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难道不知道,杀人可以不用刀么?”朱桢冷声道:
“你还听不出来么?那周步吉最后来学校,就是想以死相逼,让祭酒或者司业松口,允许他像之前的学长一样再复读一年。”
“嗯,是这个意思。”罗贯中点点头道:“结果校方还是不为所动,他才在万念俱灰之下,了结了自己。”
“当一个学生,用自己的生命求一个公道——是的,只是公道而已。上个月我入学时背的学规第十条,明明白白说的是‘学生不能升班便要留级。留级一年还不合格,才开除学籍’对吧?”
“对。”罗贯中点点头。
“这说明到现在为止,学规还没有修改。就算现在修改了,‘法不溯及既往’,也应该影响不到他才是。”朱桢沉声道:
“那校方有什么理由不许他再复读一年?哪怕他以死相逼都不松口,这不是谋杀是什么?!”
“殿下说的有道理。”罗老师当了一个月的学丞,自然比老六了解的更多。“但这个‘第十条’本身也有问题。”
说着他找来一本《国子学规》,翻给老六看道:
“恁看这里,‘生员先于正义、崇志、广业三堂熟习儒经一年半;文理顺畅者,升入修道诚心二堂修习一年半,经史兼通,文理俱优者方可升入率性堂;率性堂施行积分制,一年积八分方可毕业……’”
顿一下,罗贯中接着道:“然后才是恁刚才说的学生不能升班,便要留级一年云云……发现什么问题了吗?”
“少卖关子!”朱桢没好气道。
“哎。”罗老师只好讪讪道:“留级的规定在最后。从文法上,既可以理解为,这是对全年级的规定;也可以解读为,留级规定只是针对率性堂的,并不包括另外五堂。”
“这不扯淡么,在没有另外规定的情况下,另外五堂就应该都遵守留级的规定。”朱桢大不以为然道:“法规制定的漏洞,应该以有利学生的角度来解读,而不是相反。”
“听说以前,也确实是这样的。”罗贯中苦笑道:“之前,学中对于不能顺利升班的学生,一直是默认留级的。但这导致学中人满为患,号舍都不够住的。”
“嗯。”朱桢点点头,他对这点深有感触。三千多人挤在这么小的夫子庙,简直要的疯掉。
“如果老生继续留级的话,今年新招的生员就安排不下了。为了不影响新生开学,宋祭酒和王司业商量之后,决定让没有升班的老生,一律暂缓返校。回头看看怎么安置他们。”罗贯中接着道:
“但京城寸土寸金,国子学这种清水衙门,上哪找地方安置这么多留级生?这时就有人提出,按照学规的字面意义,只有率性堂的学生可以留级一年,其余年级都没这个资格,学校自然也不用管他们……”
“净扯淡!”朱桢骂道:“教书育人的学校,跟自己的学生玩文字游戏么?”
“所以听说宋讷当时没有答应。”罗贯中道:“但恁懂得,流言会变形的,消息不胫而走后,便传成了国子学要取消中低年级的留级,让肄业生直接罚做吏员。
“我了解的就是这些情况。”说完这么多,他拎起茶壶给自己倒杯凉茶,润润喉咙。已经忘了自己再也不用这个茶壶喝水的誓言。
好在朱桢也顾不上奚落他,脸色愈加阴沉道:“如果你说的属实,那周步吉来学校时,祭酒也好、司业也罢,都会向他澄清的,说些‘放心,没有这回事儿’,‘耐心,我们还在研究’,‘安心,我们不会放弃你的’之类,让他不要做傻事。”
“对对,是内味儿。哪个当官的都怕在自己地盘上出事儿。”罗贯中点头连连道:“只要有希望,周步吉应该就能活下去,只有希望彻底破灭,他才会寻短见的。”
“所以他见的那个人,非但没有拉他一把,反而把他的希望彻底扼杀!”朱桢沉声道:“你说这不是谋杀是什么?!”
“还真是……”罗贯中叹了口气道:“他要真是存心逼死学生来官场倾轧,那也太阴险,太该死了。”
“对,我绝对饶不了他!”朱桢一拍桌子道:“去,给我把那个金文征带过来!”
