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每一城都这般打,以大汉的国力也是消耗不起的。汉军只是在合适的地方,安排适宜的战术,一共两仗,却已然足以奠定战局走向与结果。
“陛下所言甚是,此以势凌之,则势不可挡,非区区云中守军所能低御!”安守忠也发表他的看法。
“不过,耶律挞烈倒也算是个豪杰人物,着眼全局,所谋长远,敢以此孤军守城,力拒我军,这份胆略与气魄,倒也值得敬佩。兵临城下至此,已有近一月,面对连日累夜的不懈强攻,能坚持至此,已是难得了!”刘承祐又道。
闻言,张洎则道:“能得陛下如此赞誉,那耶律挞烈可死而无憾了!”
“云中这两万多辽军再被歼灭,对契丹则再度造成重创了!再兼内乱,契丹不只是国力大损,恐有亡国之忧啊!”随军的国舅郭侗则说道。
“雪上加霜,如是而已!”刘承祐道。
“北伐至此,前后作战,辽军的直接战损,加起来当有二十万左右,更不用提那些受伤、失踪者,这些都是辽国的精壮士卒,遭此损失,元气已是大伤。经此一番鏖战,大汉不只全复燕云,对契丹的重创亦是旷世大功,末将可断言,未来十年,胡虏无南侵之力,大汉北疆无忧……”安守忠发表看法。
“辽军损失惨重,大汉的伤亡也不小啊!”刘承祐一边颔首,一边叹息道:“国力耗损严重,将士疲敝,误时伤农,朕已经可以预见到,回朝之后,怕要为‘钱粮’二字头疼了!”
话是这般说,但谁都能体会到皇帝言语中的轻松,以及心情的愉悦。因为,此战大汉虽然付出了不少代价,但与收获相比,都是值得的。这个时代,大抵没有人会比刘承祐更懂得收复燕云的意义与价值。
“燕云”二字,实在有些沉重,但只怕没有人能真正与他分享收复的喜悦,难以达到共情。但是,刘承祐一个释然,也足够了。
“派人去问问,哪一军先破的城!”刘承祐吩咐着。
“是!”
在高台之上,皇帝同近臣们高谈阔论之时,云中城的战斗仍在进行之中,并且仍旧激烈。此城也的确坚实,虽然遭受了汉军的狂轰滥炸,各处疮痍,城基却没有遭到太大的破坏。绵长的城郭上,已然处处被汉军占据,因为城门被彻底封死,无数的汉军将士,像蚁群一般,借助着各类登高设施,攀上城池,对辽军施以打杀。
四面八方,上百架战鼓,疯狂擂动,催促着将士进击的脚步。城头辽军,已成溃败之势,向城内收缩而去,而汉军的将士,在混战中,也不成阵势了,只是根据平日里的训练,穷追猛打,向城内进发。
接下来的战斗证明,辽军的志气,并未被彻底夺去,北面城垣率先被破,因而溃败,但其他城门,仍旧在苦苦支撑。
虽则城破,但耶律挞烈仍未服输,就如当初临别前,他向辽帝的允诺一般,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紧急之间,他做了三件事。
其一,安抚军心,加强内城的防御准备;其二,令其余三门守卒,主动撤出,向内城收缩,并遣一部分兵马,沿街道接应;其三,便是亲自领军,收拢北门溃卒,抵挡进击的汉军。
在耶律挞烈的冷静指挥下,辽军败而不乱,付出了一定代价后,便重整旗鼓,继续抵抗。是故,入城后的战斗,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越发激烈起来。
而辽军应对,也出乎了汉军的意料,在他们以往的认识中,破城之后,便是追亡逐北,肆意屠杀,即便会遭到一些抵抗,也可轻易平定。檀州的经验,也佐证了此点。
但是,云中的辽军,抵抗意志之坚定,作战之顽强,着实有些令汉军意外。在有序的接应安排下,城中辽军,依靠每一条街道,一排房舍,与汉军展开殊死搏斗。偷袭,包抄,切割,各种汉军所长的城寨作战之法,居然被辽军使出来了,一时间,给汉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当然,辽军的困兽之斗,对于汉军将士而言,几乎是一种挑衅,也彻底激怒了他们。没有丝毫的犹豫,中下级将校,自发地率领官兵,同辽军在城内进行激斗。
