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是昨夜偶然风寒!”赵普答道。
稍微想了想,刘承祐朝张德钧吩咐着:“通知太医署,派太医到府上诊治一下!”
“是!”张德钧应命而去。
“慢!”还没等他走两步,刘承祐又喝住他。
“官家还有什么吩咐?”张德钧躬身请示。
认真地考虑几许,刘承祐说:“去漪兰殿,通知宁妃,让她准备准备,陪朕一起去郭府探病!”
“是!”
第59章 病榻陈情
时隔四载,刘承祐再度走进郭府,意外地发觉,府中各处没有多少变化,布置还是那些布置,只是新旧斑驳,耳目一新,只是时间带来的影响。作为皇帝,这么多年以来,他驾幸大臣府邸,次数不是很多,但算下来,郭府属于重点光顾对象。
上百的大内侍卫,反客为主,强硬而迅速地占据公府前后院落、通道,以防不测。皇帝巡幸,不管任何时候,安全总是第一。
这一回,领着人恭迎接待的,乃是郭妻张氏,至于郭威嘛,或许是真的病重不能起身,又或者是心里也有些不爽,皇帝既然亲幸,那样子便做足。
空气中弥漫着药汤的气味,不算浓,但就是有,不甚好闻。郭威正躺在卧榻上边,人裹在被子里,脸上确实带着病态,见到刘承祐的身影,赶忙吃力地撑起身体,想要行礼。
“既然身体抱恙,就不需这些俗礼了!”刘承祐伸手示意。
郭威摇头,病容之间带有少许不安:“怎劳陛下亲至,未能恭迎中门,已是不该,岂能再失礼数!”
“你我既是君臣,也是翁婿,而今又处家中,不需如此拘束!”刘承祐微微一笑。
给了郭宁一个眼神,小娘子赶忙上前,扶着郭威,接过侍女取过的靠枕,让他坐起。美眸之中,满是关切:“爹爹怎么会如此大意,闻你染疾,我实在心忧!”
说着,眼眶之中,竟然微微泛红,语带哭腔。
“你如今已是皇妃了,陛下当前,哭哭啼啼,成何体统!”见状,郭威教训说,郭宁顿时收声。
刘承祐上前,轻抚郭宁细肩,安慰道:“不必过于担心了!去后宅,与你母亲叙话吧!”
“是!”显然,刘承祐这是想屏开郭宁,小娘子也会意,听话地告退。
君臣二人之间有了足够的谈话空间,刘承祐提袍坐上榻前的交椅,打量着郭威,虽然他已卧病在床,仍旧问道:“郭卿病情如何?”
郭威苦涩着应道:“臣年事已高,早年积创甚多,身体有亏,如今竟被一场秋寒给击倒了,让陛下见笑了!”
“病来如山倒,还需注意啊!”没营养地说了句。
稍顿,刘承祐又问:“郭卿是什么时候追随先帝的?”
闻此问,郭威脸上,露出一抹追忆的神色,喟然道:“老臣没有记错的话,应是天福元年吧,当时晋国初立,先帝被拜为陕州节度、侍卫马步军都虞侯,召臣至麾下。自那以后,先帝累镇藩阃,对臣不见弃用,始终委以腹心,参赞机务,待遇尤深,至今思之,亦仿若昨日之事!”
听其所述,刘承祐也道:“如此算来,郭卿尽忠刘氏,也有近二十年了!”
“先帝与陛下,对老臣之恩遇及信任,重如山,深若海,穷此一生,也是难以报答啊!”郭威目光平和,与刘承祐对视着,怅然道。
刘承祐微微摇头:“先帝与朕,虽寥有赏遇,但二十年来,也是悉心竭力,进言献策,知无不为,未尝懈怠。郭氏今时之荣耀与显赫,都你该得的,朕反而时时反省,是否薄待郭卿了!”
“陛下出此言,实令老臣汗颜啊!若无先帝与陛下的英明领导,岂有臣稍作发挥的余地。而今陛下,降下滔天恩典,老臣只觉惶恐啊!”郭威说。
“……”
君臣二人就这般,既虚情假意又情真意切地,追忆往昔,畅谈功业,如此便花了两刻钟左右。
慢慢地,也就发现了,以郭威此时的健谈,这病情如何,二者心知肚明的。
很快,收敛心神,刘承祐身体越发松弛,轻笑道:“朕犹记得,上一次登门,还是就北伐与南征,请教郭卿的意见。如今,淮南大获全胜,后复秦凤,又尽取荆湖,时间过得很快啊!”
“以陛下的雄才伟略,如今也不需要臣再表愚见了!”郭威的目光愈显真诚。
“所以,郭卿屡上辞表?”刘承祐玩味地看着郭威。
两人对视着,目光几乎能在空气中碰撞出火花,默不作声许久,郭威方才怅然说道:“陛下,而今朝中贤臣众多,军中猛士云集,天下一统大势已成,臣年老体衰且无用,实无颜再窃居朝堂,更遑论宰相高位。”
刘承祐淡淡一笑:“朕没记错的话,郭卿才五十出头吧,何以言老?这若是让大汉的宿臣老将们听了,让他们情何以堪?”
