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宪感觉郭绍已处在危险之中,但她却不敢提醒他,脑子里很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王瑶’?”郭绍提醒了一句。
周宪这才回过神来,“啊”地茫然看了他一眼。郭绍道:“我刚才问你,是不是要与别的歌妓一同献舞。”
周宪皱眉道:“好,我也想去。”
第四百五十一章 牺牲(五)
“南唐国送来的歌妓今晚献舞,咱们在大帐设宴,你布置一下地方。”郭绍走到附近的中军大帐门外,忽然转头对身边的武将说了一句话。
卢成勇面无表情,用力抱拳一礼道:“末将明白。”
郭绍抬起头时,率先便见到一面方形的猛虎刺绣方旗挂在高高的旗杆上,上书:殿前都点检天下兵马大元帅郭。红色的旌旗料子、金线刺绣,在惨白的天幕下分外醒目,灰白的云层,小小的雪花正在空中乱飘,如同落下的白色小花瓣。中军大帐比周围所有的帐篷都要大,形状也不太一样,只有这个搭帐篷圆圆的像个粮仓。
郭绍走到门口,两排士卒一齐分开腿把樱枪向上一提,以示敬意。郭绍也向他们点了一下头,身边别的武将却毫不理会站哨的小卒。
一进大帐,就看到一处宽阔而空荡荡的空间,这里就是中军点将、或商议军务的地方,相当于衙署的大堂;上方摆了一把椅子,两边一些粗木做的板凳。不过今天没有战事,武将们都在各自的军营里,里面没人,显得很空旷。
大帐上没人,郭绍提着一只装着纸张的麻袋,绕过上位的椅子,掀开帘子走了进去。里面是一间略显仄逼的地方,有一张木头桌案和板凳,这些东西制作粗糙、料子是新木,是工匠们扎营后现做的物什。
郭绍把麻袋丢在桌案上,转过身,一块竖立的“黑板”上贴着许多小纸条。最高处的纸条上写着“李煜”,下面还有刘澄、陈乔、韩熙载等等人物的名字,分别摆在不同的位置上,中间用线条连接着。木板的右边还挂着张地图。郭绍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端详了一番那些名字,然后转头看地图,目光很熟练地找到了京口那地方。
这时有人在门外小心地说道:“主公,李将军进来了。”
“嗯。”郭绍头也不回地发出一个声音。
不多时,李处耘便掀帘进来。郭绍背对着,但知道李处耘站在那里没坐,李将军和史彦超那号人的性子完全不同,他很懂得礼数。
“李将军请坐。”郭绍说了一句,然后才转过身来。
李处耘这才抱拳道:“拜见主公。”
郭绍微微拱手,找了条木凳坐下来,说道:“南唐东面部署刘澄,见识能耐非常一般;前阵子曹彬随吴越军西进,略施小计就让他丢了两个重镇,由此可见刘澄不过尔尔之辈。”
李处耘点头称是。
郭绍又道:“此人节制京口水师的时期内,咱们发动京口水战,时机非常恰当。”
李处耘道:“江宁府的细作最近有几分密报,王使君(王朴)送过来时我见过,主公可曾看了?”
郭绍点点头。
李处耘捋了一把又黑又浓的大胡子,便道:“林仁肇兵败回江宁后,刘澄曾落井下石,林、刘二人有隙;陈乔(光政院辅政)与林仁肇交好。由此可揣测,陈乔可能在朝中攻讦刘澄,无法预计刘澄是否会丧失东面兵权。”
“李将军言之有理。”郭绍点点头,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纸条,“不过据说李煜对刘澄信任有加,刘澄出任东面部署也是李煜下旨。陈乔毕竟是臣,想要攻讦国主钦点的主帅并非易事。”
李处耘沉吟道:“李煜此人,貌如谦恭,却并不像温顺之辈……他身在深宫,面对南唐的局面稍嫌能耐不足,但不会轻易就范。主公所言极是,恐怕他也并不会完全听从大臣。”
李处耘说这话时,心里想着是南唐议和使节以及那帮有刺客嫌疑的歌妓。听说昨夜郭绍将一个歌妓留宿帐中,彼时左攸力谏、并忤逆郭绍在其帐中守了一夜,基本算是坏了别人的好事;左攸很紧张郭绍的安危,他那样做也没什么不妥。
而李处耘其实也很在乎郭绍的安危,这一圈子人,郭绍是核心人物,谁不在乎?但李处耘并没有像左攸一样忠心去劝。因为他觉得郭绍一番作为、恐怕早有计较……郭绍是怎样的人?李处耘抬头就看到木板上贴的纸条和地图,细致谨慎的人,对整场战役的无数小事都思虑入微。这样的人会洞察不了那帮人的隐患?
