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朱亮祖父子被锦衣卫押解进京。
朱元璋没有第一时间召见他们,而是下旨,令勋贵武将除有紧急任务外,一律回京。
于是,又过了半个月,除了镇守北平的魏国公徐达,另外六位国公,韩国公李善长,曹国公李文忠,宋国公冯胜,信国公汤和,郑国公常茂,申国公邓镇,还有绝大多数侯爵,全都赶回了京城。
八月初一大朝,六位国公二十余位侯爵全都穿着朝服,出现在右安门外,跟文武百官一起候朝。
他们很多人都是昨天才刚刚赶回京的,还没来得及碰头。他们都是一两年,甚至三四年没见过面了,此时重逢自然要寒暄一番。
不过没人敢太放肆,因为皇上突然把他们召回京城,肯定是有大事发生的,这节骨眼儿上谁也不愿意往枪口上撞。
“知道皇上为啥,忽然把咱们叫回来吗?”吉安侯一脸惴惴。自从胡惟庸案发后,他就没睡过一天好觉,生怕哪天忽然就有缇骑上门,把自己抓回京城问罪。
“不是为了朱亮祖的事吗?”众公侯奇怪问道:“他都被抓回来这么久了,你都不知道?”
“道听途说,没见过邸报。”吉安侯讪讪道:“现在消息闭塞的很。”
“放心吧,跟你没关系。”宋国公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的笑道:“说不定还会派你去接任他的征南将军呢。”
众公侯一阵低声哄笑。
“宋大哥,你就会拿俺寻开心。”吉安侯却不着恼,一来冯胜地位摆在那,二来确定没自己什么事,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永嘉侯到底犯了什么事?”江夏侯周德兴小声问道。
“只听说他出事了。皇上派了楚王、蓝玉还有王弼,一起在两广平事呢。”巩昌侯郭兴答道:“所以肯定出大事了。”
“这不废话么,小事用得着一王二侯一起出马吗?”众人哂笑道。
“曹国公,你肯定知道,给兄弟们透露透露,我们也好心里有底。”众公侯便看向一脸病容的李文忠。
“咳咳,我这阵子在家养病呢,朝廷的事没怎么问……”李文忠咳嗽两声,不过还是知道的比他们多些。
“听说好像是他放纵部下做了很多不法的事,被个叫道同的知县搜集到证据,要弹劾他。他就用八百里加急抢在前头,先告了那道同一状,结果皇上一气之下,下旨处死道同,幸亏楚王及时赶到,才救下了道同。”
说着他又咳嗽两声道:“对吧,太师?”
“差不多。”李善长点点头,他这次复出简直低调到家了,平日里除了上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谁投帖子也不见。
“知道真相后,皇上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是,这朱亮祖还真是胆大妄为,玩借刀杀人,居然把刀借到皇上头上了。”众人纷纷点头:“真是作死。”
“不过他应该死不了吧?”费聚虽然平日里很不喜欢朱亮祖,这会儿却不希望他死。
“欺君之罪虽然该死,但也不算是谋逆。”众公侯也是一样的想法,他们一齐看向韩国公,想让老大哥给个权威的解释。
“就算是死罪,也能用铁券免掉吧?”
“……”李善长沉吟半晌,含糊道:“大概吧。”
“什么叫大概?”众公侯不满意,江阴侯吴良不信道:“当初铁券就是大哥你设计的,怎么能不知道用法呢?”
“是,规矩是老夫拟的不假,但……”李善长顿一下,措辞解释道:
“最终怎么解释还得看皇上的。”
“皇上也得认啊,那是他自己刻在铁片片上赐给咱们的,还能抵赖不成?”众公侯纷纷道。
“也对。”李善长点点头,他现在韬光养晦,怎么可能公然唱反调,质疑皇帝的权威呢?
