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就当喜事办。”李钦载笑嘻嘻地道。
李勣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
李钦载暗暗摇头,“太子太师”在如今的唐朝不算虚衔,确实是要给太子上课的。
从《周礼》上来说,太师,太傅,太保被合称为“三公”。
当然,时代发展不同,对“三公”的定义也不同,《礼记》上将司马,司徒,司空合称为“三公”。
李勣不才,早在永徽四年已被李治封为“司空”,今日又被封为太子太师,所以无论用怎样的标准定义,李勣都是名副其实的“三公”之一。
李钦载暗自腹诽的是,太子太师这名头实在有点……
受了前世影视剧的毒害,但凡跟“太师”“太保”什么的扯上关系,十有八九是大奸臣,终极反派大BOSS的那种。
一听官名就透着一股子一手遮天,残害忠良的味道。
没想到自己爷爷居然成了太子太师,李钦载想象一下以后李勣出行,仪仗奢华,扈从如云,路边的百姓民不聊生。
充满正义感的侠客成群结队前赴后继刺杀,却被李勣的部曲一一镇压屠戮,书写一部可歌可泣的正义劳动人民不畏强权,与反派坏人做斗争的血泪史……
想到这里,李钦载莫名打了个冷战。
“爷爷,要不……太子太师这头衔,您给婉拒了吧?”李钦载试探着问道。
李勣欣慰捋须:“你也觉得太引人注目,树大招风了?”
“那倒不是,主要是……这官儿听起来不大正经,谁家好人当太师呀,一听就感觉要挨刀的那种……”
李勣一愣,接着大怒:“放屁!太子太师,三公之一,哪里不正经了?凭啥当这官儿要挨刀?”
“爷爷息怒,纯粹是个人建议,您若喜欢尽管当,”李钦载干笑几声,随即换上一副夸张的表情:“太师耶!爷爷好厉害!”
李勣更气了,抖抖索索指着他:“你给老夫滚!”
……
李勣加授太子太师的消息,当天夜里便传遍了长安城的权贵家。
权贵官员们纷纷羡慕不已,对李家更多了几分敬畏。
当然,大家只是羡慕,倒也没什么人眼红,所有人都很清楚,这是李勣用老命换来的荣耀。
凭着灭高句丽,灭新罗的旷世大功,李勣加授太子太师不是很正常吗?也就是大唐没有封异姓王的先例,不然李勣封王都合情合理。
这桩功劳太大,而李勣已爵至国公,大约天子也实在想不出该如何赏赐李勣了。
第二天,长安城的权贵们纷纷带着厚礼登门道贺,李勣曾经的门生旧部也纷纷拜见。
可惜的是,李勣却闭门谢客,对外称旧伤犯了,不见任何访客,李思文在门口站了一天,专门向来访的客人致歉,顺便把厚礼收了。
唯独有一位客人登门,李勣没拒绝,并亲自在前院迎接。
这位客人是当今太子李贤。
别人登门拜访都能拒绝,但太子登门李勣怎敢拒绝。
就算不论身份地位,从名义上来说,李勣也是太子太师,这年头的太子太师不是虚衔,是真的要给太子上课的,至于教什么内容,由太师决定,圣贤经义也好,兵法墨攻也好,总之,拿其薪,谋其政。
太子登门,李勣将他迎进府里,李家前堂内,李贤毕恭毕敬向李勣行了拜师礼,李勣只好坦然受之。
从这一刻起,李勣与李贤便算是正式的师生了。
看着李贤那张年轻的脸庞,李勣很是感慨。
贞观年间,李治遥领并州大都督,任李勣为并州都督府长史,代行都督事,贞观二十二年,李勣又被李世民封为东宫詹事,辅佐当时的太子李治。
如今李治的儿子李贤又拜李勣为师,这样算来,李勣竟前后当过两代帝王的老师,由此可见天家对李勣是何等的信任器重。
李勣虽是名将,但也不是文盲,事实上当世名将的文化水平都不俗,圣贤经义皆是信口拈来,头头是道。
师生俩在前堂内闲聊,李勣随口授了几句治学之道,并督促太子李贤的学业,李贤在李勣面前表现得非常恭敬,本来李贤的性格便很温雅柔静,在这位三朝功勋面前更是将姿态放得非常低。
聊了一会儿,见李勣露出疲态,李贤识趣地告退。
出了前堂,李贤没离去,在国公府偏院找到了李钦载。
自前太子李弘薨逝后,李钦载与李贤的关系处得不错,二人像朋友一样来往颇多。
如今二人的关系已经发展到可以乔装出行,低调地勾肩搭背进青楼喝几杯,还能互相开点荤素不忌的玩笑。
偏院找到李钦载,李贤也没客气,找了个暖和的地方坐下。
见李钦载面前摆着果干肉脯之类的零食,李贤挑挑拣拣,拈了一块肉脯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李钦载打量他一番,叹了口气,道:“以后咱俩怎么论呀。”
李贤含糊地道:“景初何出此言?”