李处耘估摸着,留宿歌妓,除了郭绍对自身识人眼光的自信,表现对那妇人的信任宠爱,最主要是断定有人会力劝。身边的文武哪能坐视不顾?事实也如此,左攸就充当了那个角色。
只不过郭绍也有其性格,他确实有用人不疑的品性,所以李处耘等人在他手下谋事其实很安生,几乎没受到过猜忌。李处耘带兵,还被大胆委任了临机决断之权。谁也难说郭绍这种做法,是长处还是短处。
……这时左攸和董遵诲也进来了,郭绍随口道:“左先生挺能熬的,现在也不困?”
然后走进来的是史彦超,小小的屋子里顿时热闹起来。想来也奇怪,外面有大地方不呆,一群人都往这仄地方挤,因为郭绍先来这里。
史彦超道:“听说王朴明天就到军营了?”
李处耘没吭声,左攸应了一句。史彦超虽然只呼王朴姓名,平时见着还算尊重;世上果真是无奇不有,王朴和史彦超都是周朝廷文武中很难相处的人,偏偏史彦超这个浑身长刺的大汉和王朴很少发生矛盾,说话也算客气,这不还惦记起王朴什么时候到来了。
郭绍听在耳里,寻思史彦超这种人,可能就是一般骄兵悍将的典型,他不是不服管束,是只尊重他认为是强者的人。王朴虽是文官,显然不是徒有虚名之辈,史彦超这个莽汉还是挺识货的。
一行人陆续就议论起来,因为郭绍自己并未吭声。
周围的人议论的是军务,主要正在部署的京口水战。而郭绍一时间有点走神,他再度想到了周宪,这个女子和符家姐妹虽然无法相提并论,但确实是让他挺上心的女子。
怎么得到周宪,很考验用心。
当然要囫囵吞枣占有她很简单,如同世人须眉的做法,直接把妇人囚禁起来,那庭院深深三从四德的礼教不就是为了囚禁妇人?但是这样做,恐怕永远也得不到她真正好的东西;女子要是不情愿,难以展现出其妩媚的一面。
郭绍一直认为,最高的享乐在于情感。否则让她直挺挺躺在床上忍受侮辱的过程,与玩偶何异?
他一时间竟然在军中也走了神,脑海中浮现出周宪那可怜楚楚的温柔、那用心的服侍……这个妇人,天生有种激发男子的大丈夫情怀的东西,在她跟前会自我膨胀,并忍不住想要呵护她。还有别的好,都很让郭绍惦记,他想到了某处温软的所在,他的心仿佛被粗糙的一把刷子抚弄;以及她无法承受般的表现,于是郭绍感到自己无比强大。
郭绍呼出一口气来,寻思今晚的宴席,假如这些人里确实有刺客,给她们暴露的机会也好。如此一来,江宁府无法将责任怪到周宪等人的头上;动不动手是忠心的问题,成不成功谁也没法确定。周宪以后面对的压力应该会减小……郭绍明白,一个人活着不是独立的存在,她有各种身份、也有各种牵挂。
况且,他到现在为止,仍旧对李煜有胆量派刺客的事很疑惑诧异,隐隐还不敢确定那些迹象的可靠性。
第四百五十二章 牺牲(六)
南唐国使节被扣留,所有人一时半会儿不能离开周军大营,理由是为防他们探听虚实。
在江宁府皇宫的李煜得不到任何消息,心急如焚,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等待着结果。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等待审判的囚犯一般,送走周宪和刘六幺,一切便不受控制。在这样的心情下,李煜静不下心做任何事,整日在宫殿门口踱来踱去。
回首,里面御案上的奏疏已堆积如山,陈乔的、刘澄的……各个大臣这几天都忙着上书。但李煜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在如此关头,什么奏疏能比他最关心的事要紧?
