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郭威的告老,在军中也引起了一些波澜,当然,那些旧部、深交之将领,更多的只是表示可惜,毕竟郭威也才五十来岁。不过,身患重病,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再加天子待遇尤渥,也都没有继续关注。
而随着郭威的归养,皇帝安心了,皇后安心了,宰相们安心了,郭威自己也安心了……
在其后,再度引人注目的,便是郭荣复姓,认祖归宗。这件事情,当然是郭威归养的后续,并且一定程度上,比郭威归养本身,更值得重视与深思。
对于很多人而言,郭威虽去,但郭氏这面大旗犹在,郭荣就是那个仍旧高居庙堂、执掌重权的掌旗者,还可以作依附郭氏的那些将吏们的靠山。
然而,郭荣都不姓郭了,在很多人那里,又将打个折扣。当然,不是说郭氏从此倒了,毕竟宫中有宁妃,郭信、郭侗兄弟也在为官,但与郭威、郭荣相比,那又是两码事。
对于郭荣复姓,刘承祐既是意外,又是欣喜,郭氏父子的这番举动,让他看到了两个字:诚意。
事实上,以郭荣如今的成就与权势,再继承郭威的影响力,用不了几年,刘承祐或许便会如忌惮郭威那般忌惮他。但是,郭柴分离,那么这个时间就可以持续得更久,也可以让刘承祐更放心地用郭荣。
虽然,二十多年的父子情谊,是没那么容易舍弃的,但是不要小瞧一个姓的更改,那是法理与名义上的割裂,涉及到财产与名望的继承,影响是尤其深远的。
第61章 北使南归
中秋本为团圆日,在东京过完一个愉悦的佳节后,早已收拾好的郭府上下,正式踏上返乡的路途。
倒不是郭威故意耽误起行,前番虽诏令归养,但刘承祐又下恩旨,让郭威在东京调理好身体,等能上路了,再回乡,毕竟郭威“病笃,不能视事”,总不能让老臣拖着重病之体受车马劳顿。
这一调养,便至八月,刘承祐干脆让郭威过完中秋。
八月秋高,红枫亭间,凉风瑟瑟,不见桂树,空气中却能嗅到桂花的香气,十分宜人。周边一片枫红,车马停靠在侧,稍显凄清的氛围中,郭威倒是宜然自得的。
长亭前,前来给郭威送行的人,还挺多,除了子女婿侄外,有朝臣,有将帅,数十人中,要么在朝廷地位尊崇,要么权职高重。来意嘛,送行固然是一份情谊,能够看到名噪一时的柱国将臣离开的风采,也是一分见识。
见着这么些人,郭威也稍显得无奈,说道:“老夫早说过,不需送行,何劳诸君亲至?”
韩通作为在场将帅中职阶最高者,应道:“邢公离京,我等来送,也是经过陛下同意的!此去邢州,还当保重啊!”
“多谢诸位了!”郭威长身一礼。
众人回礼,声音也十分齐整:“恭送邢公!”
直起身,见气氛始终带有几分压抑,尤其四女眼眶滚泪,郭威爽朗一笑,说道:“郭某此番告别朝阙,也是功成身退,荣归故里,不需如此凄然!”
“邢公豁达,令人敬佩啊!”
环视一圈,目光落在郭荣,如今当叫柴荣身上,两人简单地眼神交流,郭威拱手道:“老夫从此逍遥于江湖,安享晚年了。不过,我身在乡里,也当时时为陛下与社稷祈福,在此,我也祝愿各位,悉心辅弼明君,成就大业!”
“就此一别,诸位请回!”郭威再拜。
“邢公珍重!”
寒雾笼罩,霭气迷蒙,车驾在扈从的护卫下,缓缓起行,伴着萧萧风声,逐渐远去。后边的背景,是亭前一群大汉高官将帅面色各异,直到车队走远,方才各自散去。
漪兰殿后,刘承祐与郭宁妃凭栏而眺,小娘子螓首向北张望,又不时看看刘承祐,情绪微沉,欲言又止。
“叶落归根,妇翁载誉而返乡,从今之后,可纵情山水,颐养天年,这是好事!”看小娘子那副楚楚动人的模样,刘承祐轻握其手,安慰说:“自古多情伤别离,不让你去送,也是免得垂泪涟涟,徒添感伤!”
刘承祐也是难得柔情,郭娘子闻之,情绪有所平复,轻靠在他怀里,说:“我也为爷娘感到高兴,只是他们此一去,又不知何年何月,方能再见。”
对于郭宁妃而言,即便一入宫门深似海,被约束其中,但只要父母还在京中,便还有个念想,偶尔还能见个面。一旦其归乡,那么想要得到消息,稍给关怀,都难了。虽然还有兄弟姐妹在京中,但那终究不一样。
“放心吧!”刘承祐则说道:“来年我北巡,届时着你陪驾,过邢州,自能回乡省亲。说起来,你自出生以来,可从来没有到祖地看看吧!”
闻言,小娘子美眸一亮,仰着脑袋,露出细腻的玉颈,说:“当真?”
