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五零章 第一状元
当晚,曾泰就住进了吴状元府上。
吴伯宗今年四十五岁,生得仪表堂堂。
传说当年殿试时,状元本该另有其人的。
然而朱老板在看到拟定的状元郭翀的相貌后,觉得他长得太寒碜了,实在配不上这大明开科第一状元的身份。
就在这时,人群之中的一位大帅哥引起了朱老板的注意,这个人就是吴伯宗。
然后‘帝亲制策问’,结果发现他文采飞扬,丝毫不逊郭翀。朱元璋大喜,当场指定才貌双全的吴伯宗为状元。也助他达成了‘连中三元’的成就。
而原本该是状元的郭翀,则无奈落为榜眼。
当然,这种说法吴伯宗是绝对不认的,谁跟他提他跟谁急。人家堂堂状元凭实力考中的,怎么可能靠颜值呢?
……
吴伯宗跟曾泰的关系,可比罗贯中近多了。两人同在东宫多年,后者当年能外放江西臬台,前者也是出了大力的。
曾泰的地位今非昔比,为表郑重吴伯宗又叫了另外两个东宫讲官——宋濂的长子宋瓒,章溢的三子章存厚作陪,为他设宴接风。
“来来,咱们一起敬安定兄一杯。”吴伯宗热情的招呼两人向曾泰敬酒。
宋瓒和章存厚也一起举杯,四人共饮一杯后,宋瓒笑道:“我们这群东宫讲官里,现在就数安定兄最有出息,可谓捷足先登啊。”
“是啊是啊。”章存厚也笑道:“安定兄现在可是正二品大员啊,这要在外头见面,咱们是得磕头的。”
“少来这套。”曾泰笑骂一声道:“恁当我不知道,当初恁们是受不了我,才合伙一起把我推出去的。”
“哈哈哈。”三人不禁大笑道:“原来你知道啊。”
“当时受不了你这个杠子头是一方面,”吴伯宗正色道:“但另一方面,我们推荐你去江西,也是因为你当过地方官,能力强,跟我们这些眼高手低的书生不一样。”
“是啊。”宋瓒也赞许笑道:“事实证明我们没看错人,你在江西政绩卓著,已经是天下闻名的干吏了。”
“这么夸你,没法抬杠了吧?”章存厚揶揄笑道。
“怎么没法?”曾泰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我也不是故意抬杠,实在是情不自禁——愚兄在江西其实也没干啥,都是两位殿下的功劳。”
“哈哈,这里没外人,安定兄就没必要歌功颂德了。”看到吴伯宗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了,宋瓒忙笑道。
“我真不是抬杠——你们不在江西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棘手。没有燕王的杀伐决断,没有楚王的运筹帷幄,妙手迭出,想要试行黄册成功,纯属痴人说梦!”曾泰却很认真道。
杠精一般都是很认真的。尤其是这种杠而不自知的货,简直就不能有一点违心的地方。
章存厚实在忍不住轻咳一下,低声提醒他道:“伯宗兄家是江西的。”
“哦?”曾泰这才恍然拍额道:“是啊,我怎么把这事儿忘死了。伯宗兄怎么不提醒我呢?”
“啊,这个……家里拢共没几亩薄田,”吴伯宗勉强笑笑道:“犯不着给安定兄添麻烦。”
“这样啊……”曾泰点点头,忽又皱眉道:“不对呀,你们家不是书香门第,世代簪缨嘛?令曾祖是宋朝侍郎,令尊东吴先生还是元朝进士,家里兴旺百年,怎么能仅有几亩薄田呢?”
