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古说道:“渭州苦啊,周边农人,几经战火,老夫没有经济之能,只得四处求告,逼着种大质寻了些衣物粮物,胡乱抚恤了几次,今后就有劳明润了。”
种大质就是种诂,苏油有些无语,搞民生是知州的正事儿,结果这老头跑去找军方要粮食,看来文才胜过治才是实锤了。
也难怪新知州一换,小隐君就要清仓,只怕他心里在抱怨朝廷越换越不靠谱呢。
既然陈述古都定下了渭州苦的基调,因此公使钱结余什么的就别想了。
战区的知州,一般都是大苦逼,超额使用公使钱,几乎是常态,因此而落官的,前前后后不在少数。
历史上那桩著名的公案,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中夸赞的滕子京,有历史爱好者就去查过他被贬的原因——滕子京过使公使钱,然后上边派人来查账,滕子京还烧了账房,这才被贬到巴陵郡。
以此得到结论,滕子京是大贪污犯,范仲淹包庇大贪污犯,都不是好人。
还是那句话,读书未广,推求不细,没考虑历史上的实际情况。
前方战事失利,几十万西夏大军压境,边臣想尽办法扛过这一波,事后还要被纠核公使钱的去向。
处置帅臣固然得宜,但是用这些办法搞帅臣的手下,苏油认为有点过了。
以种世衡之功,在他去世后,小隐君向朝廷表述父亲的功劳,都一度为枢密使庞籍所不容。
其后小隐君坚持辩解,朝廷才追记了其父的功劳,并诏令种诂就近郡县任职。
苏油觉得,综合考量这些事件和当时的政治军事生态,将之解读为新得势的大佬,打着治贪的旗号清剪政敌的羽翼,这才是大概率的真相。
因此这也是苏油懒得向朝廷伸手的原因,早有伟大人物说过,自力更生,丰衣足食。
防西夏,用力三分,防自己人,怕是得打起七分的精神。
夜深了,苏油点起汽灯,摊开纸,磨了墨,提笔写下第一个词。
民心。
然后写下第二个词,经济。
第三个,工业。
第四个想了很久,种家。
第五个是外交。
第六个,是情报。
第七个,才轮到军事。
七件事情,重要性从上而下,依次排列。
房梁上响起声音,苏油抬头,是木客。
苏油笑道:“薇儿啊,下来吧。为何不走正门?”
石薇从房梁上露出头:“我怕伤了你的名声。你怎么还不回驿馆?”
“对不住了,找个安静地方想事情,不知不觉就这么晚了。”苏油手扶脑门:“你这样高来高去的,被人发现,不是更伤名声?”
石薇很自信:“不会被人发现的。”
苏油从包里取出一盒饼干:“快下来,吃点东西。也不知道四通商号的队伍到哪里了,急着开工啊……对了,你去安抚农人的时候,顺便招人吧,接下来渭州的事情,需要很多人手。”
石薇从梁上跳下来:“小油哥哥,这里的农人们真是可怜。”
苏油将饼干递给石薇:“谁不可怜,我就不可怜?本来还指望脱单来着……结果被朝中大佬一脚踢到这鬼地方来了。”
石薇有些莫名其妙:“脱……单……”
苏油耐心地哄石薇:“薇儿啊,你看,嗯,我们都老大不小的了,这个……我本来还想着年后上石府提亲的……”
石薇脸红红的:“反正,我们现在还是在一起呀,有什么差别……”
差别大了!苏油晃了晃脑袋:“算了,现在说那些也晚了,倒是老太君,这次愿意放你出来,实在是出乎我意料。”
石薇笑道:“奶奶当年也是跨马横刀,穿州过府的女中英杰,都是因为爹爹的事情,才活得小心了。奶奶说现在有了,有了……就不用那么顾忌了……”
苏油嘿嘿贼笑:“有了我这娇婿是吧?”
石薇脸更红了,急辩道:“才不是,奶奶说是有了你这只猢狲!”
苏油哈哈大笑:“管他娇婿还是猢狲,反正是薇儿的裙下之臣!”
石薇见苏油语涉轻薄,立时起身想走,就听苏油“哎哟”一声,赶紧问道:“小油哥哥你怎么了?”
苏油装得一副痛苦的模样:“连日骑马,这腰腿有些难受……哎哟哎哟……”
石薇赶紧扶苏油在床上躺下,背部朝上:“我给你推拿一下,应该就没事儿了。”
这一推拿把苏油推美了:“哇塞好舒服,薇儿你厉害了!”
石薇微微一笑:“别乱动,小心岔了气息。”
苏油将脑袋放在交叠的手臂上:“薇儿,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
薇儿一边推拿,一边说道:“那要看多小了,我记得最早就是你带我在后山玩耍,抓金龟子,还有用瓦片抓小鸟。”
苏油笑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跳蹬桥上。”
石薇想了想:“不记得了,不过跳蹬桥下的石爬子味道真美。”
第三百五十三章 蔡确
苏油说道:“那时候啊,可龙里穷,家里没肉,我就取了一根麻线,拿竹皮和小棍用丝线绑成一个小小的‘个’字,去跳蹬河边钓鱼。”
“刚钓了一会儿,河对面就来了一个小姑娘,穿着绣花鞋,蓝绸衣,手里拿着一个竹弓。”
“见我在钓鱼,小姑娘就过来羞我,说‘打鱼摸虾,饿死全家。’”
“然后我就没好气地说我全家早就死光了,挥手叫她一边去别耽误我钓鱼。”
“小姑娘走了,没一会儿给我带来一盒点心,说她是无意的,点心送给我算是道歉。还说一定乖乖在旁边不声响,只看,不影响我钓鱼。”
“那天鱼情很好,鱼钩虽然粗笨,但是钓点石爬子这种嘴大又贪吃的鱼是没问题的,没一会就钓了好几条。然后你就问怎么吃,我便叫你去弄点油……”
石薇微笑道:“然后呢?”
