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殿下磕头之后,朱桢让他起来回话。
“讲一讲,你为什么要救赵峥呢?”楚王温声问道。
“他是殿下的护卫,殿下是祖师爷的儿子,所以也算是自己人。”舒来宝便陪着笑道:“自己人帮自己人,这不天经地义吗?”
“瞎说。”楚王翻翻白眼,淡淡道:“跟本王,你最好还是说实话。”
心说因为本王也没几句实话,我爹更是满嘴瞎话。要是大家都不说实话,大明岂不变成谎言的国度?
“好吧,其实是因为刘参政。”舒来宝赶忙正色道:
“我舒来宝虽然是个要饭的,但也不是生下来就要饭。我们家是元朝的时候,让贪官污吏和地主老财串通起来,活活逼得倾家荡产,除小人之外,全家饿死的。”
“那跟我家还真挺像。”老六轻声道。
舒来宝心说我可没你爹那本事。面上却恭恭敬敬道:“洪武爷也是穷出身,他跟咱们一样,最恨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所以咱信他,是真心实意为我们穷苦人好。
“所以刘参政贴的那些告示,发的那些传单,俺也找人读给俺听了。都是老百姓能听懂的大白话,道理也说的再明白不过,就是为了‘田多的多交税,田少的少交税’,这不就对了吗?”舒来宝眼中泛起泪花道:
“当年俺家一共才五亩薄田,收税却收到了二十年后。为啥呢,就是因为地主老财不交税,官府只能死命往俺们头上摊派呗!”
“现在洪武皇帝派刘参政要来改一改了,老百姓却拼命阻拦。俺知道他们就是让那些狗大户给蒙蔽了,狗大户肯定不愿意这么改,就撺掇着老百姓给刘参政起哄架秧子。”舒来宝叹了口气道:
“俺人微言轻,也没法让老百姓认清好歹,可谁对谁错,俺是知道的。”
“正月初一那天,俺们丐帮的弟子无意救了赵大哥,第二天又听说刘参政没了。俺就怀疑他们俩之间有关系。一问之下,他果然是刘参政的护卫,俺就决心救活他,让他给刘参政伸冤……”
说完舒来宝又苦笑一声道:“说这些殿下可能不信,一个叫花子怎么可能想这些有的没的?”
“叫花子怎么了?我看整个江西的官员,都没你一个叫花子想得明白。”朱桢却招招手,让他在桌边坐下道:
“再说,叫花子也不丢人!我父皇当过叫花子,本王也当过叫花子,我还是你的帮主咧。”
“殿下还认这茬啊?”舒来宝忍不住狂喜道。
“这话说的,本王还能说话不算数?”朱桢一脸臭屁道:
“你小子真是有眼光,不要熊启泰的十万贯赏金,却要拜本王这个帮主。告诉你,跟着本帮主,那叫一个前途光明,可比十万贯值钱多了。”
“是是,属下真是太幸运了,以后跟着帮主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舒来宝赶紧顺着杆儿往上爬。
两人正说得热乎,刘璃端着托盘进来布菜。
她已经换回了青衣素裙,虽未施粉黛,却难掩绝色,让舒来宝不禁看的一呆。不过他都当过帮主的人了,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赶紧低下头去。
“不用这么拘谨,这也是咱们帮中的弟兄。”老六哈哈一笑。
“黄蓉拜见副帮主。”因为凶手已经被捕,刘璃心情不错,也配合着老六向舒来宝福了一福。
“使不得,使不得。”舒来宝赶紧起身要磕头还礼,他心思通明,知道这跟在楚王身边的小美女,肯定与他关系匪浅。
“你站起来,这一礼你当得。”朱桢却正色道。说着他将那封信,拿在手里给刘璃看。同时讲述舒来宝义救赵峥的经过。
末了,朱桢轻声道:“要是没有舒来宝仗义相救,赵大哥肯定十死无生。虽然熊启泰肯定跑不了,但揪不出他背后那些人,更不会知道大师兄的那些悲壮的斗争经历……”
看完信,听完小师叔的陈述,刘璃已经哭成了泪人,完全没察觉到老六,为何要按住最后一行字,不让她看。
她再次深深向舒来宝行礼,诚挚的道谢。
慌得舒来宝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还礼。
第五零六章 数来宝
随后,楚王殿下让舒来宝坐下,陪自己一起用膳。
舒来宝一顿饭吃的小心翼翼,受宠若惊,同时还惊讶于洪帮主的饭量,真他么大。
朱桢吃了个肚皮溜圆,这才放下筷子,接过帕子擦擦嘴,问他道:“有没有想过帮刘参政完成他未竟的遗志?”