在城内的战斗,对于汉军而言,实则丧失了很多优势,犀利的攻城重械派不上用场,随着空间的缩小,优势兵力,也无法彻底展开。在辽军拼死抵御下,伤亡开始增大,甚至比城上的战斗还要严重,当然,死伤是双方的。
辽军的强硬反抗,也迅速让指挥的将帅认识到,战斗仍未结束,辽军也远未到崩溃的地步,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不约而同地改变了战法,下令不必急于求成,而是不断压缩,稳步清剿残敌。
随着汉军改变战法,辽军所承受的压力,也成倍地增加,各方各面,都被取得突破。眼见不支,汉军自然是继续加强进攻,而耶律挞烈也继续向内城收缩。
并且,在后撤之时,又放了一把火,一把滔天大火。耶律挞烈的准备,确实充分,在诸多的屋舍内,也储藏了大量的甘草、柴禾,并撒上了火油、油脂,水火无情,实非血肉之躯所能抗衡。
汉军的攻势,不可避免地被遏制住了,烈火沸腾之下,将士都下意识地朝后退,以免被大火吞噬。辽军,则借着这个机会,全部缩回到内城。
云中的内城,并不算大,但同样坚固,四周光秃秃一片,房屋建筑都被拆毁了,既做防御使用,也是作为一个隔火带。
望着内城之外的熊熊烈火,耶律挞烈比表情异常凝重,虽然阻住了汉军的攻势,但是一点都轻松不下来。在他的估算中,这些后手,怎么都得一个月后再用上,然而,汉军攻破外城的速度,太快了……
没有多少时间给他反思、感叹,退回内城的辽军,仍有一万多卒,大部分都是疲兵,伤兵比例很高,耶律挞烈亲自做着城防布置,救治伤卒,安抚军心。
辽军狼狈退缩,汉军这边也有些灰头土脸。烈焰腾空,浓烟滚滚,整个苍穹,几乎都被染黑了。当然,这是天色已晚,是以显得黯淡。
观战台上,“欢声笑语”已然不复,城内的战况,不断传来,对于大汉在场的大汉君臣而言,有些尴尬,毕竟有些打脸,高兴得太早。
遥遥地望着那火气熏天的景象,刘承祐倒是笑了笑,有些故作轻松,说:“看来,朕确实没有小看那耶律挞烈啊,还要做困兽之斗!”
“陛下,卫王遣人请示,是否换人,继续进攻?”安守忠问道。
“卫王是攻城总指挥,他可自决!”刘承祐这么应道。不过,顿了下,还是吩咐着:“传令,暂时停止进攻,打了四天三夜,让将士们也都休息休息吧!”
“是!”
第273章 云州遂破
一场激烈的生死攻防,在双方的默契之中,宣告结束。虽然停止了进攻,但已有的战果,还需巩固,四座城门,牢牢地掌握在汉军手中。
鏖战了一个白日的将士,都各自归建,退回营中,治伤休养,早有炊夫,准备好汤食,供其饱腹。入城的汉卒,自然换了一批,在火场之外,简单地构筑了一道防御。
同时,大量的民夫,也开始继续干活了,搬抬伤兵,清理遗骸。在四天三夜的连续作战中,双方都没怎么顾得上尸体,是以,城上城下,是尸积如山,为断臂残肢所占据,几无余地,甚至于,很多人都被踩成了肉泥……
面无全非者,也只能靠将士的身份牌来辨认了。汉军将士的尸身,自然是善加收集整理,对辽人的处置,则要随意地多,在原野之上,挖了几座大坑,就地掩埋,用其血肉,给云州的土壤提升肥力。
原本被封死的四座城门,那些土石硬木,也逐步清除,理出通道来。而散落在战场上的武器、兵甲,也需收拾,这些时日的攻防,汉军消耗的箭矢是以十万计的,并且基本都是需要回收了,仗可以打得大气,却也不能浪费。
下边的将士们,布防的布防,休息的休息,作为上层的将帅,却还需处理军务,没有休息的余地。刘承祐呢,则带着人,巡视伤兵,不管有几分真情,对于军心的安抚,还是起到了极大效果的。
一直到深夜,皇帝御帐,没有值守任务的将帅,都聚在一起,进行着攻城战事的阶段性总结。不过,一开始,刘承祐面对的是将帅们的请罪,还挺整齐,尤其是四名指挥。当然,都心知肚明,做个样子,表明一下态度。
“能够破得云中外城,一赖将士英勇,冒死厮杀,二赖诸卿指挥得力,何罪之有?”刘皇帝当然表现地很大度:“虽然未能彻底克城,消灭辽军,但外城既破,凭借区区一座内城,又能坚持多久?诸卿且放宽心,善慰将士,再接再厉,彻底破了云中,绳其首脑!”