“君无戏言嘛,既然应你了,就不会毁之!”刘承祐微微一笑。
“那我就先行谢过官家了!”郭娘子不禁双手抓住刘承祐。
未己,张德钧归来,禀道:“官家,娘子,邢公一家已然起行。”
郭娘子当即问:“袍服可曾送到?爹娘可有话让你回报?”
张德钧答道:“回娘子,袍服亲自送到,邢公很感动,令小的回话,恭谢陛下与娘子关心,让不用担忧!”
“放心了吧?”刘承祐拍了拍郭娘子肩膀,想了想,朝着张德钧吩咐着:“传诏,着邢州官府,于尧山起一邸宅,依郡王制兴建,供邢公入住!”
“是!”
此一诏,也算是对郭威离去,最后的恩典了,也为此事,彻底画上一个句号。
原本,刘承祐还想给郭威封一郡王的,毕竟前有符彦卿、高行周,他这个国丈,再加其功劳,封个王无可厚非。但是转念一想,也就打消了此念头,毕竟过犹不及,还是决定,等郭威过世之后再行追封,刘承祐事情考虑得周全深远,连郭威的身后之事都已经想到了。
……
兴王府,番禺城。
南汉立国近四十载,刘晟统治下的岭南政治腐败,酷刑重赋,百姓饱受剥削弊政,穷而思反。不提民间之苛弊,作为都邑的番禺,倒始终富庶繁荣。
人烟稠密,坊市布列,万商云集,宝货充盈,是座商业氛围极其浓厚的城市,并且,早早地便打破了坊市的界限,仅论商业的繁荣,番禺并不一定弱于东京。
当然,番禺再是繁荣,也难以掩盖朝政之弊,岭南百姓之苦,以及南汉王朝那江河日下的国势。不过,就身处其间的贵族、富商们而言,能有那目光与见识的,仍旧是少数,聪明的人已经开始向北接触,剩下的大多数人仍不关心时势之变化。
九月的番禺,夹着海风的空气中仍旧透着热意,但对于出使归来的陈延寿而言,回到熟悉的都城,繁盛的街市,这心情可要美妙多了。
此番北使,对于陈延寿而言,就像一场漫长的旅行,十分逍遥,除了觐拜汉帝刘承祐之外,他一直都是轻松愉快的,毕竟是真一路游山玩水。至于北上的使命,与汉臣的和约谈判,则与他没有太大关系,他也不怎么关心,任由汉臣提条件,他带回奏与刘晟而已。
番禺城的宫殿群,十分广袤,自皇城,延及北郭之外,仅刘晟继位后,便修建离宫千余间。回到宫室,陈延寿第一时间就去复命,不过没有找南汉主刘晟,而是寻到大太监林延遇。
甘泉宫,一间装饰奢华的殿室内,珠光宝气之间,一名身着华丽袍服的老太监,静静地侧躺在榻上,闭着眼,似在小憩,帐前是两名低头伺候着大气都不敢喘一喘的小宦官。
这便是南汉盛名在外的权宦,秉执内外大权的林延遇了,虽则两鬓斑白,一脸老态,但形象还算不错。对于陈延寿这样的宦官而言,林延遇比起皇帝刘晟更值得畏惧。
悄步入内,见林延遇正在休憩,陈延寿脚步放得更轻了,不敢打扰,老老实实地跪在榻前,耐心地听着林延遇时有时无的呼噜声,静待其苏醒。
足足半个时辰,林延遇头往下一坠,猛然惊醒,睁开迷蒙的双眼,这才注意到陈延寿,打了个呵欠,说道:“是陈延寿啊,出使回来了?”
“正是小的,参见大官!”陈延寿赶忙拜道。
瞥着陈延寿那人模狗样的穿戴,若非知其底细,他看起来还真像个高官。有些漫不经心地,林延遇说道:“你这一去就是近半载,可真够久的啊!”
陈延寿当即解释道:“道路远且阻,湖南又未安宁,不得不多绕了些远路。此番归来,小的这便立刻前来拜问大官!”
对其恭顺的态度,林延遇显然还是满意的,点了点头,问道:“出使结果如何?”
“启禀大官,十分顺利,北汉皇帝亲自允诺,两国修好,互不侵犯!”陈延寿说道。
“是嘛!”林延遇终于坐了起来,老脸上露出笑态:“那你可真是不负使命,我也没看错人啊!”
第62章 奸宦昏主
“官家今夏以来,始终担忧北汉来犯,寝食难安,你如果真说得两国和平,那可是大功一件,官家那边也不会吝惜赏赐的!”老太监居高临下,淡淡道。
“还仰赖大官提携,与小的以立功机会!”陈延寿当即说道。
“起来吧!”林延遇轻咳了声,挥挥手吩咐着:“先同我说说,你此次出使北汉的经过!”
“是!”陈延寿这才稍显艰难地起身,顾不得去揉发酸发疼的膝盖。
见其状,林延遇又指着榻边,说:“到榻边坐吧!”
