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张天师和他下面的大小牛鼻子,以及那些依附于他们的大户,拥有最多田产却不纳税,掌握着最多人口,却不许他们服役。那些在户帖上的大户怎么可能服气?肯定是要闹事的!
所以刘琏认为,江西之症结在张天师,只要朝廷能下定决心,以这本《不管账册》为依据,将正一道控制的人口重新齐民编户,御以里甲;将正一道控制的田产,重新进行清丈,记入黄册。
搞定了正一道这个最大的地主,江西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刘琏写信给朱桢,就是希望他将《不管账册》和奏章代自己呈上。之所以不走正规渠道,是因为他担心胡惟庸从中作梗。
因为他了解到,胡惟庸就是从江西发迹的。其登堂拜相后,与江西的关系也一直十分密切。
刘琏请求朱桢帮自己劝说皇上和太子,能痛下决心彻查《不管账册》一案。只有刷新了吏治,将那些与正一道勾结,充当保护伞的贪官污吏一扫而光,才有可能收拾正一道,才有可能在江西改革成功。
信的最后,刘琏才提起了自己眼下的处境有些危险。如果有个万一,还请他代为照顾刘璃……
……
一封信看下来,朱桢已是泪洒当场。他从来不知道师兄一介文弱书生,居然胸有激雷、满腔赤诚,有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壮烈决绝!
他暗下决心,就是杀个血流成河,落个遗臭万年,也要替师兄完成未竟的遗志!
朱桢调整好情绪,吐出一口浊气,抬头看向沈立本,目光冷得渗人。
“你是现在说,还是咱们一起看完了账本再说?”楚王殿下的声音,如从九幽之下传来,那澎湃的杀意,让温暖如春的房间内,都冷了几分。
沈立本首当其冲,被这强大的威压,压得透不过气来。他很清楚,《不管账册》一出,自己绝无侥幸的可能——因为这本账册,就是在他任上捣鼓出来的!
所以他现在就是顽抗到底,也难逃一死。而且还要给上上下下背锅,落个抄九族都是轻的,弄不好还得夷三族。
这中间的道理,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难的是面对这一切……
最终,沈立本还是双膝一软,跪了下来,颓然落泪道:“我什么都说,只求祸不及妻儿。”
“那你贪污受贿的时候,你的妻儿老小有没有跟着一起享受民脂民膏啊?!”楚王殿下冷声道:“都到这时候了,还跟本王谈条件?你只有全部坦白,争取立功这一条路!”
“是,罪臣坦白。”沈立本见老六果然如传说的那般难对付,也就不再心存侥幸了。他先撇清最要命的一件事:
“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刘琏的命!他是刘伯温的儿子,还是殿下的师兄,罪臣和胡相活腻了,也不是这么个找死法。都是那熊启泰擅作主张,因为他丢了这本账册,吓坏了,想要夺回账册、杀人灭口。他彻底疯了……”
“那账册,不也是你搞出来的吗?!”楚王沉声质问道。
“这本账册是在罪官任上搞出来的,但下官只是奉命行事,不得不为啊。”沈立本主打一个推卸责任。
“奉谁的命?!”朱桢追问。
“是,是胡相。”沈立本咽口唾沫道:“哦不,是胡惟庸那狗贼。”
“不对吧,”朱桢摸着自己圆润的腮帮,沉吟道:“那时候,胡惟庸已经不在江西了吧?”
“是。”沈立本点头道:“洪武三年正月,胡惟庸拜为中书省参知政事,之后斗倒了杨宪,便主持了全国的户帖编造。那年年底罪臣进京述职,是他授意罪臣,关照正一道的。他说,江西地狭人稠,少报个十万八万户,根本没人能察觉……”
“他又怎么跟正一道扯上关系了?”朱桢是真服气,这胡相是十处响锣,九处有他。不说好赖吧,单这份无处不在的能量,他就不是凡人啊。
“个中缘由,下官也不可能一清二楚。据说,胡相的发迹,跟正一道有关。”沈立本不由自主的压低声音道:“胡相正是在江西为官时,与正一道搭上线的,然后藉由正一道飞黄腾达的。”
“……”朱桢心说,他不是靠行贿李善长上位的吗?不过这种陡然崛起的发迹之路,本来就众说纷纭,有各种版本的说法,也属正常。他便道:“细说这段。”
“当时,胡相从浙江宁国知县,转迁江西吉安府通判,官阶虽然升了一品,但仕途绝对称不上通畅。”沈立本便神秘兮兮道:“但胡惟庸这个人野心勃勃,自然不甘心沉沦下僚,他一直在寻找能飞黄腾达的机会。”
“让你细说,不是让你说书。”朱桢郁闷的一瞪眼:“单纯说事,不要夹叙夹议!”