“是。”邓铎应一声,赶紧去寻王班头,一起去拿人。
……
等着拿人来的空当,胡显带着乂字舍的几个舍友进来。
“学生拜见学丞。”几人赶忙规规矩矩的行礼。
“哈哈哈,咱们兄弟少来这套。”朱桢笑着从大案后起身道:“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谁。”
“正是知道,才更震惊。”铁铉苦笑道:“难以想象,有人能在国子学想当学生当学生,想当老师当老师。”
“那是因为你见识少了。”杨士奇却笑道:“洪兄就是明天当上祭酒,我都不奇怪。”
“有可能,完全有可能。”胡俨也笑道。
“你们少说两句吧……”马君则赶忙喝止他们,万一让洪兄误以为他们在讽刺他,友谊的小船岂不说翻就翻?
“哈哈哈。”朱桢却被逗得哈哈大笑道:“看来你们没少猜测我的身份啊。”
“嘿嘿,那当然了,说不好奇才是假的呢。”众舍友笑道:“昨晚我们猜了一宿,当然小黄早早就睡了,没参会。”
“其实我早就告诉你们了,你们这么聪明,难道还猜不到么?”朱桢笑呵呵道。
“恁指的是,那两声‘本,本王’吧?”铁铉结结巴巴道。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们一点就透。”朱桢大笑着点点头道:“重新认识一下,本王朱桢,大明皇帝第六子。”
“果然是楚王加海王殿下……”几人惊呼起来,昨晚他们假定洪七是位王爷,很快就猜到了楚王头上,只是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非得证实了才敢确信啊。
“学生拜见殿下。”马君则马上跪地磕头。
杨士奇和胡偐也赶紧跪下,还顺手拉了把铁铉和黄观,两人也如梦初醒,赶紧跪下。
“起来起来。”朱桢把他们一一扶起道:“没想到你们这就信了?我还以为要再费一番口舌呢。”
“殿下多虑了,恁说是,那就一定是!”马君则激动的表示道。
众人也纷纷点头,聪明人都很相信自己的判断。傻子才会当面质疑呢……
第六二七章 夜审
其实朱桢就算不是楚王,家里的权势肯定也大得惊人,不然国子学怎可能跟他自己家开的似的?
所以对这些普通生员来说,他是不是楚王根本没差的。反正都是他们触不可及的存在。
但对他来国子学的目的,他们还是很好奇。游戏人生还是《梁祝》看多了,可这里也不好玩,而且也没得祝英台啊。
“你们以为我是来玩的么?错了。”毕竟一起睡了一个月,朱桢很了解他们的心思。便笑道:“本王还没那么闲,我从十三岁就开始被我父皇各种使唤。”
说着他看一眼胡俨和杨士奇道:“你们俩应该多少听说过我的事情吧?”
“呵呵,是。”两人点点头,笑容都有些不自然。万万没想到在江西令人谈之变色,可叫小儿止啼的大魔头,居然跟他们当了一个月的同寝舍友,还整天求他们帮着写作业。简直是简直了……
“那殿下此来?”杨士奇忙凑趣问道:“有什么秘密任务么?”
“哈哈士奇,有前途。”朱桢大笑道:“你说对了,本王此来,是奉了父皇的旨意!”
说着便将事情的原委讲给他们听。
“这样啊。”几人听了都很振奋,在他们眼下的世界中,没有什么比国子学的事情更大的了。自然不会觉得皇上派亲王来是小题大做了。
“有什么我们可以帮上忙的么?”哥几个摩拳擦掌问道。
“还真有。”朱桢笑着指了指厅中几口大箱子道:“这里是国子学成立以来的所有账目,我都让人弄来了。你们帮我一起查账吧。”
“这可是个大工程。”哥几个看着箱子里满满的账册,一阵阵头大。“帮忙当然没问题,可我们不会查账啊。”
“这个简单,你们那么聪明,我一教你们就会。”朱桢笑道:“反正眼下的课程,你们这些家伙上不上都一样,还不如跟本王学一点审计,等将来不管到哪做官都用得上。不知道你们想不想学啊?”
