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你那天才爹,却想出了破局之法。”刘伯温赞叹道:“他要让富有的粮户轮流担任里长和甲首。这样人人都有机会当土皇帝,土皇帝也就不值钱了。”
“而且通过里甲制,把那些体量庞大的家族给分割开来,每一里、每一甲的利益各不相同,再想让他们抱团可就难了。这就是里甲制的毒辣之处!”
“我爹的算盘,还真是打得妙啊。”朱桢也听明白了。“是,咱也没本事皇权下乡。那咱就在乡里搞推恩令——把乡绅的权力分割切碎,分散给更多人,这样就没有能称王称霸的土皇帝了!”
“没错,真是太妙了。”刘伯温拢须颔首道:“可是那些称王称霸惯了的土皇帝,就甘心拱手让出权力吗?更何况他们还要被清丈田亩,本来可以仗着权力少交税,现在却要多交税。”
“那肯定是百般不愿的。”朱桢轻声道。
“所以啊,这件事官府不高兴,乡绅很生气,地主也叫苦。”刘伯温看着刘琏道:
“你想想得有多难推进?有多少明枪暗箭等着你!你不能光看着那身绯袍的光彩,不想想这背后要多少人流血!弄不好还有你自己的血!”
“爹……”刘琏却一脸倔强道:“你说的都对,唯独一件事不对——儿子不贪图那件绯袍!”
“那你是?”
“我马上就三十而立了!”便听刘琏语气郑重道:
“父亲从小就教导我,读书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要为生民立命!这些千难万险的事情,三十岁的时候不去做,什么年纪去做?”
“如果你不是刘基的儿子,我随你去!”刘伯温提高声调。
“爹,你的儿子就得一辈子在你的羽翼下?”刘琏也提高声调。“就得落个一事无成,虎父犬子的名声?”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要气死我你!”刘伯温气得咳嗽起来。
刘琏赶紧上前给父亲抚背,嘴上却还不停道:“爹,这又不是上战场,只是去做官而已。我不贪不枉,最多功败垂成,不至于身败名裂的。”
“你想的太简单了!”刘基拍着桌子道:“此去江西,跟战场一样凶险!”
“那我更不能当逃兵了!”刘琏看着温吞吞的,却倔强的一匹。“知道有危险就退缩,那不就是懦夫么?”
“唉,你看着办吧……”就像朱老板再能,也奈何不了自己的儿子;以刘伯温之能,也奈何不了刘琏。
“多谢爹成全……”刘琏赶紧给父亲磕头。“儿子一定不给爹丢脸的!”
“唉……”刘伯温又长叹一声。
“这样吧,本王派一小旗保护师兄,师父不就不用担心了?”朱桢开口道。
他已经有两护卫兵马了,说话底气也足了。
“走到哪都有军队保护?那像什么样子。”刘琏却坚决不同意道:“多谢师弟,但堂堂三品参政,本来就配备护卫的。”
“至少派两个人跟着你吧?他们不穿军装,就扮成你的长随,”朱桢坚持道:“地方上派给你的护卫,总不那么让人放心。”
“师弟,你怎么这在意我?”刘琏狐疑的看着他道:“不会是对小女有意思是吧?那也没必要讨好我。你的婚事,都是皇上说了算的,你还是讨好你爹去吧。”
“本王没有……”朱桢登时扭捏道:“本王就是单纯的关心师兄。”
“多谢师弟,是师兄多心了。”刘琏歉意的拱拱手,最后还是拗不过老六,勉强同意了。
刘基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儿。
……
待刘琏心满意足出去,书房中便只剩下师徒俩。
“师父,你真的很担心师兄?”朱桢轻声问道。
“废话。”刘伯温此时脸上的神情,跟寻常老人别无二致。“做父母的心情是一样的。”
定知此别必零落,不及相随同死生……
“那我跟父皇说说去吧。”朱桢便道:“让师兄还是留在京里吧。”
“不必了。”刘伯温却缓缓摇头道:“他已经三十而立,我这个当父亲的,只尽力能劝他回心转意。但他一旦做出决定,老夫也只能由他去了……”
“好吧。”朱桢点点头,他爹就不这样,甭管哥几个多大,不听话就揍,揍到听话为止。
“不说他了。”刘伯温又叹了口气道:“你的高丽之行,可还顺利?”