郭威拱手说:“臣以渺身,幸遇明主,振奋武功,辅创大业,也算位极人臣,功成名就,荣禄载身,自谓此生足矣!如今已是身心俱疲,只欲尽去烦累,归养田园,还望陛下成全!”
话说到这个程度,郭威也是言辞恳切,一脸的郑重,那坦然的眼神,反倒令刘承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了。当然,他不会真的心生愧疚,只是有些情绪波动罢了。
刘承祐也陷入了沉默,一副认真考虑的模样,过了一会儿,说:“卿如今为大汉首屈一指的大臣,开国元勋,一举一动,牵扯甚大,盛年而隐退,只恐惹人非议,引起不必要的揣测!”
皇帝都这么说了,郭威的态度当然越发坚决,拱手应道:“陛下素来体恤臣下,老臣遇疾,以求归养,有何可非议。倘若真有,那也是宵小之徒怀有不良居心,该当严肃处置!”
听其这番陈情,刘承祐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只是嘴角又洋溢起笑容,对他说道:“此事,朕还需考虑考虑!”
“郭卿身体不爽,就当好生休养,就不多打扰了!”刘承祐说着便起身,道:“朕就先回宫了!”
见刘承祐欲走,郭威也坐起身体,想要相送。
“不必了,好好躺着吧!”刘承祐嘴角笑意不减。
“陛下慢走!”郭威在榻上,望着刘承祐挺拔的背影,双手拜道。
离开郭府的时候,刘承祐的心情是十分轻松的,经过这连番的试探,他基本相信,郭威确实没有异心。当然,仍不排除郭威有演戏的可能,不过,这满朝上下,包括他这个皇帝在内,又有谁不在演戏?
同时,刘承祐心里也确信了,郭威确实明白了自己近来这番举动背后的目的,并且,十分配合。
“你不必过于担心了,吉人自有天相,妇翁的身体会好起来了!”回宫的銮驾上,见郭宁细嫩面容间浮现的忧戚之色,刘承祐轻按其手,宽慰道。
听其言,郭宁妃仰头望着刘承祐,轻声说:“爹爹毕竟年纪大了,听娘亲说,他身上积创甚多,痼疾缠绕,始终未曾痊愈……”
见状,刘承祐眼神闪了下,将小娘子轻轻揽入怀中,柔抚其玉背,道:“放心吧!会好的!朕是天子,口衔天宪,朕说妇翁会好,他就会好!”
听皇帝这么一番强势的话,郭小娘子有些愣住了,清亮的眼眸中似乎有些诧异,但望着刘承祐那轮廓分明的面庞,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一阵秋风透过车帘卷入,似乎有些受凉,小娘子又往刘承祐怀里缩了缩。
一只手,无意识地在郭宁妃紧致的腰臀之间游走,刘承祐面色沉稳,目光逐渐深邃,就如郭府后园中的那汪秋潭一般。
郭威确实是个十分聪明的人,识时务,体圣心,知进退,恭谨得让刘承祐不敢不多想一层,其中是否有诈。当然,有时刘承祐也会扪心自问,是否太过多疑了,是否对其猜忌过甚了。
不过,些许杂念,迅速被刘承祐从大脑中摒除,这些时日的举动,针对的并不是郭威本人,而是他的影响与代表的势力,与他本人忠诚、恭敬与否无关。
不管如何,他对朝廷军政的影响都是实实在在的,大到刘承祐不得不有所动作,为社稷,为朝廷,也为皇室,消除隐患。而消除那些不良影响,最好的办法也是从郭威入手。
第60章 都安心了
傍晚时分,郭荣自衙署归,没有回府,而是吩咐着车驾,直向邢国公府。就如往常一般,直入内园,正遇主母张氏。
郭荣行礼,张氏比郭荣,实则并没有大多少岁,但看着他,倒是一脸慈祥的表情,毕竟身份在那里。知道郭荣关心什么,指着身后,温声说:“夫君知道你要来,在房中等你!”
就如刘承祐“关怀”的那般,郭威直接在榻上待了一天。郭荣入内,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药味,眉微凝,快步上前,恭敬地站在榻前。
“你如今也是大汉国公,论勋爵,论权位,都不比我轻,就不必这般站着了,我可当不起!”见其状,郭威还有心情对养子开着玩笑。
郭荣却一板一眼的:“在朝为臣,在家为子,朝仪不可废,家礼不可败!”
“坐吧!”对其表现,郭威也不觉奇怪,朝他伸手示意。
郭荣这才坐下。
“今日入朝之后,便听闻父亲告病,卧榻不起,再度向陛下请辞。”郭荣微微一叹:“病情如何?”
“你应该也知道,我是心病更胜于体疾啊!”郭威微微苦笑。
“我在衙内便闻,听闻你染病,陛下与宁妃,亲自过府探视了。”郭荣这么说。
郭威似乎有些感慨:“传得这么快?”
“朝野尽知啊!”