抬头看时,雪还在下,虽然小,却是仿佛一刻都不曾停息。在整个天地之中飘荡,将一切都笼罩在雪花的世界里,重檐宫室一层一层向四面延伸,皇宫十分静谧。
一个近侍宦官从宽大屋檐下的走廊里走过来,见着李煜站在门口,忙跪地行礼。李煜道:“平身。使臣还没有消息传回来么?”
宦官道:“回陛下,奴家没见着有消息。”
李煜叹了一口气,喃喃道:“他们离开江宁府多久了?”
宦官答道:“两天。”
李煜又道:“朕觉得好像过了两年……”
他也不能和这个宦官多说其中秘事,遂踱步进了宫闱。两天不长,不过周军军营本来就在江宁城附近,此时周宪她们应已见到郭铁匠,却不知动手没有。
这两天李煜什么都没做,却在巨大的压力和忧惧之中、感到身心疲惫。他回到寝宫,和身在榻上躺下休息,这才发现枕边有一张叠着纸,拿起来一看,却是周宪的笔迹。
上面写着,他收藏的重要的东西放在何处、往来的不便公诸朝廷的书信卷宗在何处,以及天冷了他平常爱穿的厚衣裳放在哪里……最后一句写着,臣妾自知此去变成永诀,望陛下善待嘉敏。
李煜看完这些琐碎的叮嘱,顿时起身悲叹了一声。
他忽然意识到与周宪夫妇数年,应该有很多点滴小事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俩人曾多次相互发誓忠诚、以及一些花前月下的寻欢作乐。李煜摇摇头,默默道:整个国家就看娥皇你们这几天的作为了,朕实在没有办法,你不要怪我。
只希望她们能不辜负自己的期望,传来激愤人心的好消息!
……
大周军军营内,刘六幺在等待着晚宴的来临。
周围一群歌妓正在收拾打扮,为跳舞表演作准备,她们这阵子担惊受怕沉默寡言,可到这个时候居然叽叽喳喳说起话来,隐约还听到她们相互违心地夸张对方漂亮云云。死到临头了,这些无辜的歌妓尚不自知。
刘六幺对着自己带来的一面圆铜镜打量自己,铜镜里的眼睛露出冷冷的杀意,她并没有因怜悯而心软。国恨、家仇,报血海深仇就在今晚,唯一的机会!
之前的机会周宪已经错失了,刘六幺现在不知道具体情况,究竟是周宪手软下不了手、还是确实找不到机会……不管怎样,今晚晚宴一定要冒险动手,不然再难找到靠近郭绍的时机。
刘六幺很沉着,非常认真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她的样子就好像在度过最后的一刻光阴。里面的衣服束紧,外面披上飘逸的衣裙,虽然帐篷外面还飘着雪花,但穿得很薄,穿厚了是没法跳舞的。然后她拿起一件袄子,暂且套在外面保暖。
身上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品,这样反而给稍后搜身的妇人减少了麻烦。
不过那郭绍确实还是挺大胆的,竟然允许歌妓们剑舞。剑舞就得用剑器,是真正的剑;否则就没有气势,还不如不看剑舞。刘六幺感觉到了机会,只待随机应变,她深吸了一口气,铜镜中的瞳孔先是微微收缩,那种冷意渐渐被她掩盖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岁数比较大的武将走到了门口,说道:“都准备好了么?过来站好,随我过去。”
刘六幺忽然心里一紧,她认出这个武夫来,就是那天在河边若无其事晃悠的人……因为周军禁军将士几乎全是青壮,这个年纪的人并不多,很容易辨认出来。刘六幺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直觉周军武将已经有所察觉。
一众歌妓纷纷向前走去,刘六幺也无法停顿,混在人群里上前,却发现那武夫的目光从人群中找到了自己,并且多看了两眼。
刘六幺是大将之家出身,并没有被这个细节吓到。她一面走一面默默道:勿忘君言!