“当然想过,可是俺就是个叫花头子,哦,现在是副头子,又能帮得上什么忙?”舒来宝叹气道。
“你错了,丐帮能帮上大忙,用处大着咧。”朱桢摇头道:“比方说,隐田隐户的情况,大都发生在偏远的乡下、闭塞的山村,要把他们全部找出来,摸清楚他们的底细,没有比叫花子更合适的了。”
“那倒是,咱们叫花子就像老鼠打洞,哪儿都钻。越是同行少去的地方,就越能要到饭。”舒来宝欣喜道:“这活儿交给俺们最合适不过。”
“还有更合适的活儿呢。”楚王殿下又笑道。
“还有?”
“对。”老六点头道:“我仔细想了一下,推行新政,还是得宣传到位的。之前大师兄的宣传,不可谓不卖力。
“但也有问题,一个是张贴告示的效果肯定不好,乡下识字的本就百里挑一,而且这一个还往往是大户家里的,怎么可能把对他们不利的东西,念给老百姓?”
“还真是。”舒来宝点头道:“那样贴再多告示也没用。”
“再一个,就是你光贴张纸,或者派官差下一次乡,完全抵不住那些乡绅宗老,日复一日的颠倒黑白,胡说八道。”老六又道。
“是啊,官府的差人本来就少,一个省那么大,村子成千上万,一年能转过一遍来,就要累死人。”舒来宝深以为然道:
“恐怕都不用那些大户说什么,村里人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所以说,我们要派出一支强大的宣传队,整日走街串巷,隔三差五就光顾每个村子一遍。”楚王殿下有力的挥下手道:“这个差事除了咱们丐帮,舍我其谁?”
“这……”舒来宝终于明白,原来楚王殿下扮成乞丐,造访丐帮,并非心血来潮;答应当帮主也不是被逼无奈,而是早就盯上他们穷教行了。
“帮主说的……这个什么宣传队的行径,确实像咱们叫花子,可是咱们叫花子都是一帮睁眼瞎。腆着脸要饭行,可干不来这些讲道理、说规矩的正经事儿。”舒来宝苦笑道:
“那老梆蔡之所以能当上副帮主,就是因为他是全帮,唯一一个识字的。”
“你又错了,宣传的真谛,不在于你有多少学问,懂多少道理,”老六挥舞着手臂,铿锵有力道:“而是在于用最容易记忆的字眼儿,体现出最有煽动性的内容,然后用最简单的方式,反复反复再反复!”
“容易记忆,有煽动性,通俗,反复……”舒来宝瞬间抓住了四要素,眼前一亮道:“那不就是谶谣吗?”
“没错,你他娘的还真是个天才!”老六不禁对舒来宝刮目相看,点头道:“就是那玩意儿!”
比如最著名的‘亡秦者胡也’、‘大楚兴,陈胜王’、‘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代汉者、当涂高’、‘点检为天子’,以及距离最近的那句‘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
这些经典的政治宣传谶谣,无一不是一经推出,便立即口口相传,深入人心,起到了绝佳的宣传作用。
“帮主的意思是,咱们也编一些朗朗上口的谶谣,让叫花子们四处传播?”舒来宝试探问道。
“没错!”老六打个响指道:“原先我大师兄就是太实在,光知道干巴巴的宣传。在江西这种神仙扎堆的地方,你不吹的玄乎点,谁当回事儿啊?”
“这个不难,老百姓本来就都相信,洪武爷不是凡人!”舒来宝忙点头道。
“当然,也得把实实在在的好处说明白。”老六又道:“我们只吹我父皇的牛逼,不夸大疗效。”
“是……”舒来宝心说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面上却恭维道:“这么说来,帮主今儿在石头街上要饭时,现编现唱的那种板儿书,就再合适不过了。”
“嗯,咱俩想一块去了。”朱桢笑道:“这几天我就抽空编几段唱词,回头教给你。你再教给帮众们吧。”
“多谢帮主授业!”舒来宝忙道谢不迭,他特想学这种,被侯二几个吹的神乎其神的讨饭技术了。末了又问道:“咱们这种唱词有名吗?”
