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苏油看稀奇一般看着他,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苏油忍俊不禁,举起杯子遥敬了他一下。
近殿水中,横列着四艘彩舟,上有诸军百戏,都是大旗、狮豹、棹刀、蛮牌、神鬼、杂剧之类。
旁边又列两船,都是军乐队。
一艘小船从边上驶来,小船上结着小彩楼,楼下有三座小门,来到临水殿正前方。
乐船上的参军致语,然后指挥音乐响起,小船上的彩楼中门打开,两个小木偶人滑了出来。
一个是小童,来到船尾后停下,做举棹划船状,另一个是白衣老者,手里拿着小鱼竿,滑到船头的时候,竟然抛竿入水,开始垂钓。
苏油看得新奇,这个精巧玩意儿绝对是将作监的作品,因为今年用的都是旧东西,连种谊手里的金枪,腰间金带都是重新打磨镀铜的,这木偶船他竟然不知道。
回去必须问问,太有趣了。
小船辽绕数回,第二首音乐响起,木偶老翁一抬手,竟然从金明池中钓出一尾鲜活的小鱼,挂在钩上甩尾,引得老翁手里的鱼竿一颤一颤。
音乐再度响起,小船回到彩棚,又有小船驶了出来。
还是木偶,动作各有不同,有的筑球,有的舞旋,还各有致语,唱和,乐作搭配。
苏油向身边的老臣打听,才知道这东西叫“水傀儡”,大宋如今的木偶戏。
第四百九十八章 讨论
水傀儡船过后,又有两艘画船开了过来,船上立着高高的秋千,船尾几个脸上勾描着戏脸的军士攀爬上竿,左右军院虞候指挥鼓笛相和。
下边还有一人,踏上秋千,开始蹴将起来。
水傀儡戏,水边上的吃瓜群众看不真切,这个可就不一样了。
不光秋千在摆动,挂着秋千和攀爬军士的两根竿子,甚至画船,都在摆动,随着秋千越荡越高,摆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竿子上的军士们还要玩出各种花样,池边所有人的惊呼声,也随着摆动越来越大。
秋千将要荡到与最高点相平的时候,荡秋千的军士松手一跃,在众人的大呀声中,翻着筋斗抛出一个抛物线,像伏虏炮弹的后半程那般,掷身入水,溅起老大的水花。
这个叫“水秋千”,所有人之前心惊肉跳,现在齐声喝彩山呼:“好——”
水戏表演完毕,二十只小龙船划了过来,上边各有绯衣军士五十余人,各设旗鼓铜锣。
每船的船头有一名军校,乃虎翼指挥节级,舞旗招引,高声指挥前进。
小龙船后,又跟来十只虎头船,上有一锦衣人,执小旗立船头上,其余著青短衣,长顶头巾,整齐地翻舞这木棹。
这班人是特殊人群,相当于军队中的临时工,叫“百姓卸在行人”。
同样的,也有配套的军乐队,那是两艘飞鱼船,彩画间金,极为精巧,船上有杂彩戏衫五十余人,间列杂色小旗绯伞,左右招舞,敲着小锣鼓铙铎。
边上还有两艘鳅鱼船,只容一人撑划,是独木刻成的小舟。
苏油不免有些遗憾,三月风好,自己该将眉山风帆舢板带来的,在金明池上飞速驰骋,那绝对万众欢呼,出彩异常。
他混忘了自己如今列位政府,真要敢那样做,明日里御史的弹章起码能堆起三尺高。
诸小船竞诣奥屋,虎头船抛出绳索,将大龙船拖拽出来,其小龙船争先团转翔舞,迎导于前,向临水殿行来。
大龙船约长三四十丈,阔三四丈,头尾鳞鬛,皆雕镂金饰,各种木构件,皆精雕细琢,极尽精美。
大船两边伸出木架,叫“利板”,两边列十濩子,类似木筐。
利板深数尺,底上密密堆放着大银锭作为压舱,皇家气派,果然拉风。
龙船上有层楼台观,槛曲,御座,设龙水屏风。
进入深水区后,龙头上人舞动红旗,左右水棚,排列六桨,宛若飞腾。
龙舟来到水殿,停靠在一边。
水殿到仙桥一片水面之间,军士们以红旗插水中,标识远近地分。
苏油见到这个就忍不住手痒,将手举起来,伸出拇指和食指,开始单眼观瞄。
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苏油回头,却是赵顼带着王安石,司马光,曾公亮众多大臣内侍过来了。
咳嗽是来自王安石的提醒,对苏油微笑道:“明润,仔细圣前失仪,这是在干嘛呢?”