“陛下对我的恩遇与厚待,实在让我承受不起了!”郭威显得有些无奈。
“今日陛下与父亲,相谈结果如何?”郭荣直接问。
对此问,沉吟了一会儿,似乎还在回忆对话情形,郭威说:“我与陛下,已是心知肚明,我也对他尽陈其情,如没有意外,用不了两日,诏制就下来了!”
又是一叹,郭荣问:“父亲去向如何?去洛阳吗?”
“不管留在开封,还是洛阳,只怕都难彻底消除隐患!要走,所幸走个彻底!”郭威感慨着:“思来,自尧山出,也有几十年了,当年代天巡边,也是过家门而不入。人越老,这思乡之情越重,我同陛下也算心有灵犀了,他当会准我回尧山。楚霸王说过,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今朝我郭威衣锦而归,也是光耀门楣,顺便重修郭氏宗祠!”
见郭威这般坦然,郭荣心情也轻松了些,想了想,说:“过个十年八载,父亲未必没有再归京师之日!”
“以我的身体,能不能再活那么久,都是问题!”郭威洒然道。
见郭荣想要说些什么,郭威伸手止住他,神情逐渐恢复了严肃,异常郑重地对他道:“有件事情,我思虑已久,想要和你商量一下!”
“父亲请讲!”察觉到郭威语气的变化,郭荣脸上也增添了几分严肃性。
坐起身,深吸了一口气,郭威说:“你改回柴姓吧!”
说是商量,但语气很坚决。此言于郭荣而言,不啻于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响,脸色剧变,难得失态地站起了身。然而过硬的心理素质,让他迅速稳定下心神,又慢慢地坐了下来,沉容思量几许,抬眼看着郭威,问:“有此必要吗?”
显然,郭荣明白郭威此举目的所在。而观其表现,郭威也有所感慨,像郭荣这样的子嗣,他又何曾舍得啊。
“其实,早在淮南之战以后,我就有此打算!”郭威郑重地点点头:“唯有如此,方能彻底打消陛下的疑虑,也向其剖胸以表我父子心迹!自回京以来,我也在认真思量,郭氏在朝中、军中的影响,还是太大了,天下逐渐归治,天子又非易与之主,而今大权独握,手掌乾坤,岂能容郭氏。
似符家、高家、折家,在朝中的权势、地位,可谓雄厚了吧,但那终究难触及根本。而我们则不同,发于河东,起于禁军,这才是护持刘汉江山的主要力量。如今,更进一步,又成外戚,纵陛下不加猜疑,我都觉心惊胆战。
乾祐初年的辅臣,而今也只余下我一人了。陛下纳郭宁,给我晋相,给你封国公,无一不是予我以暗示,唯有求退而保平安。”
顿了下,郭威继续说:“以你的精敏,想来也能看中其中的问题。我知你是个有大志的人,陛下用你,固然是看重你的才干,但是,郭氏的身份怕会成为他心中的一根刺,时间越久,扎得越深,终会成为他信用你的阻碍。
一旦脱离郭氏的身份,你便可以自立门户,放开手脚,大施才干,辅弼圣朝,削平诸国,一统天下,还复河山,青史留名。”
“你未及童冠,便跟在我身边,小小年纪,便能将府中庶务打理整齐,供养上下。当年,我家道中落,膝下无子,收你为子,既是喜你谨厚,也想传宗接代!”说着说着,郭威又回忆起来,语气中也带有少许感伤之色:“但如今,时移世易,我却不好再让你这当朝枢相,承郭家之嗣。”
“另一方面!”郭威露出了点笑容:“陛下恩典过重,使我父子两国公,放眼满朝,也只有榆国公(李洪信)、寿国公(李少游)那父子能相提并论了。若我有些私心的话,也为将来,将这公侯之爵,荫与郭信、郭侗兄弟俩了……”
郭威说了这一大串的顾虑与考量,可谓推心置腹了,郭荣的心情也彻底平复下来。迎着郭威的目光,郭荣起身,这回动作犀利多了,径直跪倒于榻前,朝郭威连磕了三个头,沉声道:“父亲既然心意已决,只有恕儿不孝了!”
见状,郭威也不窝在榻上了,直接掀开被子,赤脚落地,双手扶起郭荣,两眼也有些发红:“你这是让我汗颜,情何以堪啊!”
……
平静了两日,大汉满朝臣僚开始进入吃瓜模式。皇帝一道诏下,以邢国公郭威,风症严重,引发旧疾,不能视事,正式准他所请,允他辞去身上一切职衔,回乡归养。
其后,又降诏,加郭妻张氏二品诰命夫人,赐其幼子郭仪正六品朝议郎,又增加食邑三百户。
就这样,还朝拜相升国公,入政事堂仅一日的郭威,彻底宣布告别朝阙。而朝中对此,自是议论纷纷,似乎李涛这些身处高位者,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稳坐钓鱼台,处置国务。
那些中低层职吏,则多了些猜测,毕竟在常人看来,七月以来,郭氏声势浩大,隐隐有盖过李氏、符氏成为大汉第一外戚权贵的声势,并且实权重大,然而不过十余日,这一页就彻底翻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