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表哥那时候还太年轻,不能明辨是非,尤其是前不久还刚杀了胡大海的儿子,吓坏了,担心咱早晚也会杀他。就让这两人与对面的张士诚暗通款曲,想要留一条后路。”
朱元璋时隔多年重提此事,依旧记忆犹新,可见多么耿耿于怀。
“这些事父皇是怎么知道的?”老六兴致勃勃的问道。
“当时咱身边有一群检校,专门负责监视手下文武。”朱元璋跟他也不讳言道:“杨宪就是他们的首领,这些事情都是他刺探到的。可惜开国时听了你师父他们的鬼话,咱把检校给废除了。”
“那后来呢?”老六赶忙催促道。
“一提你师父的不好,就给咱打岔,臭小子到底跟谁亲?”朱元璋不爽道。
“都亲,都亲。”老六敷衍道:“快讲快讲。”
“咱接到杨宪的禀报后,真的气炸了肺,竖子不知好歹,恩将仇报,就想亲自去严州抓他。”朱元璋叹口气道:
“是你母后劝住了咱,她说文忠这孩子秉性忠厚,但还太年轻了,容易听信谗言。再说我要是杀了他,这世上就没亲人了。打天下还是得靠子弟兵的……”
“所以咱没有动身,而是写了封亲笔信,派人送去严州,不再斥责他的过错,心平气和的讲清楚咱对他的期待,还给他送去了大批战马钱粮,勉励他为咱看好东大门。”
“你表哥果真幡然悔悟,但他不敢跟咱坦白。就把那两个挑唆他的儒生灌醉,捆起来扔到水里淹死了。”朱元璋最后回忆道:
“咱也就当无事发生,继续对你表哥委以重任,他也没辜负咱的期待,成长为世上前三的名将,如今大明朝的顶梁柱之一。”
“那父皇今日为何要戳破这层窗户纸呢?”老六配合问道。
“因为你表哥也清楚自己的分量,日子一久,难免生出些骄矜来,敲打一下是必须的。”朱元璋淡淡道。
“恁这可不是敲打了,这记重锤下去,把表哥伤得忒重了啊。”老六苦笑道:“他本来就身体不好,再让恁这一吓……”
“唉,没办法,”朱元璋叹息一声道:“拆分大都督府的最大阻力,就是咱这个外甥。咱这个皇帝,眼下不能没有曹国公的支持。要是他不同意,咱也只能作罢。”
“是。”老六讪讪笑道:“咱家树敌太多,魏国公、曹国公、信国公他们的支持断不可少。”
“你说的没错,但永远不要对别人期望太高。”朱元璋又叹口气道:
“像天德、伯颜这样的纯臣,可遇不可求。哪怕你大表哥、信国公,还有当年开平王,都动过小心思,还能指望别人始终如一?不可能的。”
“乱世里过来的人,难免的。”老六正色道:“但这种事向来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的。”
“没错,所以要尽快改变这个局面,这件事过去后,咱就打发你四哥就藩去。”朱元璋沉声道:
“魏国公身边不能没有自己人。”
“嗯。”老六重重点头道:“还没来得及禀报父皇,刚刚收到北平的飞鸽传书……”
“什么事?”朱元璋神情一凛,他最怕的就是徐达出事。
“儿臣说不出口,父皇还是自己看吧。”老六便从袖中掏出转译好的密信。
“神神秘秘的。”朱元璋接过来,又戴上老花镜,一看之下,脸登时涨成了猪肝色。
“唉,咱的错呀……当初光想着给天德找个年轻漂亮的继室,没想到险些害了他的命。”朱元璋羞恼的拍案道:
“把谢氏这个贱人提到南京来,咱要亲手抽死她!”