苏油赶紧收回手来:“陛下,学士,这是观瞄之术,可以粗略估计出红旗的距离位置。”
赵顼“哦”了一声:“说说看?红旗都在什么位置?”
苏油说道:“禀陛下,最近第一排红旗,在距此两百米的位置,最远一排,距离一千五百米,红旗之间,间隔三十米。嗯,如果水路迎面来攻,有了红旗辅助定位,在临水殿二层和这里,上下各部署十架弩炮,以刚才那些船的速度,可以全灭。”
然后就见大殿当中雅雀无声,都如同看怪物一般看着他。
苏油有点摸不着头脑:“陛下,我,我是说错什么了?”
赵顼对王中正说道:“去找虎翼军打听一下红旗的位置,是否如苏油所说那样。”
说完又狠狠地瞪了苏油一眼,挥手对礼官说道:“继续。”然后登上大龙船。
很快,小龙船分出两队,列于水殿之前,东西相向;
虎头、飞鱼等船,布在其后,如两阵之势。
须臾,水殿前水棚上一军校以红旗招之,龙船各鸣锣鼓出阵,喊声震天,划棹旋转,最后成为一个大圆阵。
司马光也拖在后边,一边给苏油介绍:“此阵名为‘旋罗’。明润,每年的金明池演武,在老夫看来,都是劳民伤财,毫无可取。水战老夫不是十分清楚,想谏议也无从谏起,这些可真如你说那样,临兵对阵,不堪一用?”
水殿前红旗再次招呼,船队分而为二,各自变成两个圆阵,两队船相交互穿插,在对方之前的阵地上重新摆出圆阵。
司马光说道:“刚刚那个叫‘海眼’,交错的那一下,叫‘交头’,的确是热闹好看,可是明润,你觉得能够临敌吗?”
苏油有些无语,莫名其妙地联想到后世中国一个大邻居的杂耍式阅兵:“君实公,要说能够临敌,恐怕纯属瞎说。战争,永远只能在战争中才能学会。”
“我在渭州待过,西军战力,远胜京中。就算装备,给养,只有京师禁军的十分之一,他们也比禁军更强。”
“如囤安,控鹤这样的,如果不计较其厢军身份,我敢说是大宋最精锐的部队。”
“怎么来的?这些都是鲜血换来的,是一次次战斗之后的总结教训,积累经验,解决问题,这样一次次得来的战力。”
“就拿手套一事来说,囤安控鹤两军,最早用的是麻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双手,增加摩擦力。”
“后来在使用中发现,这种手套太容易消耗了,因为麻的耐久程度,也就那样。”
“于是换成了皮的,虽然贵了一点,但是为了保护兵士,咬咬牙还是上了。”
“后来大家发现,手套最先破掉的地方,大体都首先出现在食指,拇指位置。”
“因为这两个位置,是持刀时,手顶护手的地方,是开弓时,引弦的地方,属于摩擦最厉害的部位。”
“于是再次改良,在这两个地方贴皮加厚。”
“但是问题又来了,这两个地方使用最频繁,加厚之后,操作不便。”
“而且皮手套夏日里使用容易捂汗,所以第三次改良后,变成如今拇指,食指为麻料衬皮革,其余地方为麻料的形制,如此一来,既节约了生产成本,又增加了舒适程度,军士们交相好评。”
“又比如鹤胫弩,矢长原先为一尺,如今箭头逐渐加长,而箭身逐渐缩短,箭尾从两羽变为三羽,弩面开丫状导轨。”
“加上鹤胫杆能省力一半,滑轮能延长一倍的力程,才让军士只需要用一石二斗的力量,就能拉开弩力为四石八斗的强弩,再配合精钢弩矢,方能在七十步内洞穿青唐瘊子甲。”
“还有军装,还有军粮,行军布阵的操典,驻扎食宿的章程……可以说是每一点小小的变化,里边都有一条甚至几条人命。这些不经历战阵,永远料想不到。”
司马光点头:“论脚踏实地,精通实务的干才,大宋济济群侪里边,我只看好明润。”
苏油笑道:“君实公言重了,不过话说回来,操典训练有用吗?我觉得还是有用的。”
说完一撇嘴:“不过不是这样赚取目光为目的的操典,而是为了实战总结形成的操典。”
司马光说道:“明润,我知道你看似平和,其实内心是主攻的,对吧?”
