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崔耕胡思乱想之际,忽然隔壁的门儿被人踢开了。
有个粗豪的训斥声传来,道:“聒噪!一群穷酸,听了几句闲言碎语,就大放厥词污蔑岭南王,真是让人可发一笑。”
“你说谁是穷酸?”雅间内的人可不乐意了,道:“告诉你,在这儿的人都是华州官宦子弟,入了忠义社的。倒是你这莽汉,又是什么玩意儿?”
“莽汉?瞎了你的狗眼!俺乃丰安军节度使王海宾,受命驰援渭州。今日路过华州城,没想道竟听到你们几个穷酸大发厥词。”
“啥?你是王海宾?“马鹞子”王海宾?”
“不错,正是某家。”
“呃……”
听了王海宾的名号,那帮子年轻人就不敢再瞎逼逼了。
王海宾的职司为丰安军节度使,官儿倒不是特别大。
丰安军是个地名,依大唐制度,边关某地军队多百姓少,就会把这个地方命名为某某军。此地的长官一般称节度使,上马管军,下马管民。
丰安军节度使,官居四品,麾下五千精骑,在朝堂上的地位,大概相当于一个中州刺史。
最关键的,还是王海宾本人的能耐大。“马鹞子”王海宾以矫勇之名名扬陇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说李隆基都听过他的名号。
这次李隆基让崔耕去堵吐蕃的抢眼,自已这边也不能无所作为啊。他下了圣旨,以右骁卫将军郭虔瓘为陇右防御使,领兵二十万驰援张仁愿,邀击吐蕃军。并且,特意调了王海宾及其部属加入郭虔瓘的麾下,任命其为郭虔瓘的先锋官。
什么是先锋?
若是远征异域,其职司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击溃少量敌军,为大军行进做好准备。
但现在吐蕃都打到兰、渭二州了,唐军是内线作战,那先锋军唯一的职责,就是作为锋锐,猛冲敌军的薄弱之处或者干脆敌军的本阵。
这是真正为大唐朝廷玩命儿的活儿,而且一般的人绝对干不了。
一帮子擅打嘴炮的年轻人,能喷岭南王,能喷当朝宰相,兴致起来,就是连皇帝都能批评几句。但他们再怼天怼地,也没法儿说人家王海宾的不是啊。
最终一个年轻人打了个哈哈,道:“原来是王先锋,在下王昌胜,这厢有礼了。论起来,五百年前咱们还是一家人哩……”
王海宾冷哼一声,道:“这回不说某是莽汉了?”
“王将军忠义无双,自然不是什么莽汉。但是……您刚才指责我等听了几句闲言碎语,就大放厥词,还请出个道理来。若果真有理,我等给您当面道歉。否则的话……我等不敢接受。”
“怎么?你们还不服气?”王海宾道:“我来问你们,尔等刚才说朝廷在岭南道周围布置可几十万兵马,是听谁说的?”
王昌胜颇为骄傲地道:“此乃我忠义社的社首,如今华州刺史殷利贞所言,那还能做的了假?”
“我呸!我呸!我呸呸呸!”王海宾不屑道:“殷利贞要么是蠢,完全不知我大唐的兵力布置。要么就是坏,是在故意混淆视听。”
“难道不是?”
“废话,先天政变后,我大唐威临四海,也就是最近薛讷兵败于契丹,局势才突然恶化。岭南道总共才十万左右的兵马,朝廷巴不得崔耕起兵反乱,好名正言顺地加以剿灭呢。哼,在岭南道周围布置几十万兵马,朝堂上衮衮诸公的脑袋是被驴踢了吗?”
“呃……就算这条不实,那崔耕乃妖后女婿这条,总是真的吧?”
“那倒是真的。但与此同时,人家崔耕还是中宗皇帝的女婿呢,哦,娶了中宗皇帝之女就是坏蛋了?你们置中宗皇帝于何处?”
另外一个年轻人迫不及待地插话,道:“还有他劫持太上皇到岭南道,总是罪大恶极了吧?”
王海宾冷笑道:“那照你的意思呢?崔耕有大功于国,就该在长安坐以待毙,全家死绝?忠臣孝子都该身死族灭?”
