固然重要,但后勤补给也一样重要。”
朱胖子紧忙起身,感激地冲郭业鞠躬谢道:“还是小哥懂我朱胖子,我一定不让小哥失望。”
说完,还略有些委屈地看了眼康宝,好像在说你这厮就会冤枉我。
康宝没有搭理他,而是为难地问道:“妹夫,那第四营归谁督率?总不能你一个行军大总管还兼领着一营,然后冲锋陷阵吧?”
郭业笑道:“这又有何不可的?我本来就是枪林箭雨尸山血海中闯下来的,难不成你还担心我上阵杀敌不如你吗?”
“嗨,我不是那个意思。”
康宝急急地摆手解释道:“您可是一路大军的大总管,留在后方运筹帷幄指挥督阵才是正儿八经的事儿。这打头阵上马杀敌让你来干,那不就有失体统了吗?不妥,不妥不妥。”
“好了,别把我说得那么弱不禁风,好像有多金贵似的。不就是……”
“禀报郡公爷!”
一名下人在后花园的月牙拱门处一声叫唤,立马打断了郭业的话,而后朗声喊道:“郡公爷,咱家姑老爷回来了,在花厅嚷嚷着要见您!”
姑老爷?
郭业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时候他老郭家还有这么一门亲戚?
见他愣在那儿,庞飞虎却是一脸兴奋地提醒着郭业:“你们家姑老爷不就是小蛮的丈夫,二牛那兔崽子嘛。”
“啥?二牛回来了?”
郭业一拍额头,终于明白过来了,顿时纳闷不解道:“这小子不是在西川都护府那边被英国公李绩征调进了吐蕃作战了吗?怎么又跑回长安了?莫非你们几个在离开吐谷浑前派人给他捎信了?”
庞飞虎摇摇头,表示没有。
康宝、阮老三和朱胖子等人更是一脸茫然,摊摊手表示没有。
既然他们几人都没有,这小子又是怎么好端端地从吐蕃赶回长安来的?
见鬼了,莫非不是为了南下平叛之事?那这个时候回来又所为何事?
一时间,郭业真是琢磨不透了。
随即,他冲那下人招招手,吩咐道:“去,将二牛那混球给我叫进来,我好好问问他。如果让老子知道他敢擅自从吐蕃撤下来,看我不活扒了他那张牛皮!”
“喏,小的这便去请姑老爷进花园。”
声音落罢,下人已经返身赶往花厅去延请程二牛。
第1034章 兄弟,我保证!
“哟,哥几个都在呐?”
程二牛大摇大摆地穿过月牙拱门,远远便看到了在座的庞飞虎几人,打了一声招呼后,来到郭业跟前笑道:“嘿嘿,大舅哥,俺紧赶慢赶可算是赶在了你南下头前。”
这兔崽子,果然是奔着南下平叛回长安的。
一想到这小子本该是在吐蕃那边跟随英国公李绩大军作战,现在却出现在了长安,郭业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霍然起身斥骂道:“你个混球,居然敢如此胆大包天,你擅自从吐蕃撤下来知道这叫什么?你这是擅离职守,战场逃将,是要杀头的,混球!你……你个不作死不会死的玩意,活腻味儿了吧?”
几人闻言纷纷变色,庞飞虎失望地看着程二牛,恨铁不成钢地指责道:“二牛,你真是胆肥了,怎能如此儿戏?”
康宝啐道:“你说你好歹也是一方将领了,怎么说犯浑就犯浑呐?”
朱胖子无语不支声儿,而阮老三则是站起来围着程二牛团团转,焦急念叨:“这可怎么办?你说你咋就那么二呢?怎么办,怎么办,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啊!”
“喂喂喂,俺这大老远回来,你们几个就这么不待见俺?”
程二牛倒是一点都不急,而是挠着后脖子嚷嚷道:“谁跟你们说俺是擅离职守,私自撤下战场的?”
郭业奇道:“难道不是?”
程二牛摇头道:“当然不是,俺跟着英国公的大军一直打到了逻些城,打得薛延陀和高昌等部节节败退,英国公还夸俺是难得的一员虎将哩。俺在逻些城收到了报信,说是小哥你要南下平叛,这才央求了英国公,让他放俺回长安跟着小哥你南下平叛灭匪的。切,临行前英国公还请俺喝了一顿大酒,给俺践行哩。”
郭业紧张的神色顿时一松,唏嘘了一声:“原来如此!”
随后,他又好奇道:“你小子远在吐蕃那边跟着英国公建功立业,我压根儿就没惦记招你回来。这倒是奇了怪了,是谁给你小子去信通知的?”
此话一出,庞飞虎康宝几人也是纷纷将目光落在了程二牛的脸上,尽是好奇的神色。
“呃……”
程二牛挠了挠头,讪笑道:“也不算啥人,就俺一个在长安的朋友,嘿嘿,大舅哥你忘了俺在长安也呆过一阵子,多多少少总结交过一两个消息灵通的朋友吧?这不,俺算是赶上了,又能给大家伙一起共事,冲锋陷阵了,嘿嘿,想想都过瘾啊,痛快!”
郭业看着程二牛扭扭捏捏的,竟是不想将他那个所谓的朋友公布于众,不禁更加好奇和来劲了,随即催促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莫非你小子背着我妹子在长安又安置了小院,你小子在长安养了别的女人?”