苏油说道:“没一会你就弄来了一小壶油,我就带着你开开心心地回家了。接着就挨了八公一顿揍。”
“啊?为啥?”石薇不由得问道。
苏油伸出手来,一个个掰手指头:“偷偷去河边玩是一桩,骗小姑娘过河是一桩,怂恿别人偷家里东西是一桩,拐带小姑娘回家是一桩。”
石薇笑道:“那肯定被揍惨了。”
苏油说道:“那次还好,刚揍了两下你就哭了,然后八公就害怕了,越哄你还越哭,只得赶紧让我出马。”
“晚上用你送的油,用小葱和姜片,美美地做了一顿石爬子鱼汤,吃过后八公才将你送回石家堡。”
“薇儿你知道吗?自从认识了你,我的日子才晴朗了起来。每次你偷偷来找我,我就带着你疯玩,因为当时我见过的所有人里边,只有你还能真正地笑。”
“看着你开心的笑容,我就觉得,这世界,或许还有救。”
“后来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可龙里能真心笑的人,越来越多,再后来,又多了土地庙,眉山,陵井,二林部……”
薇儿在苏油背后点头,虽然苏油看不见:“我从小就知道,小油哥哥是有本事的……”
“薇儿,可是你是不知道,要是没有你,或许现在我就还是那个乡下小子。”
“其实我一直不觉得应付生活会有多难。能一辈子打鱼摸虾,也挺好的。等到能够自立了,就置办两亩地,随便娶个婆娘,也是一辈子……哎哟!”
却是石薇加重了力道。
苏油就这样享受着石薇的推拿,絮絮叨叨地讲着两人小时候的往事,既像是一个家长,又像是年龄大出许多的兄长,讲述着那些石薇都已经记不得了的事情。
石薇的手法还有安定的作用,苏油心神放松,说着说着,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石薇微微一笑,给苏油牵过被子盖好。
小油哥哥的用心良苦,她是清楚的。
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高中探花,自己躲起来不见,其实是有一些自卑心理作祟,怕他看不起自己,怕他有些后悔这门亲事。
要按士大夫家传统的理念,德言容工,文才学问,可能就容上有点自信,其余的怎么看都不是大宋探花郎的良配。
小油哥哥今天说这些,其实就是让自己知道,他心里一直有自己。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好想俯下身子亲他一下,可终究还是不敢,连试了几次,都不争气的失败了。
一转头,看见木客在好奇地看着自己,石薇不由得大羞,抱起它熄灭了油灯,然后轻轻地离开了。
次日起来,苏油觉得神清气爽。
走出房门,看院子的老苍头丢下扫帚上来接着:“太守如此勤政,哪里有上任当晚就留衙的。”
苏油说道:“反正我单身,睡哪里都是睡。通判来了吗?”
老苍头说道:“别驾还有些时候来衙上,太守想吃点什么,老军去给太守寻来,皇帝也不差饿兵嘛。”
苏油笑了:“陈知州已经出发了?”
老苍头说道:“昨日交割完便连夜去凤翔了,凤翔新太守刘几权是他夹袋里的人,小隐君将渭州城搬空了,陈知州正好去南面过几天好日子。”
说完又道:“昨天陈知州与太守聊得开心,其实心里苦着呢。”
苏油问道:“为啥?”
老苍头说道:“他在当转运使的时候,私下收受贿赂,提拔刘几权做了凤翔知州,事发后被夺了差遣。如今太守又来接他知州的职位,其实啊,他是被贬了。还有那刘几权,看架势也做不了多久,就这一两个月的事儿!”
苏油微笑道:“你老倒是什么都知道,那知道渭州城有啥好吃的不?”
“几十年的老院子了,这些事情还能看不出来?”老苍头说道:“有个东西,汴京城里都没法常吃,这里却是天天都有。”
苏油拍了拍肚皮:“没说的了,牛肉!对不?”
老苍头笑了:“正是。”
苏油都美坏了:“老军你有所不知,我是眉山出来的,眉山陵井用牛量极大,也是天天都有牛肉吃的,不过出来后就不行了,赶紧赶紧,弄点特色早餐来尝尝!”
没一会儿早餐来了,一个超级大的牛肉馅大包子,一碗粟米粥。
丢了七十文钱给老军,直接把老军都给吓坏了,又是拱手又是作揖:“这就是小人的一点孝敬,一顿早饭怎么还敢向太守收钱。”
苏油摆手道:“别,以后我要是留衙,早晚侍候都交给你,这又不是一次两次的事情,不给钱你就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