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里浮现出和周宪曾经的肌肤之亲、鱼水之欢的景象,她婉转的呻吟至今如在耳际,她的体温感觉如在手边。当那种默契的缠绵发生后,不仅女子会在意这等事,连郭绍也会留恋的。周宪此人,天生有股娇弱可怜、极具女性的柔情,让人忍不住会怜惜同情。
郭绍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掌放到额头上摩挲了一阵。心道:首先,周宪有难言之隐,所以李煜才敢放心送她过来,所以她见到自己后才没有主动告知危险……什么难言之隐?或许是有她关心的人捏在李煜手里,或许是她不情愿背叛家国;如果郭绍强逼,会让她陷入绝境,以及内心崩溃的境地。
其次,郭绍认定周宪这样的女子根本杀不了人,至少不会对郭绍下杀手……他对自己识人的能耐还是很有自信。因此让周宪住在这里,也是在默默地表达一种信任的态度。
也许,还应该给这次的刺客一个实施的机会。这样一来,周宪就能向外界和金陵传递出一个信息,不是她不愿意做,是没做成。如此能缓解周宪受到的压力。
思量了一番,他的心情渐渐平复,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过错。郭绍小声喃喃念道:“我只是在试图处理好眼前的事,以得到想要的东西、结果,避免再次遗憾。”
他沉下心来,拿出一个布袋,里面装着近期呈报的各种讯息。目光再度放在江宁城东侧的京口……即将到来的京口之役,是一场决定大周军在江南岸安危处境的关键战役。
现在江面的周军水师、长江南北的通道,其实是处在西面湖口南唐大军和京口南唐水师重兵的夹击威胁之下。一旦吃掉京口南唐水师,整个战局的事态都改变了、据有的形势便稳固了。
……布帘微微一动,如同被灌进来的风轻轻掀了一下。周宪在缝隙里向外面看去,只有郭绍一个人坐在案前,她感到十分紧张,看罢一眼就放开帘子,后退两步。
起居之处没有火把,里面光线黯淡,只有从外面透进来的浅浅光亮。周宪在这方寸之地踱来踱去,轻盈的身子如同在飘。她长得其实并不瘦,只不过骨骼很纤细,所以看起来十分苗条,以前的刻苦练习也让她的腰身柔韧婀娜,但胸脯等部位都是比较丰腴的。匀称、清秀的一个人儿,在这布满积垢的油布帐篷内,显得分外突兀,就好像一朵娇艳的花长在废墟之上。
不过她的脸色并不好,有点苍白,神情带着忧郁和惶恐。她终于停下脚步,悄悄展开一张手帕,上面有四个字:勿忘君言。
第四百四十九章 牺牲(三)
勿忘君言,强大的压力扑面而来。光线朦胧中的周宪默念着这四个字,周围的黯淡如同一床铺天盖地的大棉被包裹着她,呼吸困难、无处可逃。
她转头看向北面,江宁城的方向,一种压力袭上心头……李煜现在肯定没睡,他在绝望中等待着孤注一掷的结果!更近的地方,刘六幺也在等待着,甚至逼迫着自己抓住今夜行刺的机会,那四个字“勿忘君言”是很急切严重的提醒,因为要传递进来风险很大,很不容易。
周宪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拧在了一起,想到江宁府,李煜的绝望、挣扎、无助的脸仿佛就在眼前,她又是一疼;那个人,把所有都寄托在自己身上了,哪怕他做得很绝情,但若自己不帮他,他真的会死掉,会万劫不复!
离别那晚的情形又浮现在周宪的脑际。
那天,是周宪离开江宁府的最后一晚。她知道此行是永别,无论行刺成与不成,她不认为自己还能活着回到江宁府。和李煜已经夫妻几年了,当时却被用情最深的人拱手送出去,她伤心欲绝,那样的结局无疑是对她整个一生的否定。二十几年,她把一辈子都交代在了李煜手里。
不会再有选择,无论他是怎样的人,周宪都无从否认;而且,最先的背叛者并非李煜,所以她无法去怪罪别人,一切苦果最该负担的是自己。
她记得当时,自己替李煜收拾好了平素穿的衣服,以及他常用的东西,一一告诉重新派进来照料起居的女官。说得很详细。
做那些琐事,也是最后一次为李煜做点什么,以后再也不能照料他的生活。做完那些事后,她已完全走向了冷寂和黑暗之中,如同死亡。
……明明曾经无数次海誓山盟,自己为何没有守住,为何背叛?