这时,午门钟响,缓缓敞开,他便对众公侯笑笑道:“咱们别在这瞎猜了,赶紧列班上朝,自有分晓。”
“哎,好。”众公侯也赶紧住口,按班次站定,跟着队伍进了紫禁城。
……
奉天门前,仪仗齐备,设好了金台帷幄。
在百官山呼海啸的恭迎声中,朱元璋稳步走上金台,在龙椅上坐定。
今天他没有让吴太监主持朝会,而是亲自上阵。
“你们应该听说了,咱在开战前把咱的征南将军撤了。”朱元璋沉声道:“广西的军队没几个月动不了了。”
众文武虽然早就听说了,但还是不由露出震惊之色。
“你们一定很好奇,朱亮祖干犯了什么天条,惹得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换帅。”便听皇帝缓缓接着道:“正好咱已经让锦衣卫将他押解进京了,让他自己说给你们听。”
说完朱老板沉声吩咐道:“把那爷俩带上来。”
“是!”带刀舍人应一声,便将在偏殿候着的朱亮祖父子带上来。
爷俩路上并没遭什么罪,朱暹还养好了伤,看上去比离开广州时健康多了。
父子俩一上殿来,便赶紧跪地磕头,谢罪不迭。
朱元璋双手撑着玉带,面无表情道:“你们自己说说,到底犯了什么罪。”
“是。”朱亮祖重重磕个头,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出自己在广州的所作所为。
这些事情老六都已经查实禀报了,他再藏着掖着也没用,还会再次激怒皇帝,连争取宽大的机会都没了。
所以朱亮祖交代的老老实实,听得百官目瞪口呆,都知道广东天高皇帝远,朱亮祖父子在那边肯定很放肆。但也不至于张狂到在省城杀人放火、当街强抢民女,还勾结海盗、倒卖军火、打砸县衙,在大堂上撒尿,把人家知县吊起来打吧?
简直是嚣张到天上去了。
“还有吗?”朱元璋却不动声色的问道。
“还,还有。”朱亮祖却吭吭哧哧,不敢开口了。
“敢做不敢当,算什么英雄好汉。”朱元璋冷笑一声:“你不敢说,咱让人替你说。”
说完,朱老板便命御史大夫曾泰,将朱亮祖发现道同掌握了他倒卖军火的证据,便派人烧了县衙,企图毁灭罪证。又害怕被道同告发,便捏造罪名,恶人先告状,想借皇帝之手杀掉道同,一了百了的经过,一一讲给百官。
虽然已经反复了解过案情,朱老板听了还是火冒三丈,重重一拍龙椅扶手,咬牙切齿道:“反了天了,百死不赎其罪!”
第九零四章 记吃不记打
奉天门前响彻皇帝的咆哮。
“朱亮祖,咱对你还不够好吗?!你得是什么样的狼心狗肺,才会胆大妄为到利用君父去杀害大臣的地步?!”
“罪臣真是愧对皇上,罪该万死啊!”朱亮祖脑袋砰砰磕在金砖上,一把鼻涕一把泪。
“现在知道怕了?你早干什么去了?!”朱元璋冷冷质问道。
“罪臣当时鬼迷心窍,被魇着了一般,这会儿已经醒了,追悔莫及啊!”朱亮祖痛哭道。
“晚了!世上有后悔药吗?!”朱元璋陡然提高声调。“回话啊!”
“没有。”朱亮祖使劲摇头,鼻涕甩的直晃悠。
“那不就结了!”朱元璋怒喝道:“别装了!你以为哭一哭,装装怂,就能从轻发落了?咱是心软的人吗?”
“臣不是装的,臣是真的痛心疾首,羞愤欲死……”朱亮祖脑门都磕青了,两眼通红,胡子上沾着鼻涕,那造型凄惨极了。
“那你就死去啊!”朱元璋重重一拍扶手,咬牙切齿道:“从广州到南京,再到上朝,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你怎么不去死呢?!”
这不光是气话,多少带点真实想法。朱亮祖这样的开国功臣,还有免死铁券,怎么处置都很棘手,还是像汪广洋那样,自己自觉的死一死来的省心。
结果他居然敢活着来到南京,还跟自己上演苦情戏,恨的朱老板牙痒痒:
“到现在还不老实!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会怕死怕成这个怂样?”
“罪臣不怕战死,是怕被皇上处死,那样臣半辈子的功业,就全都化为泡影了……”朱亮祖依旧磕头不迭道:“罪臣进京的路上就跟儿子商量过了,求皇上把我们父子降为普通士卒,送入先锋营,让我们在攻云南的时候战死拉倒吧!”
