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哥几个去救人的功夫,朱标已经将弟弟们的所见所闻,禀报了父皇。
所以朱元璋才坐不住了,第一时间来看沈六娘。
朱元璋便看着老二老四。“你们说呢?”
“没,没有。”老二摇摇头,一见到父皇他结巴的毛病便会加重,所以只能指望老四了。
“父皇,沈六娘没夸张,整个中都工地,就是个人间炼狱,所有民夫都被饥饿、疲劳、疫病折磨的生不如死,随时都有民夫倒毙于地,很久没人收尸。我们只在城里转了小半天,就至少看到几十具尸体。”
朱棣早就想把这些情况禀报给父皇,语带悲愤道:“就算身强力壮,挺过了这一切,也未必能活到竣工。因为监工的文武官员,只一味追求又快又好,一旦稍稍达不到标准,就会被严厉惩处!”
“我和二哥亲眼看到,只是因为一处工程不达标,整个小队的民夫便被暴打一通,然后拉到街上处死!对了,下令杀人的,就是我们带回来的那个丁斌!”
“这么拿民夫不当人,人手还能够吗?”朱元璋费解问道:“咱看紫禁城已经基本完工,外城也已经干了个七七八八了呀。”
“因为他们疯了一样抓壮丁啊!”朱棣道:“而我跟二哥,只是因为长得高大了些,就被他们安了个奸细的罪名抓起来!
“在牢里好多都是我们这种情况,稀里糊涂被抓起来,随便安个罪名,就统统送去工地消耗掉!”
第一五五章 到底谁是爹?
这些耸人听闻的事情,本就足以让皇帝火冒三丈了。何况还是他儿子的亲身遭遇,就更让朱元璋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毫不掩饰要杀人的眼神。
“这些事情,为什么从来没人禀报过?中书省、御史台是干什么吃的?凤阳府就由着他们乱来吗?朱祥这个府尹是吃屎的么?!”朱元璋目光森然的看着沈六娘道:
“你们就任由他们宰割,没有人告官吗?”
“告官有用吗?凤阳府完全就是他们的帮凶!”沈六娘毫不畏惧的望着朱元璋,高声道:“所有敢告官的,不出一个月,必然会遭到惨烈的报复!甚至还会把原告的状子,贴在他们门上挑衅,好让街坊邻居知道,官府跟他们是穿一条裤子的!”
“告官没用,可以京控啊!咱设在奉天门外的登闻鼓,可不是摆设来着!”朱元璋脸红脖子粗,他还从来没这么丢人过,已经恼羞成怒了。
“那我们也得能到的了南京才行啊!”沈六娘满腔愤懑道:“我大哥,还有另外几家想要进京告状,结果船刚出凤阳,就被所谓倭寇截杀了。倭寇真是厉害啊,居然能深入内陆几百里,跑到帝乡来杀人!
“而且不光杀人,他们还要诛心。官府把我哥他们的首级给送回各家,说是帮我们收殓遗骸,可家家都只见人头不见身子。”沈六娘凄声道:“可怜我哥到现在,还是身首异处。
“活着的人也都被定了通匪的罪名,全部家产没收,男子被发配修中都,女子则被那些勋贵之家瓜分了,民女就是这么被送到李祐为奴的。”
换了别人,问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但朱元璋不会,身为一个极致的细节控,他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那你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沈六娘便告诉他,自己是两年后,趁着上元节女眷都上街看花灯逃出来的。结果没逃多远,李府家丁就追上来了,走投无路便把眼一闭跳了河。
天可怜见,被巡堤的韩知县救起,韩知县问明情况,便把她藏在了大牢里,躲过了李家的搜捕。
“后来有一天,他跟我说机会来了,然后就设法把我送到他们面前。”沈六娘说完,看向已经换上衮龙袍,摇身一变成了大明亲王的哥儿五个,有些恍惚道:“当时看他们的落魄样,打死我也想不到,他们五个居然是皇子,不然我也不至于去告御状……”
“瞎说,那时候我们日子已经好起来了。”朱棡表示反对。
“就,就是,顿,顿顿能吃上肉。”
“走到哪都有人认识我,我风光着呢!”朱棣也不以为然:“还有洪家班的一票弟兄,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快活的紧。”
“闭嘴吧你们。”朱元璋白了他们一眼,这尼玛大明的亲王也太好满足了吧。
朱老板又问了沈六娘,告御状那天的情形,以及她后来的遭遇。
当他听到沈六娘被李祐倒吊起来,先鞭挞,再架上火烧之后,一直紧抿的嘴唇终于微微翘起。
“好啊。咱一直觉得,简单的砍头腰斩,实在太便宜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了。”朱元璋狞笑一声道:
“得为他们准备最特别的死法,才配得上他们犯下的罪恶!所以咱总得绞尽脑汁,想给他们个终生难忘的死法。这回可好,省了咱费脑子了。”
说着他吩咐刘英一声道:
“将那李祐园子里的秋千架,移到大明门前。然后用从他家抄出的钱财,采买一万只鸡,就说咱请全城百姓吃烤鸡,届时还能顺便一睹大烤活人呢!”