“还行。”朱桢点点头,将高丽的事情,再次讲给老刘知道。
“嗯,你的安排还算精妙。”刘伯温听了,颔首道:“等朝廷腾出手来,收拾了纳哈出,他们就彻底老实了。”
“嗯。这个国家的君臣,喜欢夜郎自大,没见识过我们的厉害前,总以为自己天下无敌。”朱桢深以为然道:“所以未来,必须向他们展示下实力,也算杀猴儆鸡吧。”
“不过就算设立了布政使司,也没法真正郡县高丽吧?”刘伯温道:“那里天高地远,百姓也习惯了自成一国,朝廷直辖的成本太高了。”
“是,高丽太贫弱了。就那点儿赋税,每年光平叛、赈灾都不够,怕是连官僚体系都得国内养。”朱桢深以为然道:
“虽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但在国家大事上,不算经济账是不行的。一件事情就算短期亏本,长期也必须收大于支,这件事才能去做,才能坚持做下去。”
顿一下,他又道:“所以郡县高丽怕是难以持久,不过我们可以在日后,把高丽王换成朱姓藩王……”
第三一七章 异想天开
诚意伯府,书房中。
“将藩王封在海外?你还真敢想。”刘基吃惊道:“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生么?”
“就问你这个思路怎么样?”老六得意的问老刘道:“怎么样,有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唔。”刘基捻着胡须,缓缓颔首。
之前,师徒俩便讨论过皇帝分封藩王是否太过。答案是确实太过。朱老板就像老农分家一样,给太子之外,每个儿子都分一大块家产。
结果山西、陕西、北平、湖广、江浙、山东,这些帝国的核心领土,全都分封给了诸王……
而且还有好多皇子,都没来得及册封呢。
“皇上龙精虎猛,子嗣广繁,按照眼下这种册封法,怕是要不了两代人,皇帝就只剩下京畿这点儿地方了。”刘伯温道:
“给藩王的权力又太大,待遇也太高,未来削藩不可避免。”
“对我们这些藩王来说,在国内还得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干什么束手束脚,不得展布。”朱桢点头道:“所以我觉得,封在海外是条出路。就算海外条件再差,再人生地不熟,但能自己说了算,比什么都重要!”
“你兄弟们能愿意?”刘伯温问道。
“至少我几个哥哥,肯定是求之不得的!”朱桢很肯定道。
“嗯。”刘伯温认同的点点头道:“你几个兄长确实不是郁郁久居人下之辈。”
“只要哥哥们开了头,当弟弟的也只能照办了。”朱桢笑得很开心,因为他想到老七被送去爪哇时,估计美得鼻涕都要冒泡了吧。
反正不让这变态祸害山东老乡,就绝对是大功一件。
而且四哥分封去了海外,应该就没有靖难了吧?
什么叫历史贡献?这就叫历史贡献!
终于找到这么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让一直很迷茫的老六,开心的直扭屁股。
“别扭了,丑死了。”刘伯温却给他泼一盆冷水道:“如果能将藩王,分封在海外的话,确实有益无害。但问题是——你得有地方封啊!哪怕是高丽,你想封过去,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那是,不过事在人为嘛。”朱桢依旧信心满满道:“无论如何,都比日后父子见疑、兄弟反目,要好的多吧?我想至少我哥哥们,都很愿意出去开辟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王国,而不是一辈子困居国内!”
比如以四哥的能力,日后不放出去开疆拓土,光在北边跟蒙古人玩捉迷藏,实在太可惜了。
“好吧……”刘伯温忽然从朱桢的身上意识到,真正的王者,肯定愿意选择一条充满荆棘和无限可能的创业之路,也不愿意过那种在醉生梦死中,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但他还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便问老六道:“真有那么多地方可封么?”
