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是吃力不讨好,甚至惹来民怨沸腾的差事。
崔耕当时就有点傻眼。
他咽了口唾沫,婉拒道:“下官才疏学浅,能力有限。张刺史,您能不能把这个差事交给别人啊?”
张潜反问道:“二郎你觉得呢?江都县的事,老夫不找你这个江都县令,还能找谁?”
“好吧,当我没说。”崔耕苦着脸道:“那您能不能给下官介绍介绍,这些钉子户都是什么人啊。能让您堂堂扬州刺史都为难的人,肯定不简单吧?”
“钉子户?哈哈,这词儿用得极妙。是啊,这些人就象是钉子一样钉在那里。来硬的,硌得老夫手疼。来软的,他们又狮子大开口。”张潜气急摇头斥道。
接着,张潜便将这些钉子户的来历,对崔耕一一讲明。
头一个钉子户,是扬州本地的大户,宫家。
赶巧了,宫家的祖坟,整好建在城墙的必经之地上。这祖坟可不是一个两个,而是绵延了一大片,根本就绕不过去。要想顺利建起城墙,宫家就必须迁坟。
这年头动祖坟可是值得拼命的事儿,宫家虽然没有什么高~官显贵,但是四五品的官员还是很有几个的。谁知道人家日后会不会一飞冲天?
还有最关键的,宫家有个叫宫正宗的人,现如今为右肃政台监察御史。他早已放出风来,张潜但凡动了宫家祖坟的一草一,他就上书弹劾张老头贪墨。
第二个钉子户,是一座叫般若寺的禅宗寺庙。其主持乃国师神秀的亲传弟子,张潜也不想太过得罪。
第三个钉子户,是武则天男宠薛怀义……的管家薛有福。别看管家上不得台面,但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薛有福家的老宅,整好建在了城墙的必经之地。
他倒是没说不搬,但要价也太高了一点——五十万贯钱,一个子儿都能少。
这笔钱张潜也不是拿不出来,但问题是,被一个小人物敲了这么一大笔竹杠,让张大刺史的脸可往哪搁?
除了这三位,还有另外十几家比较难缠。一个羊也是赶着,俩羊也是牵着,张潜就都交给崔耕处理了。
崔耕听完了,连嘬了几下牙花子,不迭叫苦道:“张刺史,当初下官把来俊臣的案子认下来,已经替您背了一次黑锅了。这次您又要下官代您得罪那么多人……不行,这活我不能白干,您得给我相应的补偿。”
只要崔耕肯接这个烫手山芋就好,张潜正襟端坐起来,赶紧表态道:“不知二郎想要什么补偿?只要本刺史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第255章 拿下聚宝盆
张潜这老狐狸能红口白牙说出这番话来,显然已经做好了被崔二郎狠狠敲一笔的心理准备。
谁知崔耕却没有狮子大开口,要求之低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什么?你要扬州城的护城河?你要那玩意有什么用?”张老头目瞪口呆。
崔耕唔了一声,点头道:“确切地说,是护卫扬州城的两千亩保障湖。张刺史大可放心,别人出多少钱,下官就出多少钱,决不让张刺史为难。”
“这…不是钱的事儿。”张潜大为费解,说道,“关键是你要保障湖有啥用?此湖东边连着京杭大运河,西边接着扬子江。若是填湖造地,那得多大的工程?耗损银子不知凡几,那就是个无底洞啊,你能有什么赚头啊?”
崔耕笑道:“大人您想哪去了?下官就是单纯地想要那个保障湖,绝没填湖造陆之意。当然了,保障湖边的五丈之地,您也得一块儿卖给下官。”
保障湖是活水,水位高的时候,会淹没周围的部分土地。按照惯例,如果卖湖的话,这些土地会一并发卖。崔耕的这个要求非常合理。
“敢情你是看上保障河沿岸的五丈地了?”
张潜仔细盘算了一下,摇头道:“不行,保障河畔的五丈地,值不了多少银子。这样吧,老夫好人做到底,保障湖沿岸的十五丈地都一并卖给你。至于具体的价格么,你去跟韦凑商量吧,老夫就不掺合了。”
张老头这是给了崔耕一个上下其手的机会。
倒不是张潜宅心仁厚,大发善心。而是打心底里对崔耕过意不去,多少是个补偿的意思。没办法啊,他刚才所说的这十几家钉子户都颇有跟脚,有几户的背景之深和靠山之硬,张潜都难以拂动。他估摸着,要想摆平这帮该死的钉子户,崔二郎不破费一大笔钱财,决计是办不到的。
合理的强拆支出,江都县衙可以找刺史衙门报账,但那些钉子户狮子大开口下的不合理支出呢?张潜心中默哀,也只能是崔耕哑巴吃黄连,自已掏腰包了。
“有刺史大人这番话,那强拆那几家钉子户的事儿,下官就应下了。韦参军现在人在刺史衙门里吧?”崔耕问道。
张潜唔了一声,冲堂外的方向指了指,道:“韦凑今天当值!”
