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督府放行之后,各支王府军渡江至瓜洲与哥几个汇合后,再浩浩荡荡开赴镇江。如此兴师动众、大费周折,目的只有一个——给这些江南大户开开眼、醒醒神,给他们营造一个终生难忘的记忆。
这样将来他们在想跟市舶司做对时,自然就会回忆起,今日所见的一切了。
要是这份震撼,能让他们及时清醒过来,悬崖勒马,老六的这番苦心就算没白费。
……
待到仪仗摆完之后,码头上钟吕高鸣、锣鼓喧天。更有六十四支大唢呐,奋力吹响了恭迎圣人出行的《引凤调》。
当今洪武皇帝的第六子,楚王殿下朱桢,终于在一众内侍簇拥下,出现在甲板上。
“臣等恭迎楚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曹知府和陆仲和赶忙率众下拜。
四拜兴,朱桢才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在身穿蟒衣的汪德发的搀扶下,缓缓走下船来。
第三五五章 无视
当天中午,曹知府在官衙设宴,为几位殿下接风洗尘。
除了镇江本地的两位名流,曹知府还特意邀请了陆仲和、谢蕴章一起作陪。
但出乎两位江南大佬意料的是,尽管曹知府隆重介绍了他俩,几位殿下却毫无反应,连敷衍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这让曹知府有些尴尬,忙满脸堆笑的转个话题道:“诸位殿下来了镇江,一定要尝尝我们的蟹黄汤包,瞧瞧这个包子皮,吹弹可破、薄如蝉翼,仅工序就得三十三道。再蘸点镇江香醋,那滋味真是佛祖尝了都要还俗啊!”
“嗯嗯。”几位殿下的表情终于生动起来,尤其是楚王殿下,饶有兴趣的用手指在包子上戳啊戳,还弱智儿童似的咧嘴笑道:
“这皮就是不破唉,厉害厉害……”
显然对蟹黄汤包的兴趣,要远超过对陆、谢二人的兴趣。
把两位江南大佬给臊得,脸都红成猴屁股了。
他们偷偷瞥一眼老六,满眼都是幽怨……旁的殿下事不关己、漠不关心可以理解,可你楚王殿下怎么也把我俩当成,无足轻重的草民一般?
不是你请我们来吃腊八宴的么?你不是要跟我谈市舶司么?怎么能这么轻视我们呢?
两人又对视一眼,陆仲和给谢蕴章个沉住气的眼神。意思是说,楚王殿下这是故意在乱我们呢。
‘放心吧,吃完饭肯定会找咱们聊的。到时候咱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不要受影响。’
‘嗯。’两人交换着眼神。
……
然而午膳后,几位殿下便径直到后衙休息去了。
楚王殿下光顾着和哥哥们说说笑笑,看都没看那陆仲和、谢蕴章一眼,就消失在两人望眼欲穿的视线中。
陆仲和跟谢蕴章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的脚趾头能抠出套四合院来。
两人强撑着等到曹知府安顿好几位殿下,从后衙告退出来,赶忙迎上去。
“府尊,楚王殿下……”陆仲和硬着头皮问道。
“有没有说召见我俩?”谢蕴章接茬。
曹知府摇摇头,也是一脸奇怪道:“不瞒你们说,我怕殿下贵人多忘事,还又提了二位一嘴,说要不要先见见你们,聊一聊。殿下却……”
后面的话他有些说不出口。
“府尊只管说,我们遭得住。”
“好。殿下问,你们不是海商啊?”曹知府看一眼一旁的周知县道:“本府便按照老周说的,替你们否认了。”
“是你们说不是的。”周知县赶忙撇清道。
“是是,是我们说的。”陆仲和点点头,忙问道:“殿下怎么说?”
“殿下说……既然不是海商,有什么好见的?明天让他俩喝完粥,就……各回各家去吧。”曹知府把老六的话自动净化了,原话可比这个难听多了。
“啊……”陆仲和、谢蕴章傻眼了。“这这,殿下也太实在了吧?”
“我们确实不是海商,可江南的海商,哪个不卖我们三分薄面啊?”陆仲和脸上超级挂不住,从元朝到大明,他还没这么丢人过呢。
“这话我也替你们说了。”曹知府苦笑道:“可殿下说,他有什么话,会直接跟海商说的,用不着中间人传话的。”
“这……”两人瞠目结舌半晌,谢蕴章才郁闷叹息道:“唉,殿下把事情,想的也太简单了。”
“也许在亲王殿下眼中,这世上就没有复杂的事儿呢。”曹知府敷衍一句,朝两人拱拱手道:“下官还有公干,失陪了。”
“失陪了。”周知县也拱拱手,跟曹知府一起走掉了。徒留两人在风中凌乱……
好半晌,陆、谢二人才怅然若失的从府衙出来。
其实他俩这次来,是做足了功课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能说,什么能答应、什么不能答应,全都推敲的清清楚楚。谁承想准备了十八般武艺,居然一样没用上,就这么灰头土脸的出来了……
“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回到包下的园子后,谢蕴章摔碎了美姬奉上的茶盏。
吓得侍女赶紧跪地,管家上前想要收拾。谢蕴章却余怒未消道:“赶紧收拾一下,我今天就回杭州!”
“啊,是……”
“你们先退下。”跟他过来的陆仲和摆摆手。
管家为难的看向自家老爷。却被谢蕴章斥退道:“下去,没看到我跟平江公有话要说?”
众人赶紧鱼贯退下。谢蕴章这才对陆仲和道:“老陆,你也一起走吧,堂堂陆家,不能受这等折辱。”
“那位殿下怎么侮辱我们了?”陆仲和却强调道:“他只是无知,无知者无罪。”
“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通过羞辱我们,抬高自己!”谢蕴章却怒道:“别看他才十二三岁的年纪,身边可一帮子狗头军师呢!”