李钦载掰着手指道:“你看啊,你是我爷爷的学生,从辈分上来说,我得叫你一声叔……”
“但你的亲弟弟李显又是我的弟子,从辈分上来说,你得叫我一声叔……”
“咱俩私下里又是朋友,算是平辈,从这一点来说,你的叔就是我的叔,所以,你是你自己的叔,我也是我自己的叔……”
李贤嘴里含着肉脯都忘了咀嚼,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孩子精神错乱了……
第1359章 丈人回京
凡事就怕往细节上分析,一分析就分裂了。
李贤不知道李钦载这个脑回路到底怎么琢磨的,但不得不说,李钦载的这番话居然特么的很有道理,逻辑上完全成立。
于是李贤错乱了,紫府内的三观摇摇欲坠,有崩塌的迹象。
不死心地掰着手指自己算了一会儿,嗯,还真是……
李钦载好心地凑过来:“叔在算什么?叔帮你算……”
李贤抬起头,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叔……景初,咱们能不说这事儿了么?”
李钦载很随和地道:“好,咱聊点别的。”
李贤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李钦载又掰着手指算另外一笔账。
“你看啊,你父皇与我是君臣,但私底下是朋友,你是你父皇的儿子,从辈分上来说,你得叫我一声叔……”
“但我爷爷与太宗先帝又是平辈,你父皇得叫我爷爷一声叔,你现在是我爷爷的弟子,也就是说,你和你父皇……”
话没说完,李贤当机立断拽住他的手,硬生生将他算账的手指扳了回去。
“景初,不聊辈分的事,可好?”李贤笑容僵硬,眼神里带着几分哀求。
李钦载叹了口气,道:“所以说,咱们长安城这个圈子太乱了,有些事想明白了以后,让人情不自禁想出家……”
李贤分外认同:“我也想。”
李钦载瞥了他一眼,心中暗道我今日还算说得很保守了,要是我把你爹和你娘以及你爷爷三个人的爱情关系仔细分析一遍……
啧!
刺激!
幸好李贤是太子,除了家里乱七八糟的事以外,还有很多话题可聊。
比如李勣归京,海东半岛已平。
李治已下旨泉州设船舶司,并扩编泉州水师。
大唐探索星辰大海已开始迈出了第一步,对大唐对李治自然是好消息,对李贤这位未来的大唐天子来说,更是坐等收红利了。
只是李贤仍然很懵懂,他还不知道未来等着他接收的红利究竟多么丰厚。
“三五年后,若是平了吐蕃,放眼天下,大唐岂不是已无敌手?”李贤兴奋地搓手。
李钦载摇头:“从军事上来说,是的,大唐基本已无敌手,但是,太子殿下,大唐无敌手不见得是好事。”
“为何?”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不需要我教你了吧?好战必亡,忘战必危的道理你肯定比我更清楚吧?”
“一个国家若是强大到连敌人都没有,那么离它覆灭也就不远了,别不承认,自己翻翻史书,秦汉皆以强亡,举凡国祚绵长的朝代,一定会有一个或几个难缠的恶邻居。”
“它们像鱼群里的鲶鱼一样,不停地刺激鱼群保持逃命和壮大的动力,一旦失去这种动力,鱼群滞缓下来,就会出现一条条肚皮翻白的死鱼。”
“国家朝代也是如此,你父皇在位时,把强大的敌人都消灭了,作为未来天子的你,肩上的责任更重,维持社稷运转的难度更大。”
“还有就是,真正的敌人从来不在外部,而在内部。再坚固的堡垒,都是被自己人从内部攻破的。”
李贤一凛:“内部的敌人?”
李钦载点头:“没错,内忧外患,再太平的年景都会有。太子殿下,你将来要面对的问题也许更多。”
“比如世家门阀的势力,比如土地兼并的现状,由此而引发的各种问题,处置稍有不当,社稷便会陷入动荡,从而重蹈秦汉强亡的覆辙。”
李钦载说这番话时很冷静,在李贤面前,他不愿唱赞歌,不愿粉饰太平。
事实上,这些确实是李贤未来要面对的问题,很多问题连李钦载自己都没有解决的方法。
而且很多问题单靠军队武力是无法解决的。
李贤美滋滋地想着未来如何收取航海时代的红利,李钦载必须给他淋一盆凉水,让他冷静冷静。
真以为躺在父辈的树荫下只管坐享其成就行了?治国哪有如此简单。
李贤终于察觉到皇帝不是那么好当的,想想未来自己当天子后要面对的这些问题,此刻终于有点惶恐了。
起身朝李钦载长揖一礼,李贤严肃地道:“如何处之,还请景初赐教。”
李钦载想了想,沉声道:“有一个办法……”
“贤洗耳恭听。”李贤的态度愈发谦卑。
李钦载缓缓道:“从今以后爱我,捧我,呵护我,没事用钱砸我,等你当了天子,我踏实给你办事。”
……
位至三公,李勣却比以往更低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