“不信咱们数数看。”朱桢说着,熟练的从书架上,找出之前自己画给老刘的那副世界地图。
他先在上面画出一条斜线道:“这是四百毫米等降水线的大概位置,这条线往北,不宜农耕,只能游牧。”
刘伯温看那条线,大概就是眼下大明和北元的实控线。
“要是把我家兄弟,封到这条线北面去,他们几代之后,难免就会胡蛮化,到时难免成为边患。”朱桢先排除了北面大片区域道:“咱们不能坑人,更不能坑了中原,所以只在这条线的南面,中国之外的地方分封!”
“嗯。”刘伯温点点头,看着地图,听他继续说下去。
“那么从北到南,能分封的地方有——高丽、日本、琉球、以及自古以来就属于我们的小琉球,还有吕宋、安南、占城、真腊、爪哇、马六甲、暹罗、缅甸……”朱桢如数家珍道:“不用去太远,单单我中华文化圈,就有两个大明那么大的广袤土地,可供分封建邦啊!”
“这些地方,都适合农耕?”刘伯温动容问道。
“都适合!而且从小琉球往南,水稻可以一年三熟!”朱桢沉声道:“这还只是我们中华传统势力范围内的土地。如果再把眼光放远,还有南亚次大陆、非洲、南美、北美、大洋洲——世界真的很大,大明只是东方一隅,只有蒙元征服的土地的十分之一。
“如果我们满足于天朝上国的虚荣,就此停下开拓的脚步,把中国之外的土地视为蛮荒,那与高丽人又有什么区别?一样是坐井观天!不过是坐在个更大的井里罢了!”
“……”刘伯温张嘴结舌了好一阵子,才苦笑道:“你这出去一趟,憋出这么个惊世骇俗的方略来?”
“嗯,确实。”朱桢得意道:“厉害吧?”
“厉害是厉害。可是你想过没有?眼下天下方定,正是要休养生息的时候,要是按你这套来,整个国策都要变啊。”刘伯温叹口气道:“你父皇肯定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他现在不会同意,因为北元还没消灭,云南也没收复,是没可能用兵于外的。”朱桢却幽幽道:
“但消灭北元、收复云南之后呢?百万无仗可打的骄兵悍将,就会反而成为国家最大的威胁。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跟老兄弟们自相残杀;还是继续开疆拓土、给将士们建功立业的机会?这对父皇来说,不难选吧?”
“是不难选。”刘伯温缓缓摇头道:“但哪怕是巨唐,也会被穷兵黩武拖垮的。”
“是,不管什么时候,都要打经济账。”朱桢点头道:“只有收益大于损耗的战争才能打。不然,对国家便是一种损害。”
“你知道就好。”刘伯温顿一下,还是轻声道:“而且,你父皇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当年,他要派水师远征日本,我才能劝住他。”
“……”朱桢这才意识到,就连师父也不支持,自己的‘伟大计划’了。
“我知道!”但他并不气馁,接着高声道:“所以在那之前,要先把连接这些地方的商路通开!”
楚王殿下在地图上连线出一条漫长的航路,一脸倔强道:
“等海上贸易兴旺起来,你和父皇就知道,我不是在异想天开了!”
第三一八章 没那么简单
老刘不支持老六的‘伟大计划’很正常,因为这一充满了异想天开的方案,实在太夸张了。甚至跟他和朱老板定下的‘华夷区隔’的对外国策,是完全拧着来的。
在朱老板等大明王朝奠基者的认知中,‘凡海外夷国,如安南、占城、高丽、暹罗、琉球、西洋、东洋及南蛮诸小国,限山隔海,僻在一隅;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
‘若其自不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
所以朱老板担心说:‘吾恐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
当然也有唯一的例外,‘但胡戎逼近中国西北,世为边患,必选将练兵,时谨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