“就叫数来宝吧。”老六笑笑道。
“帮主对俺真是厚爱啊……”见帮主用自己的名字来命名,舒来宝感动的眼泪都下来了。
……
“你的工作不轻松啊。”老六又道:“全省那么多地儿,光靠南昌这点乞丐,可远远不够。”
“帮主放心,青莲白藕红荷花,天下叫花是一家。”舒来宝信心十足道:“咱们江西人多,叫花子也多。只要给口饭吃,那就让叫爷爷叫爷爷,让叫奶奶叫奶奶。”
“肯定管饭。”老六笑道:“皇帝还不差饿兵呢,我这个帮主也不能让弟兄们饿着肚子开工。”
“那就成了!”舒来宝顿时雄心勃勃道:“有帮主这句话,一个月内,俺就能会盟全省丐帮,让各地的帮主都来南昌领命!”
“那本帮主岂不升格为全省的丐帮总帮主了?”老六大喜。
“那是当然啦!全省总帮主,非帮主莫属!”舒来宝一边奉承,一边纳闷儿,这位都是亲王了,怎么对丐帮帮主还这么上瘾?
这时,邓铎捧上一副正八品武官袍服,朱桢示意舒来宝接过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本王麾下的小旗官了。”
“谢殿下……”舒来宝忙在身上使劲擦手,然后颤抖着接过那套官服,彻底相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了。
“给你这个官身,一是奖赏,二来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朱桢淡淡道:“不管怎么说,那本账册,是从你手里流出来的,有些人怕是要找你麻烦。这阵子你先低调一点,用不了多久,整个南昌城,乃至江西省,就没人敢动我楚王府的人,一根汗毛了!”
“是,殿下!”舒来宝重重点头。
第五零七章 遗物
第二天,曾泰根据熊启泰的口供,从布政司架阁库的最深处,找到了封存刘琏的公私文籍的几口大箱子,赶紧给殿下送过来。
朱桢让刘璃来一起查看,先打开了一口,装有刘琏个人书籍和信件的箱子。却吃惊的发现,这才没过多久,里头已经滋生了无数的衣鱼和蠹虫,把纸张啃噬的面目全非了。
刘璃的眼泪登时就下来了,含着泪从中寻找完整的纸张,想尽可能保存父亲的遗物。
朱桢的脸色也很难看,他想起昨天那沈立本招供说,熊启泰用挂满衣鱼和蠹虫卵的木板做木箱,来装刘参政的遗物,好毁掉编好的黄册。
现在一看,果然验证了沈立本的说法。
又打开一口箱子,还是如此,气得老六咬牙切齿道:“不能便宜了熊启泰,要让他尝遍每一样酷刑。”
“是。”胡泉轻声应道。
现在便只剩下那几口,封条上写着‘黄册’的箱子了。朱桢都不抱什么希望了,个人物品尚且被损毁殆尽,更别说熊启泰真正的目标了。
但这箱子,该开还是得开,这可都是大师兄一年多的劳动成果,必须尽力抢救。
“打开吧。”朱桢吩咐一声,目光瞥向别处。这帮虫豸官员别的不会,歪门邪道是真是多。跟他们打交道,每一天都学到新的知识。
曾泰便撕掉封条,用钥匙开锁,掀开了箱盖,不由咦了一声。“咦,黄册没事?”
“什么?”朱桢忙回头一看,果然见整齐地码放在箱中的黄册,全都完好无损。他赶紧随便抽出一册翻开,纸张毫无缺损。又抽了几本,也是一样……
“这是什么鬼?”曾泰也大惑不解,把另外两口箱子打开,发现都是一样的完好无损。
“难道造箱子的工匠,也良心发现,不愿跟熊启泰他们同流合污?所以这三口箱子,都用了好料?”老六猜测道。
“不是,箱子是一样的。”罗贯中却摇摇头,顺手在箱内壁上摸一把,扶了扶眼镜道:“只是虫子都被熏死了。”
说着他又拿起一本黄册,嗅了嗅道:“有药味。”
“这是我家传的一种给书籍防虫的法子。”还是刘璃解开了众人的疑惑道:“装订账册的粗棉线,是用防虫药水浸泡过的。粘页的浆糊里,也掺了明矾、椒末、樟脑粉,这样就不用担心虫吃鼠咬了。”
“大师兄做事向来细致,熊启泰肯定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朱桢感叹一声道:“这法子真不错,我想告诉老头子,以后所有的黄册,乃至重要的档案,都要照办!可以吗?”
“好。”刘璃自然都听小师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