苏油说道:“这个不瞒君实公,的确如此,大宋如果不能除去西夏,辽国两颗毒瘤,先死的,只会是大宋。这一点,不知君实公是否同意?”
司马光有些矛盾:“然而国情如此,国家,经不起战争的消耗啊……”
苏油说道:“是啊,举步维艰,但是君实公,不攻,不行啊。”
司马光还待要说话,苏油却道:“君实公,且听明润说完。”
第四百九十九章 开幕式
“如今大宋,每年要给辽国五十万贯,西夏二十万贯,而我大宋每年岁入,虽然号称一亿多贯,可除去消耗,所剩还有多少?”
“四年时间里,两年山陵哀崩,那是入不敷出,一年大水,还是入不敷出,好的一年,不过一百万贯盈余,相当于泰半送与他人。”
“西夏和辽国,就是勒在大宋脖子上的两根绳索,而且越来越紧。”
“我知道君实公最推崇的君主是唐太宗,其次是汉文帝。认为府兵之制,远胜募兵之制。”
“而我认为不然,无他,时移世易耳。”
“秦国立国之时的西戎,箭矢不过石,骨;汉之匈奴,因为没有马蹬,其实骑军不能冲击,乃长途行军之用,接战还需下马。”
“加上军器不良,因此李陵以五千步兵遭遇八万匈奴,尚能鏖战八天八夜,箭矢用尽,方才被擒。”
“可如今再看,西夏骑军,已经发展出擒生,泼喜,铁鹞子。骑种分出骡驴,骏马,骆驼。军种划分更加细致,战力提升,战术改良日新月异。西夏青锋,青唐板甲,旋风炮,强弩,无一不精。”
“铁骑突袭,一日百里,已是寻常;冲锋放箭,击穿步阵,轻而易举。”
“可以说游牧之族,千年以降,其军事组织的进步,大大超过农耕之族的进步;其军队的素质和能力,如今也已远超过农耕之族军队的素质能力。”
“君实公,有一种说法,叫做温水煮青蛙,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司马光说道:“愿闻其详。”
苏油说道:“将青蛙投入四十度的水中时,青蛙因受不了突如其来的高温刺激立即奋力从热水中跳出来,得以成功逃生。”
“可当把青蛙先放入装着冷水的容器中,然后再缓慢加热,结果就不一样了。”
“青蛙反倒因为开始时水温的舒适而在水中悠然自得。但是当青蛙发现无法忍受高温时,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知不觉被煮死在热水中。”
“如今是大争之世,因循苟且不思进取,就等同于自取灭亡,君实公,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司马光叹气:“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但是明润,如今国家不堪重负,须得民富国强,士马雄壮,方可言兵。”
“陛下图思振作,这固然是好事,但是如果行之不得法,失于操切,那是不进反退啊。”
苏油点头:“是,我劝过陛下,陕西河北,需要二十年恢复。但是君实公,这必须是励精图治,努力进取的二十年,而不是因循苟且,得过且过,花钱买平安的二十年。”
司马光终于无话可说,再次叹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了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