“陛下放心,臣必定执那贼酋首级以献!”刘承祐言罢,一名老将站了出来,中气十足,慷慨豪情,正是折妃之父折德扆。说这话时,还朝御帐中的一线将领们扫了一眼,仿佛在说,都别和老夫抢。
在这场北伐战争中,折德扆的表现并不怎么活跃,不是不尽力,而是没有找到太好的机会。自领一军,偏师一路,虽然体现地位,但在云朔战场,想要打大仗,立大功,也是需要运气的。
是故,折德扆除了在此次春季攻势中,率军夺取朔州后,再没有其他可以拿得出手的功绩。在兵围云州后,折德扆也是领军北上助战,此次攻城,折德扆可是给他部下以严令,势要成为第一支进入云中的军队。符彦卿呢,在排兵布阵上,也挺照顾他,然而,最终率先破城的,是李万超的部下。
注意到这老丈人的表现,刘承祐也给他面子,轻笑道:“那朕就等待卿建功了!”
“不过,那耶律挞烈确乃人杰,能够率领一支孤军,坚守到如此境地,仍不见丝毫动摇。听闻他年满四十方才出仕,并且直接出任要职,方面之任,朕倒是想要见见此人!”刘承祐叹道。
“一个顽酋罢了,虽则可叹,在我大汉天兵面前,终究难免覆亡结局!”柴荣平静地说道,语气中,似乎隐含对皇帝的提醒。
刘承祐也感受到了,在这些将帅面前,大赞敌军主帅,虽然能起得一定的激励效果,并显示自己的器量,但终究有些不合适。尤其是,在刚刚经历过苦战之后。
反应过来,刘承祐说道:“不过,彼之英雄,我之仇寇,既欲顽抗,朕当成全之!”
说完,即问张洎:“各军的伤亡,统计出来了吗?”
“启禀陛下,经过各军上报汇总,自围城之日算起,到如今,随军民夫死1055人,伤3290人,官兵战死4836人,伤8495人,其中队长以上军官,战死47人。”
闻之,君臣不由默然,这伤亡,可是一点都不小啊。虽然经历过南口之战那样的惨重损伤,但听得那一串的数字,仍旧难免心情沉重,那背后代表的残酷,可是刘承祐亲自经历了的。
“辽军呢?”刘承祐又问。
“没有经过详细的数算,但其伤亡,必然超过一万!”张洎应道。
作为攻城的一方,守军依靠坚城,又非弱旅,还有统一指挥与有效组织,能把战损比控制接近一比一,已经是汉军强大实力的体现了。
“陛下,从几名俘虏口中得知,辽主北撤前,留下兵马约两万七千之众,经过后续的几次战斗与试探接触,伤亡约两千。此番攻防之后,刨去各类损失,退守内城的辽军中,可战之卒,当有一万余卒!”符彦卿禀道。
闻之,刘承祐轻轻颔首:“还剩下一万多敌人,那内城虽不如外城高大坚实,想要强行破之,还不知要填补多少将士性命。北伐以来,已近八月,前线的军民,付出了太沉痛的伤亡代价了。虽说慈不掌兵,但朕心里终究不忍!”
“陛下如此体恤将士,臣等焉能不效死尽忠?”听刘承祐这一番话,董遵诲一拱手,机灵地拜服道。
对此,刘承祐摆了摆手,说:“还是议一议,如何在减少伤亡的情况下,破了内城,消灭辽军!”
目光落在符彦卿身上,他毕竟是总指挥。符彦卿想了想,应道:“陛下,将士们,不分日夜,连续作战,虽是轮番上阵,但这四日两夜下来,夜难免疲惫。当然,辽军亦然,并且,比我们更加疲敝。臣建议,先占住城防,休整一两日,让将士们养精蓄锐。如论恢复的速度,辽军绝对抵不过我军,并且,如此苦战之余,稍给其喘息之机,应可泄其士气……”
“卫王不愧沙场宿将,对战局形势,可谓洞若观火,进言也颇合时宜!”刘承祐道:“将士连战辛苦,朕也有意,与其休息。不过,这休整的时间,总该做点其他事吧,不能让辽军安稳在内城休养!”
“陛下,此前辽军对我方多加骚扰,几无断绝,今郭城在手,我们亦可以此法反制,扰之,使其不得安宁!”高怀德说。
赵匡胤想了想,建议道:“可行劝降之事,战斗进行到如今的地步,形势已是十分明朗,那耶律挞烈或许心如铁石,但其麾下的辽兵未必如此。劝降之策,未必能成,但可以此动摇其军心。”
“疲敌之策,攻心之计,可用!但要起一锤定音之效,怕也不足!”刘承祐这么说。
这个时候,柴荣开口了,表情显得有些冷酷:“陛下,辽军放了一把大火,阻住我等攻势,我们自可效仿之。内城不大,可采集干草、柴木,堆集城下,再以霹雳车,将易燃柴油,抛入城中。
焚城!