这话说的众公侯心有戚戚,好多人张张嘴想帮他求情,但看到皇上那张驴脸却又不敢。
“放屁!”果然,朱元璋完全不吃他这套,狠狠啐一口道:“少拿元军那一套说事,咱的先锋营是最勇敢,最光荣的将士,不是藏污纳垢的地方!把你们爷俩塞进去,岂不是对勇士的侮辱,谁还愿意再给咱当先锋?!”
“……”朱亮祖一时语塞,没想到自己挖空心思想到了说辞,在朱老板面前一点用都没有,还换来他毫不留情的詈骂。
看来皇帝是铁了心要弄死自己了……
“开济,”朱元璋又问刑部尚书道:“朱亮祖父子该当何罪。”
“回皇上,”开济出班沉声答道:“当以大不敬等罪处以大辟之刑!”
“朱亮祖,你还有什么话说?”朱元璋又沉声问永嘉侯道。
“皇上,臣有御赐的丹书铁券,可免己身二死,免子一死。”朱亮祖赶紧举起一块瓦片状的铁牌牌,那是他家人好容易才送到他手里的。
朱老板瞳孔一缩,半晌没说话。
群臣全都屏息凝神,定定看着这一幕,不知道这铁片片对朱老板有多大的约束力。
尤其是那些功臣,已经暗暗下定决心,拼着被皇上怪罪,也得保下朱亮祖的命来。不是为了救朱亮祖,而是为了保住他们铁券的效力。
“好好,咱是该夸你记性好呢,还是该骂你健忘呢?”却听朱元璋幽幽道:“骂你健忘吧,你还记得咱洪武三年颁给你的铁券。夸你记性好吧,你却把咱洪武八年颁的申斥公侯榜忘得一干二净。”
说着他指了指身边不远处,重新语气严厉道:“那么大的铁榜,就在那里竖着呢,你要是忘了,现在就过去看看!咱在上头写得清清楚楚——”
“‘跋扈之臣,恃其有功,数作过恶,累宥不悛,不得已而诛戮,此臣下自取之也!’”
“又有禁令九条,违者初犯、再犯,免罪附过,三犯准免死一次,四犯与庶民同罪!”
“你看看那九条,你父子犯了几条,每条犯了几遍,别说一块免死铁券,十块都保不住你们父子!”朱元璋恨铁不成钢的高声道:
“那上头一个字就有你这个铁片片大,当初咱还让你们每个人都必须背诵,为什么你只记得免死的铁券,不记得咱警告你们的铁榜呢?!”
“……”这下不光朱亮祖,那些公侯也赶紧低下头,唯恐被皇帝寻晦气,让他们背一背,现在谁还能背得下来啊?
“你们都背不下来了吧?”朱元璋果然把矛头转向了众公侯,这才是召他们回来的目的。
皇帝痛心疾首道:“但咱能背的过……其词曰‘朕观古昔帝王之纪及功臣传,其君保恤功臣之意,或有始无终,使忠良股肱不免受祸,诚可悯也。间有聪明圣主,待功臣之心皎如日月,奸臣不能离间,故君臣得以优游,终其天年,在社稷有磐石之安,在功臣之家享富贵无穷,朕甚慕焉……’”
朱元璋竟将长长一篇榜文,一字不差的背了下来,末了背完后沉痛的叹息道:“咱一直记得当年的承诺,真心实意想跟你们君臣始终。奈何有人恃功而骄,无视禁令,屡教不改。再不严加处分,咱真担心,你们也会有样学样,都走上他这样的不归路。”
说着朱元璋神情凝重的说道:“为了儆效尤,正国法,跟更多的人善始善终,朕意已决,将朱亮祖父子各鞭两千三百二十七下!”
朱亮祖父子闻言,险些晕过去,皇上这是摆明了車马要抽死他们。
文官们听了觉得奇怪,心说怎么还有零有整的。
“你们谁有异议?”朱元璋却不再理朱亮祖,只冷冷看着那些公侯。
众公侯都看向韩国公,指望老大哥能说几句。李善长却身体微微摇晃,眼观鼻鼻观心,好像睡着了一样。
韩国公不说话,曹国公也不用指望,李文忠是从来不会跟皇帝公开唱反调的。更不用说信国公那个老滑头了。
郑国公和申国公又太年轻,轮不着他们说话。全村人的希望就寄托在了宋国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