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父子双相位,一门两国公
乾祐八年七月,汉帝下诏,以邢国公郭威为广政殿大学士、同平章事,加中书令衔,入政事堂理事,正式拜相。同时,以南征筹划之功,晋枢密使郭荣爵为澶国公,增食邑百户。
诏制既下,满朝侧目,一门两国公,父子同拜相,宫中还有新入宫的宁妃,郭氏的声势,一时无两。然而郭家父子,却是食不甘味,寝不安眠,明显感觉到了,屁股有一把火在烤,熊熊烈火,放火的正是汉天子。
缓缓迈步于宫廷廊道之间,郭威表情严肃,眼神几乎没有波澜,对走过的事物毫无所觉的样子。拜相的这几日,除了进宫谢恩之外,郭威一直托辞在家,闭门谢客。为此,刘承祐都十分关心,几番派人催促他进政事堂理政,实在耐不住“盛情延请”,终于进宫了。
“下官等恭迎邢公!”等郭威一进入政事堂,以宰臣李涛为首的一干侍郎、大夫、郎官,齐齐地向他行礼。
这种宰臣低首,中枢恭迎的阵仗,让郭威心头微惊。望着那一张张满带着谦卑与恭维的脸,郭威赶忙回礼,拱手说:“诸位客气了,郭某实不敢当此迎候之礼!”
“满朝之中,也只有邢公能当得起了!”李涛走了上来,笑容满面,说:“邢公乃国之元臣,功勋卓著,熟悉军政,此番入职政事堂,下官等可以时时听取教诲了!”
听其言,郭威当即摇摇头:“李相客气了,郭某只是一介武夫,哪里通得治国驭政之道,陛下信任,不得不勉为之罢了。这国家大事的处置,还需仰仗李相、范相、薛相、魏相这样的经世大才!”
“邢公过谦了,在任襄阳三载,便使政通人和,六畜兴旺,下官等闻之,都是十分佩服的!”李涛还是笑呵呵的。
“不敢当,都是陛下与朝廷的政策得体,我只是照本执行罢了,不足为道!”郭威摆摆手。
见着一干人都站在那儿,郭威一拱手,朗声说:“诸位都是国家重臣,身处要职,还是各归其位,不要因我这一老朽怠慢了公务!”
他这一发话,在政事堂当职的一干僚属这才散去。见状,李涛则道:“邢公一片公心,实在令人敬佩啊!”
瞥了李涛一眼,郭威目光渐渐深沉起来,打他入殿开始,此人便极尽恭维之能事,这与他往日的行为与风评不相符,让郭威感受到了那掩藏在笑容背后的嫉恨与恶意。
皇帝对于郭氏父子的封赏,满朝震惊,当然也包括他李涛。而此时,是皇帝直接下诏,根本没与李涛等人商量,这实则让李涛一干人很不满,既是对皇帝的独断不满,也是对郭威进政事堂不满。
如今大汉的宰臣,李涛、范质、魏仁溥、薛居正、郭荣,这套班子也平稳运转多年,早已进入一种平衡状态。郭威此番一拜相,立时便打破了这种平衡,尤其父子同居相位,一军一政,对中枢的领导集体而言,是种伤害。
而于李涛个人而言,也不是件好事,原本他在政事堂资历最老、地位最高,郭威一来,他都得低头。
当然,能够做到大汉宰相,并且侍奉两代帝王,在相位上待这么多年,又岂是简单的。当暂抑权欲,抛去嫉妒之心,冷静下来思考之后,也慢慢回过味来,中间有蹊跷。
皇帝对郭家的恩遇过于优厚了,优渥德有些不正常,纳宁妃算是正常操作的话,那父子皆居相位,同爵国公,那就是真过分了。
思及乾祐五年时,郭荣只是升迁枢密副使,刘承祐便让郭威外放襄州为节度了,而况于如今。郭家在军政朝野间的实力,他们这些宰臣都是既羡慕又忌惮,而况于天子,怎么会如此继续扩大其势力与影响。
想通了这些,李涛也就回过味来了,定然还有变动,不是郭威,就是郭荣。而他猜测,抑或希望,会是郭威。
李涛相信,其他人也能看出些什么,是故这一回,宰相们没有再去找皇帝据理力争,反对此事,尽陈其间的隐患与风险,包括范质在内,虽然不满,但并不表示看法。范质素以刚直耿介敢言著称,但也是分情况的。
而考虑过后,对郭威拜相,李涛选择热情欢迎,同时抱有一种平静而又期待的心情,坐看皇帝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郭威虽然拜相,被赶着入政事堂,但刘承祐并没有委以具体职司与负责事务,是故,人虽处其中,但并无可理之事务。
当然,没有具体分管事务,从另一方面来解读,就是什么事都能管,但以郭威的聪明,又岂会主动去插手。李涛倒是拿着一些事务,来请教郭威的看法,也被他回绝,让李涛自理之。
坐在一方书案后,郭威注意着周遭的忙碌之象,有种格格不入之感,当然,以其城府,倒也能安然在座。一边饮着茶水,一边读着《阃外春秋》,这本书他已经读了几十年了,始终不曾厌倦。并且,离府之前带在身上,似乎早就做好了在政事堂看书的准备。
午后,自小憩中醒来,走出休息室,政事堂还是沉浸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之中。一名来自崇政殿的内侍走了进来,径直寻到郭威行礼。
“何事?”郭威打量着小太监。
内侍嘴角带着卑微的笑容,将手中的食盒奉上,恭敬地说道:“官家品尝寛焦饼,特赐邢公一盒,令小的送来,说要趁热!”