两行清泪从周宪的脸颊滑落,她默默地想:如果当初没有那么轻易地献出自己,没有让李煜背叛,李煜也不会那样怀疑自己、那样对待自己吧?她觉得是自己亲手把一切葬送!
她咬了咬牙,默默道:我恨你!郭绍!
而今,窒息的绝望已经笼罩在周宪全身,她的脑海中一团乱麻。在这无望的时刻,周宪暗暗下定决心:反正都要死了,牺牲我一人,挽回妹妹嘉敏(周二妹)的危境;成全李煜的一丝希望,也算是对曾经那段刻骨铭心的情意的救赎。
牺牲,就是把自己的性命、灵魂献出去,表示对某种神灵的虔诚。
周宪抬起袖子,使劲在脸上揩了一把,擦干眼泪。她觉得自己软弱而柔弱的一生,从来没有这么勇敢过。她沉住气,轻轻把手伸到头发上,拔下一枝金簪,紧紧地握在手里。
等郭绍睡着,一枝金簪也能要了他的性命!
杀了他!自己也随他殉葬,一死百了,大概终于可以轻松了。周宪感到真的很累,发自心底的疲惫。
……良久之后,夜已深了,周宪没听到外面有动静,布帘外却还有亮光,大概那个人睡觉也是不灭灯火的。她便怯手怯脚地向前走去,走向那道布帘,稍稍一动发现腿都酸麻了,实在是呆立在原地太久所致。
帘子缝隙里透进来的光,朦胧,光线里如同有尘雾的颜色。周宪仿佛看到了地府,随着黑白无常走过了漫长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路,然后看到了恐惧的地府微微敞开的门。门里有鬼魅、有未知的恐怖,以及幽暗冷清的光,那里是一去不回的不归路。
周宪一点声音都没发出,走到缝儿后面,把眼睛凑过去一看。忽见一个年轻汉子还坐在案前,他还没睡!这都什么时辰了?郭绍还熬夜作甚?
在火光之中,只见郭绍张开嘴打了个哈欠,将手里的毛笔轻轻搁在砚台上,起身。
周宪心道:他现在要就寝了?
不料郭绍并没有离开座位的意思,他只是转身去看挂在旁边的木架子上的图纸。他伸出手指,在图纸上的某个地方仔细而缓慢地抚摸。
周宪愣了一愣,从来没见过男人这样的眼神。郭绍的眼睛里带着些许疲惫,让他看起来有点可怜,目光却分外专注,甚至给人很深情的感觉。他不是在看地图,而是带着感情在审视这一片神州的山河……周宪不禁走神:如果一个妇人被这样的眼神看着,该是何等心情?
就在这时,忽然门口一动,一个武将掀开了帐篷门口的厚布,倒把周宪吓了一条。
那武将小心翼翼地轻声咳了一声,待郭绍转过头,这才弯腰道:“主公,左少卿连夜求见。”
郭绍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周宪心下又是一紧,担心他发现自己没睡。郭绍却小声道:“让他进来,嘱咐他小声说话,里面的人可能睡着了。”
周宪听到如此关心的话,心里顿时冒起一股五味杂陈的味儿,很不是滋味。郭绍一直都还挂念着自己。
不多时,文官左攸走进了帐篷,他看起来是个不到三十岁的清廋年轻男子,周宪随同去江边时曾经同车。左攸独自进来,完全没有一点上下的礼节,径直就沉声说道:“主公,你今晚绝不能住在这里。”
郭绍眉头一皱,说道:“我不是下令过卢成勇,不得造次,我在军中说的话没有威信了?”
