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永忠的殷鉴不远,汤和这种有大智慧的,当然打死不敢步他的后尘。
“哈哈哈……”朱元璋笑着举起手,吓得汤和赶紧缩脖子,但皇帝却只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道:“还说自己笨,你汤和要是笨啊,这满朝公卿都是一群自作聪明的猪了!”
“大哥,你是知道我的,咱真没那大本事……”汤和讪讪求告道。
“行啊,咱理解你的苦衷,为了儿孙计,你也不能太得罪他们,给咱站好岗就行了。”朱元璋对汤和是格外宽容的,见他实在不愿意挑这副重担,也就没有再勉强。
“大哥,你放心。谁想动你一干汗毛,得先踏过我的尸体!”汤和重重一拍胸脯。
第一五七章 算总账
因为当年朱元璋还当和尚的时候,汤和已经在濠州站稳脚跟了。是人家汤和写信邀请他加入了郭子兴的义军。
而当时汤和已经是义军千户了,却依然把朱重八当成自己的大哥。于是义军上下惊奇的看到,风头正劲的汤千户,总是站在朱重八这个初出茅庐的新兵身后,心甘情愿以下属自居,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的。
更奇怪的是,朱重八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对汤和的尊敬坦然受之。
于是一夜之间,朱重八就成了濠州城名人,加上他本就实力超凡,所以很快便脱颖而出,被郭子兴收为义子,并把义女马秀英许配给他。
开局半个碗的朱重八,终于升职加薪迎娶白富美,开始走上人生巅峰……
所以老朱心里一直感念着汤和,对他格外宽容。当年攻灭明夏,汤和身为主将踯躅不前,要不是傅友德、廖永忠勇往直前,险些就坏了老朱的大计。但凯旋后朱元璋也只是没有封赏他,并没治汤和的罪。
这次又是,给了他几巴掌,就放过了这只缩头老乌龟,绝对又是小惩大诫……
……
但朱老板可不会放过另一只缩头小乌龟……
晚膳后,他召见了韩宜可。
韩宜可知道早晚有算总账的这天,所以皇帝返乡前,他已经安排好了后事。庆幸的是,现在五位殿下也找回来了,至少应该不会牵连家人了。
他便把心一横,上金殿来把皇上见。
“臣,临淮知县韩宜可,拜见皇上,吾皇圣寿安康!大明海晏河清!”韩宜可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直起身来吧。”朱元璋没有让他站起来,一边翻看着卷宗,一边冷笑道:“韩宜可,你可以啊。咱还真小瞧你了,本以为你是个快口直肠子,没想到你花花肠子是一串串的。”
“皇上,人总得接受教训啊。臣前番被皇上责罚后,痛定思痛,深感自己太鲁莽,所以决定痛改前非,三思而后行。”韩宜可忙答道。
“你是三思而后行吗?你是在那跟咱耍小心眼子!”朱元璋啪的一声,合上卷宗骂道:
“咱问你,沈六娘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禀报,反而要把她藏在大牢那么久?金屋藏娇吗?”
“皇上,又黑又臭的大牢,跟金屋沾不上半点儿边啊。”韩宜可苦着脸道。
“说重点!”朱元璋瞪眼道:“少跟咱这儿嬉皮笑脸!”
“回皇上,一来臣已经不是御史了,没有权力风闻奏事了。”韩宜可便正色道:“二来,她所说的案子牵扯太大,影响太重,臣必须要接受教训,先调查清楚,收集足够证据再禀报,而不能她的仅凭一面之词。”
“还真是长进了,现在你是‘歪锅配偏灶——一套配一套’啊。”朱元璋哂笑一声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把她送到五位殿下面前?”
皇帝说着把脸一沉道:“咱让你暗中照拂他们,你就是这么照顾的么?这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危险?!”
“皇上说得对,臣罪该万死,臣是想让几位殿下知道此事,因为臣越调查越发现,事情实在太大,都大破天了,臣一个区区知县,实在是担不起来啊!”韩宜可重重叩首,悲声道:
“臣死不足惜。事实上,去年被押上刑场那一刻,臣就把自己当成死人了。可臣担不起的就是担不起,臣一个小小的知县,就算皇上给了密奏之权又如何?