“谢大官!”陈延寿满脸的谦卑之态,比当日在刘承祐面前,还要卑微。
在林延遇的眼神下,陈延寿不敢怠慢,赶忙将出使的情况,选择性添油加醋地叙来,并自得地吹嘘如何在强暴的汉皇帝面前,不堕君威,不辱国体,据理力争,以谈得和平,完成使命……
滔滔不绝一番禀述,陈延寿说得是口干舌燥,但猛然惊觉,室内的气氛似乎冷了下来,反应过来,抬眼一看,正见着林延遇那老阉宦面无表情,目光冷淡地盯着自己,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怎么不继续说你的丰功伟绩了?”林延遇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欺瞒于我,欺瞒于官家!”
“小的万万不敢呐!”权宦一发威,陈延寿有些绷不住了,赶忙道。
“哼!”冷哼一声,林延遇审量着他,哂笑道:“我朝虽僻处岭南,与中原交通断绝多年,但也不是完全闭目塞听。那北汉主少年即位,于国困民贫之间,尽伏元臣骄将,权掌天下。
而今帝业稳固,屡次兴兵伐,都是获其全胜。这样一位马上皇帝,岂是你这小小的南方宦臣所能应付?
你口中所述,有几分真,几分假,还能瞒得过我这双眼睛吗?”
面对林延遇越发冷冽的目光,陈延寿根本不敢与其直视,扑通一下,再度跪倒,避欺瞒之事而不谈,急声说:“北汉主确实答应两国互相通友好,不动干戈,只需要答应其条件!”
说着,陈延寿赶忙将自东京带回的国书取出,毕恭毕敬地呈上,而后忐忑地等着林延遇的回复。
见其表现,林延遇的神色缓和了几分,但目光仍旧冷淡,接过国书,认真地阅读起来。
跪在那边,注意着老太监的表情,眉头逐渐皱起,见其状,随着时间的流逝,陈延寿心中也越发担忧,忍不住解释道:“大官,虽然北汉的要求比较苛刻,但小的身在开封,实难强抗其意志,只能将国书带回,交由大官与官家决断!”
林延遇这边,慢慢地合上国书,却露出了笑容,打量着陈延寿,说出一句让他惊异的话:“不错!”
陈延寿直接愣住了:“此言何意?”
“我在夸你,这件差使办得不错!”林延遇盯着陈延寿,轻笑道。
“这,我,那……”陈延寿有些受宠若惊,只觉林延遇是否老糊涂,脑子坏了。
林延遇老脸上很快便露出一抹阴刻之色,盯着他:“听着!我不管你此番北上经历了什么,又是如何表现的,卑躬屈膝也好,不堕国威也好,这些都不重要。但带回这封国书,就是大功!”
陈延寿被这话说得一愣一愣的:“可是——”
“这些条件苛刻吗?”似乎知道他是疑惑什么,林延遇自信道:“告诉你,不苛刻!”
连国号都被勒令更改了,林延遇也不觉得有什么的,至于称臣纳贡,就更算不得什么了。反而,让这老阉疑惑的,是北汉何以这般轻易便同意讲和。
“我们合计合计,待官家回宫,如何回复此事!”林延遇对陈延寿说。
虽然脑子仍有些懵,陈延寿立刻说:“小的听大官的!”
见状,林延遇终于笑了:“知道我为什么推荐你去开封吗?就因为你听话,孝顺,也不乏机警。”
“我年纪也大了,近来身体也逐渐不爽!”说着,林延遇忍不住重咳了几声,边上的小太监赶忙上前递上蜜水,同时轻抚其背。
喝了几口蜜水,斥退内侍,林延遇看着陈延寿,感慨着:“在宫内,我能看得上眼的,也只有龚澄枢与你了,今后啊,这宫里宫外,就需由你们打理,伺候官家了!”
“大官还当保重身体啊!”听其言,陈延寿先是一喜,而后迅速做出一副感动的样子,从怀里摸出一精致包装的盒子,说:“小的在开封,花费重金,购得这老参,据说有百年以上,特意拿来,给大官调理身子。”
“你有心了!”闻之,林延遇露出笑容。
日昳之后,南汉主刘晟回宫了,不过饱含着怒意,脸上的戾气让在番禺宫中骄狂惯了的宦官与宫婢都不敢侧目。刘晟此番出宫,是为巡看正在番禺城北为他修建的陵寝。
自大汉取荆湖之后,刘晟忧患不已,再加常年的饮酒寻欢,身体开始出问题。七月的时候,有流星见坠,命人占之,刘晟以其谶己,当夜宿醉,醒来之后便降诏,命筹措钱粮、料物,为他修建陵墓。
闻刘晟还宫,林延遇亲自去迎接,但见其怒容渗人,径直回殿,当即决定,做好情报工作先。陪伴刘晟的,有一名体态轻盈,肤白如雪的美少妇,这便是南汉国的女侍中卢琼仙。
“官家这是怎么了?”林延遇小心地问道:“这般大的怒气,谁胆子那么大,敢触怒他?”
卢琼仙的声音很好听,气若清兰,一点也不像个惑君乱国的巫女宫婢。当然,如果长得不好看,身材差,声音难听,又岂能自一干宫婢中脱颖而出,被刘晟那般宠幸,拜为侍中,朝服冠带,参赞军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