“咳咳。”章存厚跟宋瓒使劲咳嗽,想让曾泰打住。
无奈他就是有话不说会憋死的那种人,自己也没办法。在老六面前他都忍不住,遑论在吴状元面前了。
“伯宗兄别误会,我不是质疑你,只是觉得有些反常,不吐不快。”曾泰歉意道。
“无妨。”吴伯宗苦笑摇头道:
“好你个曾杠头,此番回京为官,日后我们可有苦头吃了……好吧,我说实话,我家确实有不少田,但大都是推脱不开,寄在我家名下的。结果你们清丈田亩,编制黄册,我们家可就惨了——往后都得按照黄册交税了,我爹在家里愁得都白了头了。”
“那你咋不跟我说呢?”曾泰真心实意道:“我还可以求殿下通融通融。”
“当时以为安定兄的处境也很为难,就没给你再添麻烦。”吴伯宗叹口气道:“唉,早知道你是楚王殿下眼前的红人,真该求求你。”
“呵呵,其实求了我也没多大用。”曾泰差点没把吴伯宗噎死。
“有两位殿下盯着,谁敢玩花样?殿下为了公平起见,一概不许关说。我最多能在合理范畴内,尽量给些方便,开后门是不敢的。”
“呵呵……”吴伯宗心下一阵腻味,那你说个屁啊?
其实他本以为不用自己打招呼,曾泰就会罩着他家里的。可没想到这厮居然装糊涂,说什么忘了他家也是江西的了。结果去年,他们那伙人可把他家里坑的不轻。
不光吴氏一族所有隐田被查出来,家族还有几十户数百口人家,被迫背井离乡移民湖广当老表去了。家里人能不背后埋怨状元公么?怎么连这点小事都罩不住?还状元呢……
吴伯宗难受的要死,心里也恨透了老四和老六,当然最恨的还是见死不救的曾泰。
只是曾泰青云直上,成了正二品的封疆大吏,如今进京太子必会重用,所以吴伯宗不得不‘打落牙和着血往肚里咽’。非但不能怪罪曾泰,还得想方设法拉拢住他……
这何尝不是一种牛头人呢?
……
“就知道你要铁面无私,咱们多年兄弟,还能这时候给你出难题?”吴伯宗笑着跟他碰杯。“怎样,够意思吧?”
“够够,绝对够!”曾泰忙点头不迭。另两人也配合着叙起了旧情。这才把尴尬化解过去。
鉴于曾泰出去转一圈,抬杠的功力愈加深厚,后面的筵席三人只敢谈风月,不敢说一点有用的东西,以免再被当头一杠,丢了面子。
直到两位客人离去,只剩下他跟曾泰两人时,吴伯宗请曾泰移步书房吃茶。
书房里没了第三人,吴伯宗这才幽幽问道:
“知道国子学的事情吗?”
第六五一章 小人国
“知道国子学的事情吗?”问这句话时,吴伯宗的声音有些发颤,难掩从灵魂深处透出的恐惧。
“有所耳闻。”曾泰点点头道:“来时经过夫子庙,也看到那些竹竿上的东西了。”
“那里面有王嘉会、有陈潜夫,还有一干我江南名儒,文坛大家,说是江南文坛的半壁江山都不为过。”吴伯宗难过道:“你改日路过吏部时还会看到,那里还挂着个吏部尚书余熂的人头!恐怖吧?”
“确实恐怖。”曾泰点点头。
“这都是你赞不绝口的那位楚王殿下搞出来的。”吴状元的呼吸有些急促道:“他们不过是为了给生员主持公道,上一份联名弹章,就把他们全都虐杀了,你说说,这还是人么?!”
“我怎么听说,他们还煽动诸生罢课了?”曾泰皱眉道。
“那是诸生为了支援师长,自发的!”吴状元提高声调道:“他把他们杀了,还要侮辱他们的尸体,污蔑他们的名誉!丧心病狂到了极点!”
“可在我印象中,楚王殿下从不杀人的。”但曾泰当了一年封疆大吏,可不是那么好忽悠的。
“更没有虐杀的习惯。恁要说燕王殿下么,我觉得还有点可能。但楚王,干不出这种事吧?”
“你怎么能替他说话?!”吴伯宗忍不住呵斥道:“他已是天下读书人的公敌,一切有良知的读书人,都必与他势不两立!”
