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老夫指使他瓜步沉舟,他恨老夫还来不及,为何又会送老夫东西?”刘基反问道。
胡惟庸见再问下去,非但没法把刘基锤死,反而可能把自己带沟里。不禁暗叹,毕竟是刘基,无论何时,思路都无比清晰。
他便不再发问,最后道:“按时服药,好自为之。”
说完他一拱手道:“皇上的话问完了,本相也告辞了。”
“最后那八个字,也是上谕?”刘基抬起头。
“本相说过,御医是皇上派的,刘先生以为呢?”胡惟庸反问一句,结束探视,带着周院判走了。
刘琏送客返回卧室,却见父亲已是泪流满面,手里还拿着本《天文书》。
“父亲,恁这是?”刘琏登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跪在病床边的二弟刘璟,哽咽道:“父亲说,他要死了……”
“啊?”刘琏愣在当场。
“不错。”刘伯温点点头,将那本《天文书》递给儿子道:
“我死后你要立刻将这本书呈给皇上,一点都不能耽误了;从此以后不要让我们刘家的子孙,再碰这要命的东西了……”
第五十五章 我登场
诚意伯府后宅卧房内。
刘基把《天文书》交给长子后,又对次子刘璟道:
“我皇上起自布衣,提三尺剑攘克夷狄、收复诸夏;肇基南服,统一天下,实乃千年未有之英武伟烈之主,然天下初定,百废待兴,皇上颇有操切之嫌,而为政要领在宽柔与刚猛循环相继。”
“如今朝廷最需要做的是宽刑简政,让百姓容易明白也容易遵守,避免百姓动辄得咎、无所适从,这样朝廷才能建立公信,皇上也能树立仁德之君的良好形象,如此我朝方可根基稳固,国祚延绵的。”
“为父本打算写一份详细的遗表,向皇上贡献我最后的心意与所学,但胡惟庸还在,写了也是枉然。”咳嗽两声,他继续交代遗言道:
“不过,胡惟庸貌似忠厚,实则野心勃勃、肆无忌惮,迟早为皇上不容,倒台是迟早的事。等他败了,皇上必然会想起我,向你们询问我临终的遗言,那时你们再将我这番话向皇上密奏吧……”
听完刘基的话,两个儿子已是涕泪横流,刘琏哭泣道:“父亲,何至于此,皇上不是派太医给你看病吗?”
“如果太医是自己来的,或是别人带来的,都是皇上想让我活。”刘伯温缓缓摇头,颓然道:“但偏偏是胡惟庸带来的……”
“父亲,再想想办法吧,不行求求皇后娘娘?”刘璟不死心道。
“没用的,这次皇后娘娘也帮不了我。”刘伯温依旧摇头,对刘琏道:“那周院判开的方子里,不会有一味毒药,最多是攻补反施、寒温错投,但那也足以让我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了。”
刘涟赶紧出去,将那方子拿进来细看。饶是他家学渊源,阴阳医卜皆有造诣,还是看不出破绽。
“正常,人家堂堂大国医,能让你看出破绽?”还是刘伯温道破了迷津。
“为父这回乃风寒引动伏邪发病,他不会看不出来,却以年高体虚、金实不鸣来辨证,开的方子也是以养阴润肺滋补为主,这样几服药下去,老夫痰湿蕴肺的病症会越来越严重,直到痰湿阻肺。老夫本就肺力不足,早晚会痰栓堵塞,活活憋死的!”
“这姓周的心思如此细密歹毒?!”刘家兄弟恍然,到时候就算追究,可人家只开了养阴滋补的方子,谁能追究到周院判头上去?
这也是为什么没法找马皇后帮忙的原因。
“我们不吃就是了!”刘璟天真道。
“那怎么可能,这是皇上派的御医,就是开的砒霜也得吃。”刘琏就没那么天真。“不然,就等着敬酒不吃吃罚酒吧。”
“那我们装着吃了,或者把药换一换……”刘璟又想了个法子,但他话到一半就不说了,因为自己也知道太天真了。
朱老板要你死,你敢不死,那就很可能不是只死你一个问题了……
“真没有人能救爹了吗?”刘琏兄弟终于知道,父亲为何要交代遗言了,便趴在床头大哭不止。
父子三人正抱头哭着,老管家在外头叫道:“大公子,快出来迎接贵客,燕王殿下、楚王殿下来探望老爷了!”
“猫哭耗子……”刘璟愤然道。
好在刘琏稳重的多,赶紧一边擦泪,一边出去迎接。
刘琏是藏书楼司值郎,刘基常用的那间值房就是他的,他自然认得两位殿下。
一看真是如假包换的朱老四和朱老六,他慌忙跪地相迎。
“刘琏兄不必客气,我们今天告了假,专程来看看刘先生。”朱棣也很客气,真诚的不像是在说瞎话。
“真是有劳二位殿下了。”刘琏忙道谢不迭。“快快里面请。”
心里却犯起了嘀咕,要是来的是一、三、七他都可以理解,但老四和老六俩夯货来干啥?