这四个字不仅是昨日对周宪的提醒,也是在鼓励自己的勇气。
一群人走出了帐篷,地上有点泥泞,因为江南的雪下得很小、也比较湿润。过了许久,便走到了最大的一顶帐篷附近,应该就是周军的中军大帐。只见一些武将正陆续向里面走,他们走到门口纷纷解剑放到门外的刀架上……真是好笑,武将解剑,歌妓却携带剑器。
不过刘六幺等人先没去中军大帐,而是被带到了旁边一处密不透风的帐篷里搜身。就在这时,忽见周宪也穿着一身舞衣披着袄子进来了。
她很快也看到了刘六幺,二人面面相觑,未发一言。
刘六幺观察片刻,发现周宪一脸憔悴,神情十分消沉。这女子,虽是皇后,却并不像一个能扛得住大事的人,显得太柔弱了;当初想让她抓住机会夜里刺杀,确实有点强人所难。不过现在周宪怎么样也无关紧要,这回献舞动手,不需要她掺合,而且她没武艺、也不可能帮得上忙,刘六幺准备靠自己一个人办成此事。
又见周宪目光闪烁,心事重重。刘六幺心下暗骂,不要你行刺,好好跳舞就行,别出差错让对方警觉……你这副样子,干脆别参与跳舞!
刘六幺顾不得多看,门外已走进来几个妇人,并把帘子放下遮严实。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妇人,穿得也是粗陋布裙,不知道是从哪里征来烧火煮饭的民妇;不过其中一个却看起来有些不寻常。果然那妇人口齿清楚地说道:“除了剑,不准带硬物,发簪、玉饰都不准。把东西先解下来,搜身;剑器放在这张桌子上。”
不管那妇人是干嘛的,此时的歌姬们都不敢反抗,纷纷依照其意思办。妇人便坐在桌案边上,细看放在上面的剑器。
刘六幺为了顺利通过不出纰漏,除了剑当然没带其它凶器,她也用不着。看着面前搜身的景象,她已感觉到那一刻越来越近……
第四百五十三章 牺牲(七)
中军大帐内一派粗野的景象,上位的椅子上铺的是兽皮,两侧还有动物的爪牙作为装饰。两列火盆荡漾着火焰,炭火燃烧的黑烟直冲帐顶。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灰黑的颜色,恍若在未教化的山洞里一般。只有公案上摆着令旗、砚台等物才有一些文明的痕迹,不过都显得非常古朴。
座上之宾,也大多披着铁甲,板甲泛着金属的寒光。这里到处都充斥着野蛮、暴力的气息。
恰恰在这样的地方,清雅幽美的丝竹之声渐渐响起,十数窈窕女郎纷纷起舞,她们面容娇美,衣着颜色鲜亮;款款起舞的姿态、飘逸的衣带,这等模样和环境格格不入,分外突兀。两厢对比,仿佛来自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时代,恍若隔世。
郭绍坐在兽皮铺着的椅子上,看着面前的光景,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是一群野蛮人闯进了繁华文明的地方,抓了女子到这里来作乐。
但他着实觉得冤枉,因为他一向以捍卫者自居,并未想过凌辱破坏文明。
瞧,送这些女人来的南唐国使节,不也正看得津津有味。使节端起酒杯,在丝竹之声中大声说道:“愿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在下敬诸位,先干为敬。”说罢一手托住袍袖,仰头饮酒。
一群汉子也颇给面子,纷纷起杯道:“干!干……”
饶是如此,气氛还是有点凝滞沉重,若非那婉约的音乐,恐怕更加生硬。使者似乎才嗅出了气息,尴尬地陪笑了一下。
郭绍知道武将们为了有戒心,因为上层大将都风闻了这帮人的事儿。他回顾左右,上首各是李处耘、史彦超,二人盯着那些跳舞的舞姬,却没有欣赏之色,而是表情冷冷。
这场宴饮,从一开始就不那么轻松。
郭绍也用不经意地目光打量下面的女子,很快找到了那天主动要求服侍周宪起居的人。观察了一番,不得不承认,那娘们模仿得很像,如果不留意、很难发现她和别的女子有什么不同;但一旦注意,就能看出不一样,气质有区别,郭绍觉得那娘们根本不是歌妓,舞姿动作之间隐隐带着洒脱和果决。
不过她们相距郭绍的位置最少十几步,在这么远的距离上,郭绍还真有点好奇用近战兵器怎么突袭。
想当初郭绍从小卒做起,战阵上血雨腥风、生死弹指间的场面什么没见识过,还能怕了一个娘们不成?他眯起眼睛,一面提高警惕,一面佯作饶有兴致的模样观赏她们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