“话不能这么说。”曾杠精有些不悦道:
“我也在国子学教过两年书,当时宋讷还没去。那里被南方人搞得乌烟瘴气,联手排挤北方教官,更别说学子了……每年被退学的生员,九成九都是北方的。所以别处不敢说,北方的读书人肯定支持他。”
“你也是南方人,要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吴伯宗忍不住怒火中烧道。
“我是大明的官员。”当过高官就是不一样,曾泰提高声调道:“都同属华夏,是一样的大明子民。为什么还要分南北?那大明混元一统的意义何在?”
“北方在胡虏治下数百年,与蛮夷何异。”吴伯宗闷声道。
“好,那你明天就奏请撤销衍圣公的爵位吧!”曾泰总能找到刁钻的角度来一杠。“孔家现在也是蛮夷了,有什么资格再当衍圣公?!”
“你,你这不抬杠么……”吴伯宗差点没给噎死。他们儒教教徒怎么可能砸了衍圣公的饭碗呢?那不成欺师灭祖了么?
“我真是不是抬杠,”曾泰沉声道:“而是真心以为,伯宗兄身为东宫洗马,应该跳出南北方的窠臼,站在整个大明的立场上思考问题。”
“呵呵呵,受教。”吴伯宗皮笑肉不笑的点点头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安定兄现在是格局大开啊。”
“是楚王殿下教我的。”曾泰叹气道:“国家想长治久安,应该弥合矛盾,而不是人为制造鸿沟。”
“哈哈哈你这样想没问题,君子和而不同嘛。”吴伯宗心里恨得要死,面上还得笑呵呵。
……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也没想到一年不见,现在观念差异这么大。
于是计划中的彻夜长谈便以‘安定兄旅途劳顿、早些歇息’,草草结束了。
躺在状元府的客房中,曾泰都后悔,答应住在吴伯宗家里太草率了。
‘唉,早知道还不如跟罗老师去睡,至少他说话好听,还有小说可以看。’曾泰暗暗叹气,又想到今天还要面圣,愈发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好在他没办完手续,还不算京官,所以不用上早朝,不然直接不用睡了。
一直到天亮他才迷瞪了一会儿,很快就被小厮叫醒,赶紧洗漱穿戴。
这会儿吴伯宗已经上朝去了,他草草用了早餐,便安步当车往皇宫走去。
一出了状元府,他便长松一口气,吩咐小厮道:“待会儿我面圣之后就去中书报到,一安排好官廨,你就回来取行李。”
道不同不相为谋,竟是一刻也不想多待。
……
他沿着太平里一路走来,但见大街上市肆繁华,店铺鳞次栉比,各种招牌幌子琳琅满目,真叫个百货云集、百业兴旺。
曾泰不禁暗暗感叹,这才暌违几年,南京城又兴旺了许多。
只是这样也有坏处,街上行人太多,摩肩接踵,没人注意到他这位二品大员,差点把他的乌纱帽挤掉。
曾泰暗暗叫苦,早知道就该听吴家人的安排,坐马车前往了。这下可好,成何体统?
好在过了大中桥,走在西长安街上,一下子就没那么挤了。
一是西长安街十分宽阔,二是街两旁全都是衙门,不允许摆摊开店,行人自然就少。
曾泰这才捞着整理下衣冠,对小厮苦笑道:“这南京跟咱们南昌别看一字之差,就是不一样。走路真是受不了啊。”
“那肯定的。”小厮应声赔笑。
“唉,三年前我还不是天天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步行上下班?现在成了二品大员了,就受不了了?真不应该。”没人抬杠,曾泰便连自己都杠。
主仆正说着话,便见道左的乌蛮桥上,来了一队小矮人。
呃,这么说太不礼貌,应该说是矮小如孩童般的外番人。
这一幕并不稀奇,因为乌蛮桥北,设有接待外藩使臣的会同馆,以及接待其随行人员的乌蛮驿。所以常有外国使节在此出没。
曾泰是见过世面的,自然不会大惊小怪……不过看他们穿着与大明类似的官袍,就像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衣服,还真是好笑,嘿嘿嘿。
他赶紧绷住脸,以免有损官体。可那帮小人国的使节,居然跟他同路……一直沿着西长安街,进了长安右门,然后是承天门、端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