“这不合适吧……”老六这个汗呀,怎么说那也是国公夫人,他的弟妹呀。
“哦,那就不亲手了。不过这种事,更不能让天德干,不然他又成了鳏夫不说,还背上杀妻的恶名。”朱老板觉得跟他怎么说都不合适,便闷声道:“算了,你就别问了。”
“唉,好。”老六点点头,他也没打算过问。
“天德那边的事情你也不用操心了,咱会给他写信的。”朱元璋又恨声道:“胡惟庸这厮狗胆包天,居然还敢行刺大将军,把他碎尸万段都难解咱心头之恨。”
“……”老六点点头,他其实深度怀疑,老贼是在钓鱼执法,故意给胡惟庸创造谋反的条件。
但这种事他也不敢说,他也不敢问,老贼更不可能会承认。
反正‘胡惟庸谋反’已经是既成事实,还是别纠结起因了。
“中书省那边,已经确定了多少胡党?”便听朱元璋问道。
“怎么说呢,要是论广义上的胡党,那除了汪广洋、曾泰少数几个,都可以算进去。”老六慎重答道:“但狭义上参与谋反的胡党,目前只能查实死了的陈宁,还有少数几个死党了……”
“胡闹,堂堂胡惟庸这么没有牌面?!”朱元璋闻言又拉下驴脸,呵斥道:“人家说打马骡子惊,咱都这么敲打你大表哥了,你还敢不长教训!”
“第一,儿臣不是骡子;第二,我又没有黑历史;第三,中书省跟我又没有一文钱关系。”老六才不吃他这套,翻白眼道:
“但谋反这种罪名,儿臣是不会随便往别人头上扣的,那不是要他一个人的命,九族都得干进去!”
“你,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朱元璋气的弯腰抬腿,脱下鞋来就要抽他。
第七九六章 老贼
“党附胡惟庸的罪名,就足够将他们罢官了。”老六赶忙一闪身,躲开老贼的鞋底道:“定成谋逆是要讲证据的,没有证据灭人满门,生儿子会没皮燕子的!”
“你放屁,老子生那么多儿子,哪个都有皮燕子。”朱元璋气的挥舞着鞋底,追着打。“你不是最喜欢把案子定成谋反吗?”
老六便绕着御案,躲闪道:“儿臣那是为了逼他们就范,不是为了杀人!”
“你怎么知道,老子不是为了逼他们就范?”朱元璋气喘吁吁的停下道:“在你眼里你老子是杀人魔王不成?”
“早说啊……”老六也停下道:“我以为恁要把他们都宰了呢。”
“宰他们也不是现在,宰了他们谁给咱干活?”朱元璋弯腰做势穿鞋,趁着老六不备,把臭鞋当做暗器,啪就丢他脸上了。
“喔……”老六猝不及防被正中面门,捂着鼻子眼泪都下来了。“无耻,偷袭。”
“嘿嘿,这叫虚虚实实,兵不厌诈。”朱元璋指了指地上的鞋,得意洋洋道:“给你爹捡回来穿上。”
“你拿鞋丢我脸,我还得给你捡回来穿上。”老六老大不愿意。
“没办法,谁让咱是你老子呢?不服气下辈子你当咱老子。”朱元璋便气死人不偿命道:“穿上。”
老六只能无奈的捡起他的臭鞋,弯腰给老贼套上。
朱元璋享受的眯着眼,悠悠道:“其实咱早知道胡惟庸要造反。”
“恁都让他亲自给他儿子监斩了,他能等到现在才反,已经是好脾气了。”老六没好气道。
“是啊,从那一刻起,咱就不想留他了。”朱元璋声音转冷道:“堂堂宰相,视国法于无,利用职权胁迫法司帮他一起宰白鸭。让这样的货给咱管家,咱哪能睡得着?”