辽军为免负担,把城中汉民全部迁出,我们也不必有任何忌讳!”
看了看柴荣,刘承祐心中不由暗叹,关键时刻,柴荣是十分果决狠辣的。不过,对其建议,刘承祐只有一个回应:“照此办理!”
接下来的三日,汉军在内城之外,如山一般地堆积干柴木薪,军中剩下的火油全部用上了,并且,紧急从应州调运了大量的石炭,用霹雳车往城内抛射。
面对汉军的做法,辽军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但是没有太多的办法。紧急自井中取水,那时杯水车薪。要么就看天,再下几场春雨,然而一连几日,都是晴天,并且天气越来越晴朗。
最终,在大汉“纵火犯”的操作下,一场剧烈的大火,将云中内城吞噬,守军被烧死、呛死、热死者无数。
待大火熄灭后,汉军从容入城。
第274章 厚葬之
在汉军的努力下,云中内城成为了一座巨大的熔炉,烈焰无情吞噬城中的生命,熬干他们的血肉,并且不断地添柴加火。自城中传出的凄厉惨叫,令城外的汉军都不禁头皮发麻。
火烧了近一日的功夫,方才平息,在高温的烘烤之下,城垣墙面已然生出了少许裂痕。得悉情况,刘承祐即遣数千众,各负木桶容器,取冷水以浇之,又以抛车发飞石猛击城墙,于是内城垮塌。
不过碍于余温尚高,只是牢牢地监视着,精兵陈列,严阵以待,做好出击准备。这一把大火,起到了破城、烧伤守军的效果,但要做到全歼,却也难。
内城虽小,但总有火焰覆盖不到的地方,在中心区域,耶律挞烈带人,紧急清楚一片空地,好几千人都瑟缩在此。
周围被烈火吞噬之时,这一片区域,就像一座孤岛,为了争夺生存的权力,辽军甚至发生了内讧。而攻防战斗进行到这个地步,经历了无数残酷与煎熬,耶律挞烈头一次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若非心腹之众的严密保护,或许他都会亡于乱军之中。
一直到第二日拂晓,汉军方才杀入城中,哪怕经过一夜的冷却,此时的内城仍能感受到余温,往里突进,将士的额头都不由自主地往下冒汗,可想而知,城中的辽军是怎样一副场景。
对于汉军之来攻,残余的辽军,基本没有做什么抵抗,望见汉军的身影,便纷纷弃械投降。一个个灰头土脸,惶惶不可终日,口干舌燥的他们,唯一的祈求,便是希望能够被带出城去,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座人间炼狱。
当然,纷纷乞降的辽军之中,还有一些鹤立鸡群者,约有七百余人,他们在南院大王耶律挞烈的率领下,负隅顽抗。对此,汉军也没有什么好多说了,即行剿灭。
穷途末路,负隅顽抗,除了给汉军再添了些伤亡,并无更多的用处。率先入城清剿的,乃是折德扆所率保宁军,将帅也多给其薄面。
面对残敌的抗击,折德扆也给了极大的尊重,那便是不留余地,下令将之剿杀殆尽。年近六旬的耶律挞烈,厮杀并非其所长,但仍旧亲自提刀督战,但心情是一片怅惘。刀光剑影,也难以影响他的心绪,为了大辽,他也算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可惜的是,一切的图谋,终究抵挡不住绝对实力的碾压,外敌强若此,内部还不安宁。战死沙场,也算死得其所。
最终,在中了一箭流矢之后,耶律挞烈横刀自刎,不欲受俘虏之辱。显然,在长年的汉化之中,汉文化对于契丹统治阶级的价值观,已经造成了不可逆的影响,这是种潜移默化的改变。
临死之际,他还在挂念,国内局势如何,平叛情况如何。生命不断流逝,也只能冀望在苍穹盘旋的孤鹰能够将他的祝福带给辽帝。
对耶律挞烈而言,最可惜的,大概要数,在耶律璟面前夸下的海口,无法实现了。杀四万汉军,哪怕算上受伤的,也不足目标一半。
最后的战斗,结束地很快,在保宁军将士的剿杀下,固执的抵抗只为云中城再添几分血腥。并且,又多了两百多名俘虏。
踩着血迹走上前,站在耶律挞烈的尸体前,折德扆问道:“这便是那耶律挞烈?”
被押着的俘虏,立刻用生涩的汉话答道:“回将军,正是南院大王!”
虽然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但确实是汉话,常年戍防北边,与胡人打交道,折德扆也听懂了。事实上,观其甲饰,也就明白其身份了。
折德扆却哼唧两声,蔑视道:“什么南院大王,不过一贼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