“得嘞,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下官这就去找韦参军敲定这事儿。”
趁热打铁,崔耕道别了张潜,拿着鸡毛当令箭,直接出大堂去找了韦凑。
……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韦凑进来寻张潜,回禀了崔耕与他的商谈内容。
令张潜很意外的是,保障湖和湖畔十五丈地的价格,崔耕不仅没有趁火打劫压低价钱,反而比市价还高了两成。
而且崔耕很聪明机警,奉行官员不得在辖区内经商的律条,没有在契约上写下自已的名字,而是将保障湖落在了崔秀芳的名下。
跟糖霜作坊和毡帽做法的手法同出一辙,尽管大家都知道这两个作坊的背后有崔耕的份子,但对外,那些份子都是崔秀芳的,与崔耕完全无关。
这在官场中是较为常见的避嫌手法,也是约定俗成的潜规则。
在张潜的询问下,韦凑将崔耕给出的保障湖售价报了出来,惹得色老头一阵眉头紧皱,奇疑道:“怪哉!接了老夫这么一桩天大的麻烦,却连送上门的好处都不要,出的价反而还比市价高两成。这还是老夫认识的那个斤斤计较崔二郎么?你说,他到底是图什么呢?”
韦凑也莫名其妙,疑道:“兴许是……想讨大人您欢心?”
“不像,不像!”张潜连连摇头,道:“崔二郎若是真想讨老夫欢心,就不会跟老夫讨价还价在这儿磨牙了。再说了,他真正的靠山是上官舍人,没必要在老夫身上下如此重本!”
“那老大人的意思是?”
“以崔二郎的过往经历和办事手段来推敲,应该又是想吃小亏赚大便宜啊!”
张潜轻捋着下颌的几缕墨髯,缓缓道:“这些日子,你帮老夫把崔二郎盯紧了。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就尽量帮。他要是想干什么出格的事儿,你就帮老夫把他摁住了。至于保障湖么……”
韦凑微微一躬身,道:“请大人示下!”
张老头起身,轻轻拍了拍韦凑的肩膀,道:“有了扬州罗城,老夫就算吃饱了,但你韦参军还饿着呢。现在你把崔二郎盯紧喽,跟着他一块吃好处,哪怕是漏出点汤汤水水,都够你下半辈子吃用不尽了。”
韦凑僵硬的脸上臊红,吱吱唔唔道:“刺史大人,卑职不是那个意思……”
“莫再多言。”张潜右手微抬,道:“韦参军,你哪都好,就是太好脸儿了,连常例钱都不肯拿。要不然,还用得着老夫给你操这份心?”
……
……
与此同时,江都县衙内。
崔耕的那帮子铁杆手下们,也在为这保障湖的事儿争论不休。
宋根海着急道:“我的大人诶,就您出的那个价儿,别说赚钱了,弄不好还得赔钱,这不等于是白忙活了吗?”
“白忙活倒不至于。”姚度道:“天下承平日久,人口滋生。长远来看,扬州城土地的价格,肯定会上涨。只是这次高出市价两成买下保障湖,赚头着实不大。”
“俺说你们这对瓜怂,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封常清咧嘴一笑,道,“你们哪次见我们大人吃过亏?说不定,这保障湖到了咱们大人手里,就会变成一个聚宝盆哩。”
“聚宝盆?你就拉倒吧!”神棍陈三和身为江都县丞,却老是拎着一根拂尘,袒着胸衣搓着身上的泥丸,龇着满口大黄牙,不以为说道,“甭管大人有什么其他算计,单单保障湖那破地方,还能变成聚宝盆?嘿嘿,除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
崔耕一言不发,笑吟吟地看着他们争论。
直到几个人吵得口干舌燥,声音渐低,他才缓缓起身,说道:“诸位,本官既没疯,也没傻,买下这保障湖,自然就是为了赚钱。不过依我看啊,这保障湖的价格,不是太高,而是太低了。这样吧,不让你们白跟本官一场。谁想跟本官一起发财,都可以从本官手中买下一段保障湖。是自用也好,到时候转手卖出也罢,本官绝不干涉。过了这村可没这个店,可别说本官不带你们发笔横财!”