“可咱不想随便找个罪名宰了他,因为换了谁坐在他那个位置上,都会带着百官跟咱作对的。”朱元璋沉声道:
“宰相就是士大夫的代表,他们心心念念要跟咱共天下,咱不愿意再像历朝历代那样,给他们那么大特权,所以换了谁当宰相,都会跟咱斗到底的……因为他要是不跟咱斗,他就使唤不动下面的人。”
老六点点头,这话不假。胡惟庸开年以后,为了麻痹老贼,处处曲意奉承,才几个月时间,就把之前积攒的威望全都败光了。
那些文官开始明里暗里的不听使唤,甚至公然讥讽他。成了皇帝的走狗。
“所以,用胡惟庸当宰相,比用读书人好。至少他跟他们不是一个鼻孔眼出气,而且一屁股屎。”朱元璋接着道:
“所以这些年,咱一直捏着鼻子用他,就是不给读书人当宰相的机会。但胡天赐的案子之后,咱终于想明白了,比让胡惟庸当宰相更好的,是没有宰相。”
“中书省的权力太大了,哪怕这些年咱一直在削它的权,但它还是朝廷的中枢,天下衙门的上级,理所当然的领袖百官。咱算是看明白了,权力的大小,不在于官位的高低,而在于它在权力场中所处的位置。”
“只要宰相还是百官领袖,咱就是再削中书的权,也对他的权力影响不大。”朱元璋叹息一声道:“只有废宰相、罢中书才能彻底改变这一局面,让皇帝成为百官的领袖,天下衙门的中枢。”
“这样啊……”老六虽然早知道胡惟庸会是最后一个宰相,但听老贼亲口讲他的心路历程,还是很震撼的。
再说他也不想让老贼发现自己早知如此,便配合问道:“可是自古有君就有相,这事很不好搞吧?”
“没错,对士大夫来说,没有宰相是不可想象的,他们的反对声会比之前你搞三项改革还要大。咱吸取上回的教训,不想再搞你那套突然袭击,调和折中的法子。”
“咱还是要按自己的路数来,做足准备,谋定后动,逼他们乖乖就范,不给他们任何反击的机会。”朱元璋缓缓说完,定定看着老六道:
“所以胡惟庸必须谋反,百官也必须牵扯进去。至于要不要杀他们,诛他们九族,全看他们的表现,懂了吗?”
“懂了。”老六点点头,这个路数他太熟了。果然父亲随儿子啊……
“那就去重新审问!”朱元璋提高声调,不满的看着老六道:“你就是受你大哥影响太大,老是对那些大臣心慈手软。咱家只需要你大哥一个好人,明白了吧?”
“儿臣明白了。”老六忙应声道:“我们都是给大哥当恶人的,大哥才好收拾人心。”
“明白就好。”朱元璋这才放缓语气道:“再说不是还有你四哥吗?横竖此间事了,他便去就藩了,大恶人让他来当,你还是负责敲边鼓,让他们都写认罪书。”
“是。”老六点点头。
“要快。咱只给你三天时间。”朱元璋最后沉声道:“三天后,七月初一的大朝,咱就要正式宣布了。”
“哎。”老六脑袋有三个大,跟老贼一比,资本家都是心慈手软的。
……
老六出来后,朱老板又把老四叫进去面授机宜。
半个时辰后,老四神情凝重的走出武英殿,只见老六还等在廊下。
哥俩默不作声,并肩走出武英门。
“都跟你讲了什么?”老四这才问道。
老六便将老贼的话,简单复述一遍。
“跟我差不多。”老四顿一下道:“父皇只是多跟我说了一件事——要正式设立锦衣卫,胡惟庸案就是锦衣卫的第一个案子。”
“哦?”老六做出惊讶的神情道:“当初我瞎起的名字,父皇还当真了。”
“叫什么不重要。”老四沉声道:“重要的是,我们终于不用再偷偷摸摸,可以正大光明的监视朝野了。”
“呵呵,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这证明了去年不是四哥擅自妄为,而是奉旨行事。”老六笑着说道:“可算是给你洗清冤屈了。”
“是啊。”老四也如释重负的笑了,长舒一口气道:“感谢父皇,感谢胡相。”
“那四哥可得好好干了。”老六笑道。
“是咱俩好好干。”老四拉住老六道:“你小子甭想躲清闲。”
第七九七章 锦衣卫正式上线
白虎街在长安右门外,与西长安街相连。
新鲜出炉的锦衣卫衙门就设在此处,因为时间仓促,甚至连牌匾都没来得及挂。
没办法,两位殿下中午领的旨,下午就召集人手准备开工,什么官位设置、服装武器,全都来不及准备。
衙门前院中,乌央乌央挤满了临时叫来的前密探、暗桩。这些人什么身份都有,有军官,有士兵,有低级官员,有吏员,有老百姓,有商人,甚至还有好些叫花子……妥妥的乌合之众。
但所有人都满脸兴奋,两眼放光的望着大堂内。两位殿下忽然把他们叫来,肯定有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