说着他昂起头,满脸悲愤道:“一者,就算臣把案情报上去,如此牵扯至广、影响至深的关天大案,皇上肯定不可能只听臣的一面之词,一定要派钦差来查的。可臣敢拿全家性命打赌,不论派中书省来也好,御史台来也罢,都查不出什么问题的!”
顿一下,他抬起头,勇敢的直视朱元璋道:“只要让他们提前得到风声,给他们时间准备,就算皇上亲临,也一样什么都查不到!”
“……”朱元璋沉默了,他这次返乡的遭遇,已经雄辩的证明了韩宜可的话。
若非韩宜可私下的那些努力,还有儿子们当老百姓时的所见所闻,自己确实冲不破李善长们苦心编制的假象。
这不是说李善长他们的造假能力,已经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
而是人性使然——人,往往总是倾向于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所以也总是会被自己愿意相信的欺骗。
朱元璋力排众议决定迁都,对中都寄予厚望,对家乡充满深情,所以他愿意把家乡的一切往好处想。就是有感到不舒服,不正常的地方,也会自动忽略掉。
甚至有人跟他指出问题所在,他都会勃然大怒,极其护短的维护自己老家的一切。
朱元璋虽然绝顶聪明,却也绝顶自负,这种人是不会轻易否定自己的认知,更不会轻易推翻自己的决定的。
李善长正是洞悉了这一点,才那么的有恃无恐……
只有当无可辩驳的铁证摆在眼前,只有最信任的人告诉他,醒醒吧,一切都是假象,他们拿你当猴耍呢!
朱元璋才会从自己和淮西勋贵共同编制的美梦中醒来,痛苦万分的去面对血淋淋的现实。
……
沉默良久,朱元璋又幽幽问道:“那欺君之罪又怎么讲?”
“呃?”韩宜可一愣,旋即汗流浃背。但在心念电转间,他决定实话实说,叩首道:
“臣承认,臣前番所奏殿下们去明教主动卧底,之后会跟我联系云云,都是臣对殿下所留字条的臆度。五位殿下并没有跟我明说过这种话,虽然臣是这样猜想的,但欺君之罪,我认!”
“呵呵,还挺光棍儿。”朱元璋赞许一笑道:“无论如何,你都是死罪一条。”
说着他面无表情看着韩宜可道:“咱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愿不愿意?”
“愿意!”韩宜可不假思索道。
“好,咱委任你为凤阳巡按御史,代天子接受百姓告状,审录罪囚,吊刷案卷;凡官员勋贵、属吏家奴,无需请示,皆可传唤;凡各衙卷宗账册,无需请示,皆可调阅;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大人不法,小人冤情,皆得直言无避!”
“臣,遵旨!”韩宜可郑重其事的叩首行礼。
“好,这还有点当年的样子!”朱元璋赞许的点点头,起身拿起自己的天子剑,递给他道:“这回朕给你撑腰,放开手脚去查吧!”
“是!”韩宜可颤抖着双手接过天子剑,泪水止不住的流过双颊。
因为他等这一刻,实在太久了……
因为同时他也知道,这注定是一条不归路……
第一五八章 一夜入秋
朱老板一贯的雷厉风行,翌日便有旨意降下,任命临淮知县韩宜可为钦差巡按御史,代天巡狩中都,纠劾一切不法!
在这份措辞严厉的圣旨中,明确了巡按御史可以审录罪囚,吊刷案卷,有司不得推脱塞责,否则以欺君论处,巡按可以天子剑斩之;凡官员勋贵、属吏家奴都必须配合巡按御史的传唤,任何人不得拒绝逃避,否则以欺君论处,巡按可以天子剑斩之!
凡受审受讯人等,不得隐瞒、不得欺骗、不得攀诬、不得顶罪,否则以欺君论处,巡按可以天子剑斩之!