“是。”沈立本这才老老实实道:“他到江西不久就发现,按察使李饮冰正在不遗余力的攻击大都督朱文正。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李饮冰是疯了,怎么可能是朱文正的对手?胡惟庸却审时度势,暗中投靠了李饮冰,帮他一起搜集大都督的罪证。”
“……”听沈立本提到堂兄的名字,朱桢心情很是复杂。
堂兄朱文正,是自己大伯南昌王朱兴隆的儿子。当然这个南昌王,也是开国之后追封的。老贼起兵时,大伯早已去世,遗孀王氏听闻小叔子割据一方,带着他投奔了老贼。
当时大哥还没出生,老贼见到老朱家唯一的后代,自然欣喜若狂,把朱文正当作自己的儿子抚养。让徐达、李善长这些人都当他的师傅,以继承人的标准培养他。
堂兄本身也极争气,他勇猛善战、足智多谋,深得将士们拥戴。在老贼创业途中,屡立奇功。而且还表现的特别有格局,有一次朱元璋问他:‘想当什么官?’
他便很大气的答道:“叔父成了大业,何患不富贵?先给亲戚封官赏赐,何以服众?”
朱元璋听了很高兴,更加喜爱这个侄儿了。后来改枢密院为大都督府,便把他任命为大都督,节制中外诸军事。
第五零四章 来龙去脉
龙凤八年,陈友谅的部下,江西行省丞相胡美,献重镇龙兴城于朱元璋。朱元璋大喜,将其改名为洪都府。
洪都屏翰西南,非骨肉重臣不可以守,朱元璋便派朱文正前往镇守洪都。
这就惹恼了性情凶暴的陈友谅。次年,陈友谅乘朱元璋出兵救援安丰、江南兵力空虚之际,尽起全军号称六十万,包围了洪都城。
彼时朱文正手中只有区区两万军队,陈友谅根本不放在眼里,下令全力攻城。准备攻下洪都后,直取应天!
陈友谅治军严酷,他的军队作战不敢不卖力。洪都的城墙都被攻破多处,守军得一边砌墙一边战斗。双方将士踩在尸体上作战,伤亡都很惨重。
但朱文正发挥卓越的指挥才华,指挥将士们沉着应战、坚壁挫锐,愣是坚守洪都八十五天!大量消耗陈友谅的有生力量,最终等到了朱元璋完成战争准备,回师前来救援,陈友谅不得已撤围。
这就是世界军事史上的奇迹——洪都保卫战。
可以说,没有洪都保卫战的胜利,就没有后来大明的立国之战——鄱阳湖之战。
鄱阳湖之战一举消灭陈友谅政权后,朱元璋班师凯旋,论功行赏,重赏了常遇春、廖永忠及有功诸将。
也许是想到侄儿前番的高姿态,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朱元璋一时没有封赏朱文正。
这让朱文正失望至极,彻底破了防,非但自己一反常态的放纵无度,还任部将掠夺民财、奸淫妇女。洪都城的守护神,摇身一变成了江西一害。
按察使李饮冰便上奏朱文正骄侈觖望,于是朱元璋遣使责骂。朱文正却不悔改,反而愈发愤怒,扬言要宰了李饮冰,吓得他躲在臬司衙门不敢出门。
……
当时,洪都城的人们都认为得罪了朱元璋的侄子,李饮冰死定了,胡惟庸却不这样看,他反而认为死定了的是朱文正。
“为什么这么说?”朱桢眉头紧锁,低声问道。
“罪臣不敢说。”沈立本忙道。
“少废话,有屁就放。”朱桢冷声道。
“是,胡惟庸后来有一次酒后失言,说朱文正这个上位从子,却官居统帅三军的大都督之职,又立下不世奇功,这让上位如何赏赐他?”沈立本便颤声道:
“当时上位不过才是吴国公,除了国公世子,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赏给他的了。但上位,已经有儿子了。”
“……”朱桢直接给干沉默了。
“所以,胡惟庸认为上位不是不想赏赐朱文正,而是没法赏赐。”见殿下不表态,沈立本只好接着道:
“只能等到将来称王称帝之后,再给他补上了。此外,当时太子已经长大,但军中视朱文正为上位接班人的,依然大有人在。上位又想起之前朱文正的高姿态,所以才决定推迟封赏。
“然而此一时彼一时。朱文正说那番话时,太子还没出生呢。他以为自己能接班,当然不在乎封赏。但洪都之战时,上位已经有儿子了,他知道自己接班没戏了,心里正委屈着呢,怎么可能不在乎封赏?
“所以,他委屈、愤懑、发泄,他放纵士兵违反军纪。这在别的军中,也许稀疏平常,但在军纪森严的我军,却是无法饶恕的。”沈立本接着道:
“胡大海的长子,在婺州违背禁止酿酒的禁令,论罪当死。有人劝告上位不要杀他,以避免胡大海兵变。上位却说:‘宁可让胡大海造反,也不能让我的军令无法推行。’最后,上位亲手处死了胡大海的长子。”
沈立本钦佩的叹口气道:“所以,朱文正不知悔改,一定会被处置的。但他的身份和功劳摆在那里,如果不把他一棒子敲死,将来他一定会东山再起的。到那时,所有敌人都会遭到他的报复。”
“所以,胡惟庸劝李饮冰,不要再用那些不痛不痒的罪名攻击朱文正。要一击致命,令其一生不得翻身。”沈立本低声道:
“然后,他便拿出了足以一击致命的东西!”