“这……”
众年轻人一阵无言。
咳咳~~
良久,刚才说要对崔耕“食其肉寝其皮”的年轻人轻咳一声,道:“崔耕发国难财,勒索了朝廷大量的钱粮,这总做不得假吧?”
“当然是假的。据某所知,剑南道出兵,钱粮皆是自备,并未要朝廷支援。”
“那怎么可能?!”
众年轻人齐齐惊呼出声,连声音都变了。
“食其肉寝其皮”更是道:“如今华州收人头税,每人十贯钱,百姓们苦不堪言,甚至有人为了完税卖儿鬻女。官府之所以收这些税,就是为了应付崔耕的勒索,难道……这事儿是假的?”
“废话!”王海宾不屑道:“你们猪脑子啊。就算崔耕勒索朝廷,也得是各州均摊,哪有可着一个华州祸祸的?欲知真相如何,你们去其他州府打听打听不就得了?”
众年轻人顿时心中一紧,隐隐约约感觉,已方的确错了。王昌胜强辩道:“可是……我们华州刺史说……”
王海宾不屑地打断道:“一个人是不是好人,不是看他怎么说的,而是看他怎么做的。你们看看,眼前的华州……可有半分清官治下的景象?”
“这……”人们一阵无语,有人焦急道:“那岂不是说,忠义社努力配合刺史收税,弄得不少百姓家破人亡,其实是在……助纣为虐?”
第1219章 无端祸事来
王海宾阴阳怪气儿地道:“本来就是!莫非几位公子爷还以为自已做了什么好事儿不成?”
“你……”那几个年轻人被他这语气气的不轻。
“食其肉寝其皮”还算有涵养的,道:“我等受了华州刺史的蒙骗,助纣为虐,自当领罪。但那殷刺史颇有跟脚,恐怕不是我等能动的了的。王将军圣眷甚深,还请上表弹劾于他,我等代华州百姓谢过王将军了。”
“这个么……恐怕不行啊。”王海宾当时就一阵含糊。
“怎么?”那年轻人冷笑道:“世传马鹞子王海宾天不怕地不怕,今日却不敢弹劾一个小小的殷利贞,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啊。”
“谁?谁说我怕殷利贞啦?”王海宾吸了一下鼻子,叹道:“其实吧,我弹劾殷利贞,根本就没用。不夸张地说,那还不如不弹劾呢?”
“怎么会没用?”
“废话,你也知道我天不怕地不怕了,那帮子同僚能看我顺眼吗?不怕告诉大伙,俺得罪的人多啦,不知多少人盼着我死。我若上表,结果肯定适得其反。”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要不然,你们以为我堂堂的一镇节度使,为啥一个人来这喝闷酒?殷利害那厮说啦,除了我以外,丰安军的人概不得入城。他怎么有那么大的胆子?还不是朝堂上衮衮诸公给的?恐怕他们安排我当这个先锋,也没安着什么好心。”
“啊?”
众年轻人万没想到,王海宾为先锋官还有这般隐情,不禁惊呼出声。
这下子,“食其肉寝其皮”也没办法了,苦笑一声,道:“王节度再不济,也比我们熟悉官场内情。至于如何弹劾殷利贞,要不……咱们商量商量?”
王海宾道“嗯,这还像句人话。”
……
接下来,他们窃窃私语,声音密不可闻。
崔耕现在才明白,为何这帮年轻人对自已的成见如此之深——敢情是殷利贞为了横征暴敛,特意借着对抗自已的名头,组织了这个忠义社啊。
当然,他现在身负重任,可没心思搀和这些人弹劾殷利贞的事儿。
另外,崔耕也不看好他们这场弹劾。
关键在于,王海宾的人缘太差。
在历史记载中,王海宾是薛讷的先锋官,作战非常英勇。在大唐与吐蕃的决战中,王海宾率部猛攻吐蕃军的本队,唐军诸将却坐视他被吐蕃围困,见死不救,最后王海宾战死沙场。
记住,历史上记载得清清楚楚,是“诸将嫉其功,按兵不救,终以寡不敌众,殁于阵”。王海宾又不是什么大人物,立功再大能大到哪去?至于诸将都嫉妒他的功劳?只能说,此人平时实在太不会为人处事,莫名其妙地把人都得罪完了。
刚才就是一例,这帮年轻人污蔑崔耕就污蔑呗。你王海宾手握重兵,就算再不赞同他们,当没听见不就得了?好么,为了一时快意,踹开房门为崔耕说话。这事儿传到李隆基耳朵里,你能有好果子吃吗?