左攸道:“主公若认为卑职抗命,卑职欣然就戮。”
两个男子顿时四目相对,左攸毫不回避郭绍的目光。左攸又道:“若主公执意如此,把我的头颅砍下来,放在您的床边,替你盯着一夜。”
郭绍吁出一口气:“你这是知道我拿你没办法是吧?”
左攸道:“只是这件事,我实在无法想明白,绝非有意抗命。”
郭绍轻声道:“我信任那个妇人,你放心好了,我什么时候看人看走眼过?”
周宪听到这里,这才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今晚自己之所以有机会,完全是因郭绍的信任!这种信任,却是敢以性命相托。
周宪心里一阵翻腾,感觉到自己以前真的把郭绍看错了……她以为一个从卑微身份爬上来的人,会不择手段看重已经得到的一切;而事实却完全相反。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以性命相托并不值得惊讶,但当一个人位极人臣、天下大权在握时,能为了一个妇人这样做,却是十分稀奇。
俩人的谈话一直很小声,左攸皱眉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何况那妇人本来就有奸细之嫌。主公为何如此肯定?”
郭绍沉吟片刻,说道:“你我之间,实不相瞒,那女子是周娥皇。”
左攸面露惊讶,“南唐国国后?”
“正是。”郭绍的声音道。
左攸沉默了许久,似乎在思虑此中关系,然后才道:“周后确是人间罕见的佳人,英雄爱之、原不足以怪。可是,如今南唐国灭亡就在旦夕,佳人更已在囊中。主公喜欢,他日收入房中不过轻而易举,何必在这种时候受之剑柄?”
“这本来就没危险,故不能称作授之以柄。”郭绍踱了几步,一拍额头道,“左先生近前来,我想到怎么解释了,且与你瞧瞧。”
第四百五十章 牺牲(四)
左攸走到了郭绍跟前,瞪着眼睛等着他如何解释。
这时郭绍麻利地从腰间解下了身上唯一的饰物:一枚用红绳子穿的玉佩。然后往挂图的木架子上一系,小声对左攸说道:“咱们想象一下,这玉佩不是玉佩……”
左攸愣道:“它明明就是。”
郭绍白了他一眼道:“把它想成一枚浑身插着刀刃的大铁球,放大!”接着他又径直从案板上的砚台中提起毛笔,在图纸上画了一个人,“这里有个人被绑着,动惮不得。你明白了吗?”
左攸点了点头。
郭绍拿起悬挂的玉佩,往图纸方向一拉,然后放开,那玉佩就在半空荡了起来。“咱们要是图上这个人,怕不怕?”
左攸道:“如果真是一枚浑身插着刀刃的大铁球,应该会怕罢?”
郭绍又问:“危险不危险?”
左攸点点头:“可能被撞成肉饼。”
郭绍却摇头道:“并不危险。只要你往右边拽这枚‘铁球’,不超过图纸上的人,肯定不会撞到上面的人。不信你试试。”
左攸面露好奇之色,试了几次果真无一例外。这时便听得郭绍说道:“我想说的就是,有些事看起来似乎很危险,实则并非如此,只不过看你是不是有那个胆子。周娥皇绝非能下杀手的人,何况我也不是大奸大恶之徒,攻打南唐国是为了结束战乱统一河山,咱们不是在为非作歹。”
左攸道:“即便如此,主公乃大军主帅,何必要把自己‘绑在这图上’?”