‘审计’一词秦朝就有,秦始皇统一六国后,实行了严格的财政制度,设立了‘计簿’和‘审计’两个部门,负责对国家的收支和财政状况进行监督。
学神学霸们对此自然不陌生。知道掌握了这门学问,就不会被下面人蒙蔽,对衙门的掌控力也将大大提高。更重要的是,在这官途多舛的大明朝,不会稀里糊涂就被下面人连累死。
他们都是要当官的,闻言自然意动。
“想学想学。”众人纷纷点头。
“能拜殿下为师,真是学生三生修来的福分啊。”东阳马生老毛病又犯了,恨不得立即拜为义父。
“哈哈好,今天不早了,先回去早点休息吧,我让人给你们班上告个假,明早就来上班吧。”老六看到邓铎带着个穿从八品服色的官员进来,便打发他们先回去了。
……
来的正是金助教。
待那些生员离去后,他有些不快道:“这么晚了,学丞找下官有何贵干?”
“当然是了解情况了。”朱桢请金助教坐下,开门见山道:“那周步吉是你原先班上的学生吧?”
“据下官所知,此案已经结案了。”金助教眉头皱的更紧了。
“但现在又有新的线索出现。”朱桢沉声道:“金助教也不想自己的学生死的不明不白吧?”
“……”金文征看了他半晌,方问道:“这是正式的问话么?”
“当然。”朱桢点点头。
罗贯中已经端坐小桌后,提笔准备记口供了。
金文征方缓缓点点头。“请问吧。”
“别紧张,咱们先随便聊聊,就从周步吉这个人说起吧。”朱桢微笑道。
“好。”金文征微微颔首。
“说说关于他的事情吧,比方说对他的印象。”朱桢循循善诱道。
“这个人是山西来的,平时比较闷,不大爱说话,三年了跟下官也谈不上什么深交。”金文征便字斟句酌道:
“他念书虽然很用功,但有北方生员基础薄弱的通病,考试总是落在南方生员的后头。当初从修道堂升崇志堂时就很悬,所以没升上率性堂,也在意料之中。”
“嗯,我听说他有强烈的复读意愿,肯定也跟你表达过吧?”朱桢道。
“是,他跟下官说了好几次,想再念一年。”金文征点头道:“但一来,下官觉得他再念一年,也考不过那些南方考生,其实是浪费时间。二来,上头命所有未升班的生员,搬出校舍等候发落。所以下官也没法答应他。”
“是谁灌输给他,校方准备不许他们复读,要直接罚做吏员的说法?”朱桢问这话时,双目定定盯着金文征。摇曳的烛光下,样子很可怕。
“这下官就无从得知了。”金文征咽口唾沫道:“我也不知道这是哪来的谣言,搞得人心惶惶。我跟说他了,这件事祭酒和司业还在研究,根本没定下来。唉,奈何他宁肯信那些谣言,也不信下官的话。”
“你跟他说,还没决定?”朱桢粗眉一挑,跟罗老师对视一眼,罗贯中撇撇嘴。
显然,这金助教和那周兆吉中间,有一个撒了谎。
这一把,朱桢站周兆吉。他便沉声道:“但那周步吉的堂弟周兆吉明明说的是,他堂兄起先都在读书准备复读了,后来听了这个说法才崩溃的。”
顿一下,朱桢加重语气道:“而且周兆吉说,他问过堂兄,这消息哪里听来的!”
说着他重重一拍惊堂木道:“他说,就是你告诉他的!”
“一,一派胡言!”金助教没被他的话吓到,却被他这啪的一声吓了一跳。“下官怎么可能跟学生说这种话呢?学丞没有证据,可不能凭空污人清白!”
“放心,我一定会找到证据的。”朱桢冷笑道:“你原先班上,有将近一半的生员,跟他同样的情况。我就不信你能只跟他一个人,不跟其余的生员说。”
“我这就派人出去,挨个询问,你说过这种话没有!”说着他提高声调道:“要是所有人都说你说过,你再抵赖也没有用的!”
“……”金助教脸色煞白,自然不能认账道:“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怎么知道对你有什么好处?”朱桢沉声拍案道:“但我知道,那本弹劾宋祭酒的弹章,就是出自你之手!三十六名学官联署,也是你发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