所以,对于崔耕来说,如果有机会救王海宾当然会救。但是,眼前这档子事儿就不想搀和了。有王海宾在,这场弹劾绝对成不了。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崔耕等人酒足饭饱后,就准备继续赶路。可是,忽然,“哐”地一声,他们雅间的门儿被人踹开了。
几个衙役模样的人各持锁链、铁尺闯入了屋内,有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公子哈哈笑道:“好你个王昌胜啊,竟敢……嗯?你们是谁?”
“殷公子!殷公子!”有个伙计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来,道:“不是甲字一号房,是甲字二号房啊!”
“本公子搞错了?”
那年轻公子微微皱眉,就想带人离开。
不过,他眼角的余光往崔耕这边一扫,顿时改变了主意,道:“这些人同样有乱党嫌疑,一起带走!”
“喏!”
众衙役应了一声,齐往上闯,就要拿人。
“我~日!”
面对这个无妄之灾,崔耕可傻眼了。现在怎么办?自已真被抓起来,必定生死不由自主。但是,反抗?这可是在华州城内,真打起来,能不能顺利逃出华州城,尚在五五之间。
到底是束手就擒企图蒙混过关,还是奋起一搏?
杨玄琰等人也齐齐望向崔耕,等着他的决断。
好在,正在这个关键时刻,隔壁房间的门儿开了。
“住手!”
随着一声大喝,一群人冲了出来。为首一人看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面如冠玉,双目有神。如果崔耕没猜错的话,此人就是这伙年轻人的首领王昌胜。
在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年轻人,以及一个身材雄壮,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人,看来这中年人就是马鹞子王海宾了。
另外,这伙年轻人中有个人特别引人注目。其人身高七尺有余,面色沉稳,猿臂蜂腰,身形挺拔,不怒自威。往往那一站,给人的感觉简直是鹤立鸡群。
王昌胜冷笑道:“哎呦,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殷刺史家的公子殷啸吗?怎么?你要找我的麻烦?”
殷啸耸了耸肩,道:“多新鲜啊,你们忘恩负义,要找我爹的麻烦,莫非我爹还要坐以待毙不成?”
“所以呢?”王昌胜满不在乎地道:“我等俱皆是华州的官宦子弟,父兄做了一州刺史的也很有几个。只要没干什么作奸犯科之事,别说是你了,就是你爹殷利贞,又能耐我何?”
那个鹤立鸡群的年轻人也道:“殷公子你可想清楚了,果真要替令尊得罪这么多华州的世家大族?”
殷啸撇了撇嘴,道:“不怕告诉你们,这本来就是我爹的意思。我爹在华州干的这些事儿,能在朝堂上抖搂开吗?说不得,也只能委屈委屈几位了。”
既然是殷利贞的主意,那殷啸就不可能打无准备之仗,王昌胜面色一凛,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殷啸道:“几位勾结乱党,图谋不轨,当然是关押起来,以儆效尤。”
所谓“乱党”,此时就是岭南王崔耕的代称。毕竟,崔耕奉太上皇李旦往岭南道,没和朝廷撕破脸。相应地,朝廷也就没正当的名义捉他的手下,只是含含糊糊地以乱党称呼。
如今朝廷草木皆兵,对于牵扯到“乱党”的案子,都呈高压态势,大有“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的趋势。
虽然这些年轻人颇有跟脚,不至于脑袋搬家,但要想脱身也是千难万难。就是他们的父兄,为了避嫌,都不敢直接上表为他们说话,只能托朋友旁敲侧击而已。等他们好不容易脱身之后,想必殷利贞已经把横征暴敛的手尾处理干净了。
至于说现场还有王海宾做见证?他的人缘太次,证言毫无效力。
王昌胜终于色变,沉声道:“你说我们勾结乱党,但那勾结的乱党到底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