“俺滴亲娘啊,天地良心,小哥莫要含血喷人。”
程二牛一听之下立马炸毛了,赶紧摆手解释道:“俺可是没有做半点对不起小蛮的事儿,大舅哥你可不能胡咧咧,借俺十个胆儿俺也不敢啊。对了,这次俺从逻些城给你带回来一位老朋友,保你见到之后一准开心。”
郭业见着程二牛这次难得嘴严到底,不禁更加好奇给他送信之人到底是谁了。不过既然这小子不愿意说,那他总不能抽着鞭子逼他说吧?
既然程二牛回来了,那督率新军第四营的人选倒是补上了,一人领一营,倒也齐全。
随即,他问道:“逻些城带回来的老朋友?谁?还不叫他进来给我见上一见?”
程二牛为难地看了郭业一眼,犹豫道:“大舅哥,他现在人就在花厅,要不你跟我去见他一面吧。”
哟呵,还端架子耍大牌?
郭业见着程二牛一脸为难犹豫的神色,心道,还是说那人不方便在大家伙面前露脸,要跟我单独见上一面?
于是,他冲庞飞虎等人编排道:“你们几个且在这儿坐着,晚上哪也不许去,就留在家里吃饭。厢房我也让下人给准备了,这几天就吃住在我府上。”
说玩便冲程二牛努努嘴,示意他前头带路,与那位从逻些城回来端架子的老朋友会上一会。
很快,出了后花园的月牙宫门,直奔入了花厅。
一进花厅,郭业便发现一人双手抓着宽椅的左右扶手,四平八稳地坐着,一身灰衣袍衫,清癯消瘦的身影,普通异常。唯独脸上紧紧镶嵌在肉里的那半张青铜面具分外显眼,是他——
东厂铁面,暗夜。
好久好久没有见面了,这个曾经一度胖乎乎的瘦竹竿,又瘦了回来,可见不知遭了多少折磨才瘦成这样。
郭业嗓子眼好像有东西堵住了似的,迎上前去哽咽喊道:“兄弟,回来了?”
“小……小哥!”
暗夜看到郭业后显然也很激动,双手抓着扶手欲要站起来,可是久久没有起身,懊恼地用右手拍打了一下扶手,忏愧道:“恕暗夜无法起身相迎小哥了!”
郭业不明就理,旁边的程二牛赶紧轻声解释道:“俺在逻些城那个女的守军统领手上接过他的时候,他双手的手筋和双腿的脚筋都被人挑断了,后来双手的手筋因为并没有彻底挑断,倒是勉强渐渐愈合了。可是这双腿的脚筋就彻底废了。就在大门口,还是俺将他背进府里花厅来的呢。唉,可惜了,遭了老罪了。”
听完程二牛的解释之后,郭业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硬物狠狠撞击了一下,生疼生疼。
一想起自己刚才在后花园还在质疑对方端架子耍大牌,一阵汗颜从心底冒起,真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嘴巴子。
“兄弟,不用起来,你坐着就好!”
郭业赶紧将暗夜抓在扶手上的双手摁住,恨恨道:“这都是宇文倩造的孽吧?都是我连累了你,是我郭业无能,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
暗夜脸有青铜面具,郭业看不清他脸上的喜怒悲乐,但是从暗夜双手上传来的颤烁,他能很清楚地感受到对方现在的心情。
愤怒,怨恨,还有遗憾……
“唉,如今已是废人一个,不过不怪她!”
暗夜突然将双手冲郭业的手中抽离出来,然后双手抚摸在双腿的膝盖上,来回摩挲着,苦笑道:“只当是用两条腿报了昔日旧主齐王的那份恩情,跟她再也不相欠了。呵呵,还得感谢她留我一条性命,还能让我活着见到小哥你。从此,我与她之间的一切恩恩怨怨,都如尘埃随风而逝,已成过往云烟了。”
郭业知道他说得洒脱,可是心里可是如刀绞肠肚一般的难受,心中对宇文倩这娘们不禁又恨上了,这个逼娘们,当初就应该一刀要了她的性命。
“大舅哥,你俩慢聊,俺跟飞虎和朱胖子他们去叙叙旧!”
程二牛看气氛有些压抑,心里颇为难受地借了个由头,遁出了花厅。
郭业没有理会他,而是一伸手揽在暗夜的肩膀,宽慰道:“不过活着就有机会,就有盼头,能够活着回来就好。以后,我们兄弟还有更多的机会去做我们想要做的事情。”
“呵呵,有时候活着也是一种折磨,你看我现如今。”暗夜指了指自己两条报废的腿,自嘲道,“残废地活着,苟且偷生地活着,有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不如当初宇文倩直接取了我性命来得爽快。若非想活着见到小哥,呵呵,人呐,死的时候想要活,苟且偷生的生活要想着痛快地死去,总是这么矛盾。”
“不能这么想,兄弟!”
郭业知道眼下必须要为暗夜重建活下去的勇气和自信心,随即郑重其事地说道:“死了什么也干不成,而活着,却能做想做之事。我还需要你,暗夜,你不能就这么自暴自弃。既然你如今已经回来,那么东厂重建之事就全权拜托你了,好吗?”
“重建东厂?”
暗夜的眼中霎时闪过一道活泛,不过很快便消逝,摇头叹道:“小哥你觉得我现在还能替你重建东厂,为你掌控天下风吗?”
说着,暗夜又指了指自己的那双怎么都不听使唤不会动弹的双腿。
郭业摇头道:“你错了,你忘了我们东厂靠得是什么?是这个……”
郭业抬手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道:“我们靠得是脑子,不是靠两条腿。而且你没了双腿,不是还有双手,还有双眼双耳和嘴鼻吗?只是没了两腿而已,用不着这么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