“这都是你猜的,做不得数。得把人往好处想。”陆仲和依然摇头道:“就算你猜着了,可你一生气一走了之,不正着了他的道儿?”
“我们走了,他脸上也无光!”谢蕴章哼一声道。
“我们一走,万一有软骨头,投靠了朝廷怎么办?”陆仲和冷声道:“这次来的人太多太杂了,难免各怀心思,咱们得在这儿镇着,才能不出幺蛾子!”
“唉,好吧。”谢蕴章愤懑的应下道:“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想出气?简单。”陆仲和淡淡笑道:“咱们赶紧召集大伙来开个会,再提醒他们一遍,明天谁也不许承认自己是海商——否则,就是自绝于江南!”
“好。”谢蕴章重重点头道:“他老六不是不跟我们谈,要直接跟海商谈么?这回一个海商都没有,看你跟谁谈去!”
“年轻人,以为仗着自己的身份,就可以横冲直撞,”陆仲和一脸智珠在握的微笑道:“等他碰个鼻青脸肿,就会知道为什么要‘礼贤下士’了。到时候自然会来跟咱们谈了。”
“那可没这次这么简单了。”谢蕴章狞笑一声,便高声吩咐管家道:
“先不急着收拾了,赶紧去把诸位老爷都叫来,我请他们吃糖水!”
第三五六章 楚王一视同仁
一众没资格参加接风宴的江南大户,也都翘首等着他俩带回来的消息呢。
是以顿饭功夫后,今日在码头接驾的江南大户,就齐聚谢蕴章租住的园子了。把最大的一间厅堂,塞了个满满当当。
人一到齐,两位大佬也现身了。众人马上七嘴八舌问答:“平江公,谈的怎么样?”
“立亭公,殿下没难为你们吧?”
两人脸上都有点挂不住,却不能实话实话,以免被众人看低。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嘛……
“很不愉快,楚王殿下要行霸道,顺者昌逆者亡。”谢蕴章冷着脸道。
“啊……”厅里的气氛登时凝重起来,片刻震惊后,众人都对立亭公的话深信不疑。
“不奇怪,看今早那铺天盖地的阵势吧,不就是想把咱们吓唬住?”
“以为咱们是吓大的?”这种环境中,人特别容易说话硬气。“连他老子都没吓住咱们,他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想把咱们诈唬住?!”
“会叫的狗不咬人。他闹得雷声越大,到最后雨点越小……”众人话虽如此,却难免有些心虚。十几岁的殿下,有大军在手,能干出什么事儿来,谁也不好说。
“平江公,那位殿下不会乱来吧?”他们便纷纷将目光投向了陆仲和。
“放心,朝中的大人,不会让他乱来的。”陆仲和一脸笃定道:“当然,亲王殿下的面子可以不给,皇上的面子不能不顾忌。所以咱们一上来,还是得先见招拆招……楚王殿下想怎么搞,随他。咱们只负责让他搞不成就是了。”
“用不了多久,见自家老六几次三番失败,皇上自然就会把他当成废物。”谢蕴章冷笑着接话道:
“皇上那么多儿子,到那时定然不会再多看他一眼,他就该倒回头来,求着咱们给他个体面的台阶下了。”
“哈哈哈,对对对!”一众江南大户闻言,顿时觉得那庞大少年也没那么可怕了。于是前番在心中留下的惊惧尽去,一个个又恢复了往常的自信。
“任他如何权势滔天,在海上就鞭长莫及了,还不想咱们怎么料理他,就怎么料理他?!”
“嗯,好。”陆仲和满意的与谢蕴章对视一眼,后者便高声倡议道:“诸位,不用等将来,明天那个劳什子腊八宴上,就可以给楚王殿下,一点小小的江南震撼。”
“怎么干?”众人纷纷问道。
“他提到海上贸易,咱们就一问三不知。问谁是海商,咱们就都矢口否认。”谢蕴章大笑道:“到时候楚王殿下的表情,肯定很精彩。”
“啊哈哈,好!”众人纷纷点赞道:“这样好啊,我们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承认,让他有劲儿没处使,有话没地儿说,白请咱们吃一顿腊八宴。”
“哈哈哈,有趣有趣!”一众江南大户越想越兴奋,有人还装模作样道:“这样欺负一个小孩子,会不会太过分啊?”
“哈哈哈!”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待他们笑完了,陆仲和方淡淡道:“话不可以乱讲,谁敢欺负堂堂亲王殿下?我们都是实话实说来着——在座的谁出过海?谁有船队在海上?”
“没有,都没有。”众人自然大摇其头。
“那不就结了。”陆仲和斩钉截铁道:“我们,就不是海商!”
……
这边一众江南大户刚刚开完会,不到盏茶功夫,他们的会议记录,就摆在了楚王殿下面前。
“啧啧,不就是没单独见见他俩么,哪来这么大的怨气?”朱桢一边翻看这份,来自某位已经暗中投效的大户的记录,一边摇头不已。
“殿下这话说的。”沈六娘一脸苦笑道:“人家陆仲和、谢蕴章,都是跺跺脚,江南要抖三抖的人物。哪里受过这份冷落?”
“本王跟外人打交道,从来不看他的身份。”朱桢却浑不在意道。
“殿下真是……”沈六娘刚要夸他‘一视同仁’。
却听一旁老三幽幽道:“他的意思是,反正外人谁也没他身份高。什么素封士绅,达官贵人,都是草民而已。”
“三哥真乃知己也。”朱桢朝老三挤挤眼,哥俩击了个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