“是。”刘英沉声应下。
朱桢听得小脸煞白,我擦,父皇这么生猛的吗?不用有司审判,甚至连李祐都不见,就直接要把他烤了?
这大明也不分级的么?让十二岁以下儿童听到这个合适吗?
“父皇,还是要先审后判的。”好在还有太子给老朱提个醒道:“总也要给人犯一个开口自辩的机会吧。”
“辩什么辩?你弟弟们亲眼所见的还不够吗?不需要他的口供了!”朱元璋黑着脸道:“老大,《大明律》里哪一条允许,一个人可以把另一个人活活烤死,而不用治罪的?”
“就算罪不容辩,可按《大明律》,凡谋杀若伤而不死,造意者绞。”太子轻声道:“吊起来倒也说得过去,但是架上火烤……”
“反正都是死人了,烤一烤让大伙儿解解恨,让一些人醒醒神,也算废物利用了。”朱元璋摆摆手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接下来要审的人多了,没必要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但臣子们会说,韩国公的侄子,是因为得罪了皇子才被烤。”太子有他的坚持,沉声道:“这样反而会影响父皇的威信,也可能让弟弟们的声誉受损。”
“……”到了正事上,哥几个没一个敢插嘴的,只能乖乖听着。
“行行,你愿意走过场就走吧。”朱元璋无奈的瞥一眼太子,又道:“还有那个丁斌,敢抓朕的儿子、大明的亲王,又该当何罪?”
“父皇,不知者不罪。”太子还是无奈道:“只能追究他擅杀百姓,拦截告御状的罪名。”
“你说这罪名也不轻啊。”朱元璋白老大一眼。
“一是一,二是二,跟轻重没关系,就得这么定。”朱标坚持道:“而且丁斌必须要经过审判才能定罪。”
“好好好。”朱元璋苦笑一声,对其余五个儿子道:“瞧瞧,你们大哥多威风,连父皇都得听他的。”
“说得对就得听!”朱桢马上附和大哥,他可不会惯着老朱。
“大人说话,小孩子少插嘴。”朱元璋瞪一眼楚王,咱奈何不了老大,还收拾不了你个老六?
“就是就是,大哥也是为了父皇和大明好。”谁知老六一开口,几个哥哥也赶紧帮腔,都形成条件反射了。
“三思啊父皇,不听大哥言,吃亏在眼前呐!”
“行行行,都先审后判,这下总行了吧?”朱元璋登时没咒念了,终于让步。他怏怏起身,走到门口时,丢下一句灵魂之问:
“他妈的,到底谁是爹?”
第一五六章 汤瞎子
朱元璋回到兴福宫时,在家养伤几个月的汤和,终于一身蟒袍来拜见大哥了。
“哈哈哈,你个汤瞎子,什么时候丢掉拐棍的?”朱元璋站在殿门口,满脸亲热,满嘴乡音。
他俩和周德兴是一个村的,从小光着屁股玩泥巴一起长大的,比跟徐达的关系还近,正经发小中的发小。
而‘瞎子’,其实是‘细伢子’的连读,凤阳这边指‘小孩子’,朱元璋从小就这么叫他。
“嘿嘿来见大哥,还敢拄拐杖?咱不是欠揍吗?”汤和身材魁伟,相貌堂堂,豹头环眼络腮胡,看上去没什么心机的样子。
“你倒是聪明。”朱元璋一脚踢在他孤拐上,笑骂道:“让你给咱看着修中都,你倒好,敢给咱装病偷懒!”