郭绍沉默了片刻,说道:“周娥皇必定不愿意来,她是被逼的。试想一个国后如此遭遇,作何感受?我得善待她,方能避免香消玉殒,善待别人首先就该有信任;咱都不信她,说什么也是假惺惺的面子工夫而已……”
左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不断摇头:“不行,我今晚得留在这里,守着主公就寝。”
“娘的,我和你费了那么多口舌,白说了!”郭绍皱眉道,“反正我们不能轻易揭穿周娥皇,她在江宁府应该被人捏着痛处……”
……周宪听到这里,急忙用手捂紧紧捂着嘴,这才没哭出声来。眼泪如同打开了水闸一般,止都止不住,把衣领都打湿了。
刚刚还鼓起的杀气,一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心里又是酸、又是软、又是痛,脑子里一团浆糊。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她的心中一句话来回回荡,挥之不去。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原本以为今晚有的动手机会,现在已经失去。看左攸的作势,他是一定要陪在郭绍的帐篷里;只要郭绍身边有人,周宪这么个弱女子就毫无办法。
她悄悄从布帘后面走开,小心回到床边,和身躺下。一瞬间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觉得自己完全不受控制,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何去何从,她只知道哭,除此之外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想起了去年在东京时和郭绍的缠绵和温存,那种被填满的感觉、发麻的心慌、云端的轻飘、无法呼吸的放纵,如同就发生在刚才。周宪一阵口干舌燥,片刻后脸上发烫,又羞又恼地骂自己:我真是个不要脸的妇人,都什么时候竟然想到了那种事。
但一想起来,她是怎么也克制不住,曾经的往事,好不容易才被他压抑在心底的回忆,汹涌地涌上了脑海。回到江宁府后,她很久才控制住不去想;而现在,曾经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一件件记忆深刻的事都清晰地回来了。
他说:“虽然你说了不来赴约,但我怕你来了后发现人不在,会很失落,所以多等了一阵。”
“夫人就像梅花,美丽中有着坚韧,在风雪之中依旧绽放风采。”
“善待她,首先就该有信任……”
周宪心里又是一酸,眼泪流出来的那种情绪崩溃纵容,在酸楚中却又一丝快意。只有在这一刻,她才能真正放纵自己的情绪……恨!恨相识太晚,见到他时已为人妇,身心都已托给别人;恨他明明知道没有结果,还来掠夺自己的心。悔!悔当初在东京被他挽留时,自己却放不下身段身份,放不下故土,狠心离开;若是当初再多一些勇气,留下来了,如今又怎会如此绝望、如此左右为难?
不过那些悔恨的放纵情绪只在一瞬间,周宪已非任性肆意的小娘,等心情稍平。她想到周嘉敏,想到自己国后的身份,想到李煜以及世人的舆情,意识到绝境并没有任何改观。
不仅没有改观,现在更多了徘徊,前无进路、后无退路。事到如今,她绝不会去刺杀郭绍,也没法反抗前期的安排……连死都放不下。
这世上,最绝望的恐怕不是死亡,而是死不瞑目。
周宪躺在床上,却如同躺在地府的煎锅上面,身心都在煎熬、饱受折磨。
……
周宪一夜未眠,次日一早,眼睛又红又肿像个桃儿一般。出得隔帘,见郭绍早已起来了。郭绍从嘴里拿出一根嚼过的柳枝丢掉,转头看了周宪一眼:“你昨晚睡得不好?”
周宪目光闪烁,说道:“人生地不熟,外头那么多将士汉子,自然睡得不好。”
郭绍点点头,随口道:“那倒也是。”
周宪又轻轻问道:“那个左少卿呢?”
郭绍微微一怔,道,“我睡醒他就走了,回去补觉。”他顿了顿又正色道,“有鉴于南唐国主和谈的诚意不足,大周军近期将发动一场紧要的大战。”
周宪沉吟道:“郭将军要攻打江宁城?”
郭绍道:“暂且不敢泄露军机。南唐国和谈诚意不足,但毕竟派了人来,咱们也得先礼后兵,接受使者的好意……昨日南唐正使欲让歌妓们献舞,我打算准许他们,设宴款待。‘王瑶’,你要与她们一起献舞么?”
周宪听到这里立刻噤声。献舞,又是一次杀机!
她清楚地记得,李煜和刘六幺的谋划过程。先是让周宪尝试作为内应,因她才有接近郭绍的机会;但这个法子现在行不通了,因为刘六幺曾想作为周宪侍女、却被拒绝,一时难以再找到让刘六幺进入中军的由头……按照谋划,此路不通,最后的法子就是冒险在献舞时当众行刺!
郭绍极其部下显然对这帮歌妓有所警觉,李煜等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不过,郭绍尚不了解另一件事:他不知道刘六幺这个女流之辈的剑究竟有多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