封常清是崔耕的铁杆死忠,第一个表示道:“卑职追随大人也有些时日了,钱财不多,就攒了五百贯钱。这回全拿出来,跟大人买地了。甭管盈亏,就是这么信任大人!”
一旦涉及到真金白银,其他人就没封常清这么果断了。
一阵沉默。
一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后,雍光和宋根海拿出来了两百贯钱,陈三和这个财奴拿出了一百贯,姚度则是仅仅拿出了可怜的五十贯。
反倒是周兴,一言不发,闷声拿出了三百贯。
他没有官身,俸禄比其他人低多了,也就是既无家人奉养,又没有任何嗜好,才能攒下这么多钱。现在可好,一文不剩,全交给崔耕买保障湖了。
姚度见周兴都拿钱出来了,当时就有点傻眼,看了一眼神棍陈三和,弱弱道:“陈县丞,你刚才不是说,买保障湖铁定是赔钱的吗?”
“嘿嘿,话是那么说。不过嘛……”
陈三和随手弹出了一枚泥丸,险些落在姚度脸上,惹得姚度一阵恶心。
陈三和又说道:“封侍卫不也说了嘛,咱们啥时候见崔县令吃过亏?这赔本的买卖硬要去做,这不是他的风格,是抬杠嘛。所以啊,怎么着,本县丞也得跟上一笔!”
“这也行?”姚度眼珠乱转,讪讪地对崔耕道:“要不,卑职再加……五十贯?”
崔耕耸了耸肩,道:“随你便。”
众人说完了保障湖之事,接下来自然要解决眼下崔耕最为棘手之事——如何搞定那些钉子户!
一番讨论下,大家一致同意,先难后易,搞定难搞的,剩下的那些自然就会望风而拆了。
宫家、般若寺和薛有福,是这些钉子户的主心骨。只要把他们解决了,其余十余家就会人心涣散,再也不足为虑。
不过,这三家到底该先对付哪家,众人却有不小的分歧。
周兴认为应该先对付宫家。
他认为宫家的宫正宗虽然是肃政台的监察御史,在官场上有些影响力,但这既是宫家最强的一点,也是宫家最弱的一点。
道理很简单,因为宫家阻挠罗城的修建,就耽误了天下豪商们发财,就得罪了那些豪商背后的高~官贵戚。
监察御史虽有弹劾百官之权,但宫正宗的品秩不高,若想继续在仕途上有所进步,就不该为了这点小事儿而树立这么多无谓的政敌。
所以周兴认为,拆迁,应该从宫家第一步入手。
而封常清则意见相左,他建议先对付般若寺,毕竟按照规矩,般若寺中所有僧人,江都县衙都有权管辖。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夺了某僧的度牒,强令其还俗。
只要恩威并施,不愁那群和尚不就范。
唯一可虑的是,般若寺的方丈本因和尚,会不会拿京城的神秀和尚来压人?但神秀今年都八十八了,时日无多。为了般若寺的前途着想,不到万不得已,本因和尚应该不想和地方官府弄得太僵。
很快的,这些人就分成了两派,继续争论不休。
良久,崔耕忽然展颜一笑,道:“奇怪了,总共是三大钉子户,怎么就没人提那个薛有福呢?”
“这个……”周兴提醒道:“薛有福倒是没什么,不过一管家罢了!但他的主子鄂国公薛怀义可不好惹。到底如何对付此人,咱们还须小心谨慎,从长计议。”
封常清亦是点头赞同道:“依卑职看,的确不能妄动薛有福家。若想强拆薛家老宅,最好是让薛怀义发话。要不……您派人去京城,让上官舍人想想办法?”
崔耕道:“薛家老宅,的确不能妄动。人自然是要往京城派的,但不是去找上官舍人想办法,而是……”
“而是什么?”宋根海性子急。
“好了,这个就不跟你细说了。”
崔耕没有答他,而是轻舒一口气,缓缓道:“说实话,无论是让宫家迁祖坟,还是让般若寺迁庙,本县都着实没什么把握。唯独这薛家祖宅么……可以先动一动!”
好吧,周兴和封常清建议得那么热闹,崔耕都没有采纳,愣是自已个儿早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