“什么东西?”朱桢问道。
“朱文正勾结白莲社,诅咒太子横死的人偶。”沈立本的声音都变得阴测测道:“白莲社有一种秘术,将人的八字、贴身物品和一滴血,缝进人偶中,然后每日用小箭射足七七四十九日,此人便可暴卒。”
“李饮冰将此物呈上,上位果然在人偶中,发现了太子的八字、长命锁和血迹。”他接着道:“上位勃然大怒,命朱文正进京问罪。朱文正吓坏了,竟有谋反的打算。谁知还没来得及张罗,上位已经乘船来到城外,招他出城来见。
“朱文正仓卒出迎,上位劈头盖脸抽他一顿鞭子,说了好几遍:‘你打算干什么?’然后便把他押回京城。后来将其免官软禁于桐城,没多久他就去世了。”
听完这段秘辛,朱桢竟有些恍惚了。好一会儿,他才定定神,沉声问道:“我问你胡惟庸怎么跟正一道搞上的,你说这些干嘛?”
“那诅咒人偶便是正一道透露给胡惟庸,并帮他从白莲社手中夺来的。”沈立本忙解释道:“白莲社在那年月十分兴盛,老百姓纷纷弃正一道改信白莲,正一道自然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也有借机铲除白莲的意思在里头。”
“后来,白莲社果然被定为邪教,在正一道的配合下,便从江西连根拔起。”他又道:“胡惟庸也籍此青云直上,直到入中书拜相,负责全国户帖编造时,正一道又请他给予方便,不要将教徒尽数入帖。”
“胡惟庸便答应了?”朱桢不禁咋舌,真就没有这厮不敢干的事儿。
“也许正一道手中,还有胡相什么把柄吧。当然,胡惟庸肯定不会说,咱也不知道。”沈立本摇摇头道:
“不过,胡相也不会白忙活,便授意罪臣,将隐匿的户籍和田产,暗中编制成册。这就是《不管账册》的由来。当然这种事儿瞒得住上面,瞒不住下面,便有很多关系户,也纷纷请托入册。所以账册上不独正一道一家,当然大头还是他们。”
朱桢点点头,终于了解了《不管账册》的来龙去脉。
一旁默默倾听的罗老师,忽然轻声笑道:“本以为是多么高大上的玩意儿,这不就是胥吏手中的私账吗?”
第五零五章 跟着我,没错的
所谓私账,是与衙门的公账相对而言的。
前朝吏治形同虚设、衙门管理混乱,胥吏与当地土豪勾结,将原始的鱼鳞图册、流水账簿,设法藏匿,甚至纂改。让官员没法向大户征税。
但胥吏自己得掌握这些数据,这是他们灰色收入的来源。有时候,上官催逼急了,也得凭此让大户出血消灾。所以,他们同时会私底下重建账册,作为吃饭的家伙,父子相传。
而胡惟庸让沈立本建的这本《不管账册》,正是这一类东西。只不过在这里,官员变成了胥吏,皇帝变成了官员罢了。
“这位先生说的没错,这本账不只是我们的聚宝盆,更是护身符啊。”沈立本点头道。
“那是,胡相发明的集体贪污,更有效率,更方便跟大户们议价。”朱桢没好气揶揄道:“不然谁敢把竹杠敲到正一道头上?张天师捏死个官儿,实在太容易了。”
“殿下真是懂行,可不就是这么个事儿。”沈立本赞道:“有了《不管账册》,每年该收多少好处,一目了然。正一道和那些大户,也不会受到官府的骚扰,可谓两便。”
“你们倒是两便了,那朝廷呢?!百姓呢?!”朱桢拍案怒骂道:“你们一个个吃的肥肠满脑,可他妈穷了朝廷,苦了百姓啊!”
“是是,只是这也不是我们独创的,只是自来如此……”沈立本小心翼翼解释道。
“自来如此便是对的吗?!”朱桢愈发气愤道:
“要是对的,元朝也不会亡了天下!他们之所以这么快亡了天下,就是因为在元朝当贪官污吏没人管!所以,我父皇才要狠狠管一管,你们这些祸国殃民的贪官污吏!”
说着他猛地一挥手,吩咐道:“把他带下去,不要给他饭吃,也让他尝尝老百姓的忍饥挨饿的滋味!”
“殿下,罪臣可是什么都说了……”沈立本哀嚎着被拖出了正厅。
……
这时天色将暗,朱桢终于想起了舒来宝还候在外头,便让人把他叫进来。
之前在丐帮时,舒来宝还跟他挥洒自如。这会儿来到富丽堂皇的行辕,面对着恢复了亲王威严的朱桢,这位前帮主,也不由自主拘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