闻之,郭威眉头当即皱了下,但表现倒很自然,谢恩接过。打开盒盖,看着那一盘寛焦薄脆、勾人食欲的胡饼,不由一叹,拿出一块尝之,味道确实不错。
四下看了看,果然吸引了众僚的注意,嘴角的苦涩之意愈浓了。
“陛下对邢公真是关怀备至,令人羡慕啊!”李涛走到郭威身旁,感慨道。
“陛下的恩德,郭某实在无以为报啊!”郭威也拱了拱手,看着李涛:“李相也来尝尝?此饼稣脆,甚是美味!”
李涛摇摇头,笑道:“这是陛下给邢公的恩赏,在下可不敢贪嘴!”
“无妨……”郭威也笑眯眯的。
当夜,回府之前,郭威亲拟一封辞表,上呈崇政殿,言辞朴实而恳切,说自己德行浅薄,能力低微,实不堪当宰臣之位,为免误国误民,请皇帝夺其相位,另举贤能。
事实上,在刘承祐初降恩诏之时,郭氏父子是一同请辞,称不敢受之,但被刘承祐以诏令不可更改而拒绝了。
刘承祐这边,收到郭威的辞章,眉头稍稍皱起,但嘴角却是稍稍抽动了一下。这才初入政事堂的第一日,就受不了了?
“还是多心啊!”感慨了句,刘承祐问张德均:“刑国公呢?”
“已经离宫回府了!”张德钧答道。
“今日在政事堂,处理了哪里事务?”刘承祐又问。
张德钧禀道:“邢公今日,一奏未看,一事未理,只是饮茶、看书,如此一日!”
闻之,刘承祐眉毛挑了挑,除此之外,脸上再无其他明显的波动。
考虑几许,对于郭威的辞章,刘承祐做出批复,不允。
但是,刘承祐不允归不允,翌日,郭威便告假。于郭威而言,这种想退而退不得的感觉,才是最难受的。
第58章 郭威又病了
初秋的天气,已带有少许凉意,秋风自琼林苑间吹拂而过,湖波涌动,迷离簌簌作响,原野草木起伏。数十骑呼喝而过,蹄脚飞驰,完全放开,是一场不惜马力的奔驰。
连续驰奔二十余里后,方才停下,登上仍旧丰茂的土坡,勒缰而止,纵目远眺,金明池间秋波荡漾,水天一色,风景还是令人心宜的。
“许久没有如此畅快地跑上一场了!”瞥着身后跟上来,护持在周边的卫士,刘承祐感慨道。体会着劲服之下的热意、疲惫,精神却格外旺盛。
“这批御马不错!体形魁壮,马力强健!”刘承祐轻抚着胯下的一匹毛色均匀的白马轻笑道。大概是感受到了天子的赞誉,胯下健马极具灵气地打了个响鼻,蹄脚轻踏,似乎还没奔驰尽兴。
却是西北有一批健马入京,从中选拔了一批御马,刘承祐见猎心喜,带人至于琼林苑内跑上一跑。身边的飞龙使何赟闻言,笑应道:“这批御马共32匹,都是十里挑一的良马,各方面都很优秀,陛下满意即好!”
刘承祐说:“大汉仍旧缺少军马,这等良马,不能纵横沙场,却被用作卤簿、仪仗,朕总觉浪费了,难以实现其价值!”
闻言,何赟对道:“陛下的雄姿威严,只有以此良马方能匹配,若以庸劣之马,实有损皇家威仪!”
何赟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没有在此事上多作纠结,刘承祐偏头看着他:“飞龙廨下,而今有多少御马?”
“回陛下,算上西北所进这32匹,共有654匹。另有种马七十匹,都是精选健马,持续选育中!”何赟答道。
“马匹的重要性,就不需要朕赘言了,要用心培育!”刘承祐吩咐了句。
“是!”
“殿前司下,而今有多少马?”刘承祐又看向随驾的赵匡胤。
稍微回想了下,赵匡胤禀道:“铁骑军两厢,有战马12800匹,龙栖、内殿直、小底三军共计2769匹,另有驽马、道马两千余匹!”
“马龄如何?”刘承祐问。
“经过这些年的裁汰、补充,十年马龄以下,已八千余匹,并逐年上涨中!”赵匡胤顿了下,继续说:“侍卫司那边,臣不甚清楚,但想来,应差不了多少!”