“大哥,咱是真摔断腿了。”汤和苦着脸道:“当时你是没看到啊,咱从三丈多高的城墙上掉下来,啪的一下,那摔得叫个瓷实。回去昏了十天,躺了仨月,吃喝拉撒睡都在床上。还能活着来见恁,都是皇上保佑。”
“新鲜,你睡觉不在床上在哪睡?”朱元璋笑骂一声,忽然笑容一滞,他想到自己回乡前那几宿,就不是在床上睡的。
君臣说笑着进了殿,汤和向皇帝禀报昨夜临淮方面的情况。朱元璋回乡前,他就接到密旨,命他立即接管凤阳所有军队,并在凤阳县外围布防。
所以平安的凤阳卫并不是接到胡府庄的消息才赶去的,而是探马察觉到临淮大堤的异样后,汤和派过去的。
当然,要是没有胡太公他们那一拦,平安能不能来得及,还两说……
“眼下,整个凤阳都尽在掌握,谁也翻不起风浪来了。”汤和拍着胸脯保证道。
“嗯,你办事咱放心。”朱元璋点点头,让吴总管搬了俩锦墩过来,招呼汤和坐下,自己坐在另一个上,目光炯炯的打量着他。
汤和被看得直发毛,讪讪道:“大哥,你有啥话就直说吧,再看咱也看不出花来的。”
“这话该咱问你才对。”朱元璋却慢悠悠道:“汤瞎子,你还有什么要跟咱说的?”
“哪方面?”汤和可怜巴巴道:“大哥,恁总得给个提示吧?”
“好,那就给你个提示,谁让你老汤笨呢对不对?”朱元璋点点头,一个‘笨’字咬得很重,又一字一顿道:“中都工程。”
“哎哎……”汤和擦擦汗,他知道这是重八哥对自己的警告,忙老老实实道:
“大哥,这里头问题确实很大。我倒不是说工程质量,工程开销,这些韩国公都做得无可挑剔,换个人也不会比他做得更好。
“但唯独有一点,我跟韩国公意见相左。就是他太想早日完工了,对民夫催逼太急了,因此死了不少人。”汤和其实早就打好了腹稿,却依然字斟句酌道:
“而且为了节省开支,给民夫的伙食也很差,生了病也不给他们诊治。整个夏天闹了好几次热疫,虽然很快就补充上了人手,但老百姓也很有怨言。
“我希望能把速度放慢一点,修都城这种大事,不一定非要提前竣工,只要不延误皇上给的工期就可以了。但韩国公却很着急,总说什么‘时不我待、找感激涕’。”
“是‘朝干夕惕’。”朱元璋煞有介事纠正道。他爱跟老兄弟在一起,不是没原因的。
“对对对,反正就是恨不得明天就完工的意思。”汤和忙点头。
“既然意见相左,你为什么不写本子奏报啊?”朱元璋微微皱眉。
“因为臣觉得韩国公固然失之操切,但总体来说,他还是实心任事的。一心一意,甚至贴钱给大哥修皇宫,我自问做不到他这种程度,实在没法站着说话不腰疼。”汤和一脸实诚的摊手道:
“再说,这是大哥你心心念念的中都城啊!咱实在是不知该咋办好,结果恍恍惚惚一脚踩空,从城墙上掉下来了。咱觉得这是天意,干脆在家安心养伤,他们爱怎么弄怎么弄去吧。”
“你糊涂!虽说天意自古高难测,可天心即民心的道理,咱跟你说过好多次吧?”朱元璋生气的拍着汤和的脑袋道:
“咱问你,是区区一座城池,一座宫殿重要,还是民心重要?!”
“民心,当然是民心重要。”汤和一动不敢动,任由朱老板拍皮球似的拍着自己的脑袋,苦着脸认错道:
“大哥咱错了,咱没分清轻重,咱辜负了大哥的期望,请大哥责罚吧。是削爵还是打屁股都没问题。”
“你是知道咱舍不得真收拾你吧?”朱元璋笑骂一声,使劲拍了他脑袋最后一下,打得汤和眼冒金星。“行了,这就算罚了你了。”
“嗨嗨,大哥,以后能不打头吗?咱本来就是个笨老粗,会越打越笨的。”汤和捂着头,晕晕乎乎道。
“你就跟我整天装傻充愣就行了。”朱元璋没好气道。
“大哥,咱是真笨啊,不然凭大哥对俺的厚爱,还能只混个侯爵吗?早当上国公了。”汤和憨憨的笑着,他就这点好,遇到事情总是从自身找问题,怎么能不讨老板喜欢?
“你想要当国公啊,其实现在咱就可以给你。”朱元璋似笑非笑道:“要么?这就给你写诏书吧,来人……”
“别别别。”汤和赶忙摆手不迭。“大哥,这时候给咱加公爵,不是把咱架在火上烤吗?”
“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啊。”朱元璋斜睥着他。“你不后悔?”
“不后悔。”汤和忙坚决谢绝道:“咱有自知之明,中山侯就很好了。”
他很清楚,上位这时候给自己晋公爵,那就是用自己拉仇恨了。而且中都的烂摊子,也得自己收拾了。到最后非得落个里外不是人,至少淮西老兄弟都要恨死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