这份满纸都是杀杀杀的旨意一下,让原本还喜气洋洋庆祝皇帝返乡,美滋滋憧憬迁都的中都城,登时从火热的盛夏一夜入秋。
韩宜可就在这一片肃杀中走马上任,他的巡按衙署设立在洪武门外,为刑部建造的衙门内。
甫一上任,韩宜可便发布告示,宣布自即日起,接连一个月放告收呈,凡百姓有冤情者,皆可入衙告状。没有状纸也不要紧,只要人来了就行,衙门有专门的书吏,为百姓代写状纸。
但让人尴尬的是,挂牌放告两天,竟无一人敢来告状。
尽管韩御史和他下属的官吏们,光审录罪囚、吊刷案卷,处理这些陈年积案,还有办理沈六娘的案子,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但迟迟不见苦主来告状,还是让下属们感到莫大的压力。
但韩宜可一点不慌,至少看去上一点不慌,他告诉手下不要着急,好戏在后头。
好戏果然很快上演,这天上午,巡按衙门的官吏们发现,在不远处的洪武门前,有官差扎起了高高的秋千架。围着秋千架,还摆上了一圈圈炭盆,足有两三千个之多。
还有官兵敲着锣走街串巷,高声宣布皇上请百姓吃鸡看戏,明日午时准时开席,请乡亲们都来赏光。
老百姓一听说皇帝请吃席,自然积极的不得了。
也不是所有百姓都蒙在鼓里,很多人已经知道,那秋千架是从哪来的,要干什么用。但他们非但都装着不知道,反而更加争先恐后,为了能占据一席之地,很多人一听到消息就去洪武门外排队了。
告状他们不敢,吃鸡看戏他们有什么不敢的?
勋贵们更是心知肚明,这是皇上要‘烤鸡儆猴’。但他们敢拦着百姓不让他们告状,却不敢拦着百姓不让他们去吃席,不然要是请吃饭都没人到场,朱老板一定会发飙的……
……
公猴们不敢作声,李存义却快要疯掉了……
“大哥,皇上要烤了李祐啊!”韩国公府花厅里,他头发散乱,双目红肿的对李善长嘶吼道。
“我听说了。”李善长状态也好不到哪儿去。从皇陵回来,他就一直失眠,眼圈乌黑,眼袋大的跟楚王殿下的下巴似的。
“大哥,你得做点儿啥啊!”李存义揪着李善长的衣襟,使劲摇晃。
“我有什么办法?”李善长一扫平日的强硬,软趴趴面条似的任由李存义摇晃。“请罪表递上去已经三天了,皇上还没有慰留。皇上嫌弃我啦……”
“那你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李祐被皇上烤了啊!”李存义撕心裂肺,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就是死,也不能这么个惨绝人寰的死法啊,太可怕了实在是!”
“谁让他自己不干人事儿的?”李善长仰天长叹道:“老二啊,上位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他决定要杀的人,谁也保不住……好吧,皇后可以,但皇后不可能替李祐求情的,你就死了这个心吧。”
“不试试怎么能知道呢,大哥?”李存义跪下大哭,抱着李善长的腿苦苦哀求。“李祐就是我的命根子,没了他,我也不活了,呜呜呜……”
见李善长还是无动于衷,他便一狠心,一头朝着一旁的柱子撞去。
李善长一把没拉住,砰地一声,李存义实打实撞了个正着,登时头破血流,疼得晕了过去。
老李是又心疼又生气,赶紧叫来大夫给他治疗。大夫包扎之后,又下了针,李存义这才悠悠转醒,醒来第一句话,还是不忘哀求大哥:“救救孩子……”
“唉,行吧。反正我这张老脸,已经让你们丢尽了……”李善长无可奈何长叹一声,扶着茶几缓缓起身道:“咱就奉你的命,再去丢一回人……”
“多谢大哥。”李存义脑袋纱布渗血,惨兮兮的抽泣道:“你去肯定行的……”
“屁。”李善长啐一口,头也不回的佝偻着出去了。
……
李善长坐着马车来到兴福宫外,递本请求觐见。
不一会儿,吴公公出来,赔笑道:“抱歉韩国公,皇上圣躬微恙,要静养几日,还请转回吧。”
“哦,皇上不要紧吧?”李善长一脸关切,心中暗骂,你老朱跟水牛一样壮实,用生病当借口不见我?还不如说要坐月子呢!
“不要紧,只是连日奔波,有些劳累了。”吴公公摇头笑笑道:“韩国公有什么话,咱家可以代为转达。”
“老臣是有些话想跟上位说道说道,但现在只盼着上位早日圣躬安康,别的都不重要了。”韩国公摇头笑笑,大明第一公的风度还是保持的。
“好,咱家一定带到。”吴公公笑着点点头,伸手道:“恁请回吧。”
“好,辛苦老吴了,改日喝茶。”李善长也微笑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上车之后,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靠在车壁上,看着窗外自己一点点建起的中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