闻之,刘承祐的表情看起来还是很满意的,叹道:“战马乃军国之利器,朕欲扫定北境,收复河山,缺不得啊!不过,这些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比起国初之时,改善得太多了!”
大汉立国之初,受中央控制的军马,也就两万多匹,并且其中优劣参差,良莠不齐,真正适合冲锋作战的,连半数都不到。
刘承祐自然是极力以求改善,但早年碍于国家财政,在整练禁军的过程中,压缩编制,选育良马,一直到乾祐五年之后,才再度壮大。
而随着马政的恢复与投入,用马情况得到了进一步的缓解,只是时间还不够久,尚未爆发出来。但是,这两年来朝廷在钱粮、政策上的投入,可是实实在在的。
按照刘承祐最初定下的目标,十年之内,当培育、训练并维持十万匹可用于作战的军马,后来发现目标定高了,于是果断更改,变成十五年与七万匹。即便如此,最终结果如何,刘承祐也没个底。之重视归重视,就目前而言,朝廷这边能在上边投入的财力终究是有限的。
“元朗,在东京待久了吧!”突然看向身边的赵匡胤,说道。
赵匡胤微愣,很快反应过来,拱手请示道:“陛下是否有吩咐?”
“两年前,你替朕走了一趟西北,今秋,就再替朕走一趟,顺便去汉中看看!”刘承祐说。
一瞬之间,赵匡胤想了许多,应下的同时,问道:“慕容都帅巡检河北兵政,臣去西北,殿前司庶务由何人处置?”
“朕自有考量!”瞥了赵匡胤一眼,令其垂首,刘承祐又补充道:“朕以韩通为殿前副都指挥使,主持日常事务!”
“是!”
回宫之后,刘承祐直接去了郭宁妃那里,与之共浴。换了身袍服,神清气爽而出,归崇政殿,便再度收到消息,郭威又告假了。
明亮的烛光,照在刘承祐脸上,使其面色都温和几分。思吟几许,微微一笑:“罢了,不愿理事,朕又何必强求……”
“枢密院那边这几日有什么动静?澶国公有何表现?”刘承祐问张德钧。
“回陛下,一切如常,澶国公署理军政,井井有条!”张德钧说。
想了想,抬眼看着他,吩咐着:“取出一件秋袍,给邢国公府送去,你亲自去,就说入秋了,气候变化,早晚寒凉,让他注意身体!另外,再让何赟选一匹御马,一并送到府上去!”
“是!”
夜幕降临,秋风送凉,比起白日的燥热,总归让人舒适些,不过最好添件衣裳。此时的郭威,手里便拿着皇帝所赐秋袍,挺身直立,站在公府后园之中,耳边林木,萧萧作响,冷风吹动着衣袂,钻入缝隙,似乎想侵入心房。
摸着手中的袍服,面料上佳,质地柔软,做工精细,关键是,上边绣着紫龙图样,这属于御衣。此时的郭威,心情越发复杂了,皇帝给他保暖,他却愈感秋寒。
“夫君,亭间风大,你衣着单薄,站了这么久了,还是回房歇息吧,切莫着凉了!”贵妇人走到郭威身旁,看了看他,面目之间尽是关切。
说着,动手去拿他手中的御衣,想给他披上:“皇帝赐给你的,怎么不穿上?”
郭威摇摇头,并未作话,也没有穿上的意思。
见状,张氏眉微蹙,问道:“皇帝是什么意思,这几日,又是赐吃食,又是袍服,又是御马的,就算看中你这岳丈,也不至于如此事事关心吧!”
闻言,郭威嘴角的苦涩之意,更浓了,终于回过头,看着自家夫人,叹息说:“连夫人都看出其中的不寻常了,我又岂能不知?”
见其状,张氏微低头,想了想,突然抬首发问:“自还京以来,夫君一直心情沉重,面有疑虑,是因为皇帝的缘故吧!”
“夫人确实有见识啊!”郭威这话,算是默认了。
张氏凝眉,疑惑道:“既如此,为何又纳郭宁,又给你们父子加官进爵,又这么多赏赐?”
闻之,郭威露出一道无奈的笑容:“君恩似海,深不可测,这连番恩典,却是让我有些不堪其负啊!陛下的心思,已不是我所能猜度的了!”
“何不再请离京,以保平安!”张氏建议说。
轻轻地摇摇头,郭威道:“我如今,是欲求退而不得啊!”
“倘若如此,会不会……”张氏有些不敢把心里的话说完。
知道她再担忧什么,轻握其手,郭威安抚说:“不至于!我心已如此,而今,只待陛下什么时候,为此事做个了结吧!”
郭威一副看开了的样子,牵着张氏的说,回房去了。夫妻俩一位在一起,郭威的身躯始终挺拔,是整个郭氏所依仗最坚固厚实的顶梁。
翌日,郭威再度上表以病请乞骸骨,这是郭威第三次向刘承祐请辞了,并且这一回,是彻底放下一切官职,回乡休养。
“邢公病了?”刘承祐不在意那封辞章,似乎更在意郭威染病之事:“这几日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染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