尤其是老六这混蛋,整天跟父亲对着干,难道干着干着还干出感情来了?真是莫名其妙。
“你叫榴莲?”朱桢忽然抬头看着他。
“是,殿下。”
“好名字。”朱桢说完,便跟着四哥进了屋,搞得刘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
两位殿下进去卧室,给刘先生行了礼,还奉上了大哥给他们准备的礼物。
老四便跟刘基聊起来,问什么先生感觉如何?请太医看了吗?用的什么药啊?
刘基都一一作答,说感觉不太好,太医给看了,还开了方子云云。
“是这个方子吗?”进来后一直到处乱转悠的老六,举起那张太医院的处方笺。
“嗯。”刘基点点头。
“让本王瞧瞧,这太医水平咋样。”朱桢便坐在椅子上,两条小短腿一荡一荡,装模作样看起来。
又跟刘伯温尬聊了几句,老四实在坐不住了,便拉着六弟的手起身道:“先生需要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
“哦。”朱桢倒是挺乖,放下那张处方笺起身。“那再见了先生。”
“殿下。”刘基忽然有些动情的喊道。看来他似乎是那种越虐越爱,容易深陷虐恋的类型。
“啊?干嘛?”朱桢憨憨的问道。
“要多读书!”刘基嘱咐他道:“日后你会明白好好读书的用处的。”
朱桢嘴角一抽,这是在骂我丑喽?
“谢谢先生。”然后他点点头,气死人不偿命的对刘基道:“但我还是觉得,你教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住口,我不许你这样说自己……”刘基下意识回了一句,下一刻他便愣住了。
“殿下,你……”刘琏兄弟怒不可遏,我爹都快死了,你这娃儿还在这儿说风凉话,还有没有人性啊?!
若非对方是亲王,他俩能上去按着朱桢揍一顿。
兄弟俩怒目而视之下,就连燕王都如芒在背,赶紧拉着不懂事儿的弟弟逃掉了。
……
送走两个恶客,兄弟俩愤愤转回。
“太不像话了,没教养!”
“是啊,要不是大哥拦着,我刚才就抽他了!”刘璟撸着袖子道。
“我没拦你啊……”刘琏话没说完,却见父亲居然下了床,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喃喃自语道:
“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吗?”
“父亲,快躺下……”他赶紧上前想要搀扶刘伯温。
刘伯温却摇摇头,对刘璟道:“璟儿,你去给为父取个马子来。”
“哎。”刘璟应一声。
待他出去后,刘伯温将手中的那张处方笺,递给刘琏道:
“抓药去吧。”
“唉……”刘琏痛苦的接过那张处方笺,扫一眼就愣住了。
第五十六章 真正的计划
“不对啊,爹,这不是刚才那张了!”
他清楚的记得,刚才的方子里绝对没有大黄、番泻叶和芦荟这几样。
而且字迹也不一样了。
周太医的字中规中矩,而这一手漂亮的瘦金体,绝不是他能写出来的。
当然也不是燕王和楚王能写出来的。
“倒像是吴王殿下的手笔。”刘琏仔细辨认一番,当然重点不是书法。
“谁给把药方换了,燕王吗?”
“不,是楚王。”刘基现出复杂的神色,终于不再是之前的一脸枯槁了。
“啊,那个混账老六!”刘琏怒道:“非但追到家里出言不逊,还想暗害父亲!”
“不,你又错了。”刘基却长长一叹,眼角似有泪花闪烁道:“原来那孩子没骗我,他真的一直在认认真真,执行他的计划。”
“什么计划?”刘琏又摸不着头脑了。
“总之,你就照方抓药,其余不要多问、更不要对外人说起,楚王调包药方这件事,连你弟弟都不要讲。”刘基摆摆手,不容置疑道:“不想让为父死,就照着办!”
“哎!”这下刘琏听懂了,父亲抓到一线生机了!那还有什么好废话的,当然是坚决照办了!
他赶忙拿着药方,兴冲冲准备出去抓药,险些跟抱着马子进来的二弟撞个满怀。
“你急什么?”
“我去抓药!”刘琏一溜烟不见了。
“急个屁……”刘璟恨不得把马子扣他头上,你就这么想让爹死吗?
“父亲……”他忍住没有在背后骂刘琏,把马子搁在地上,然后去扶刘基道:“儿子给你解裤带。”
所谓马子,就是溲便之器。原先叫‘虎子’,是尿壶的别称,唐人因为避太祖李虎讳,改称‘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