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友德赶紧让人取来名单,朱桢从头到尾仔细看一遍,确实没找到郑和的名字,却看到了一个叫马三宝的……
然后把小太监叫来一问,这孩子姓马名和,小名三宝……这又是‘和’又是‘三宝’的,朱桢基本就能确定,他便是自己要找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自己叫马和呢?”朱桢无奈问道。
小太监以为还要割自己的大头呢,直接吓尿了,跪在地上两股战战道:“因,因为觉得当太监丢人,所以隐瞒了。”
“你要是不嫌丢人,也许就不用挨这一刀了。”朱桢叹口气道,不过也说不准,毕竟自己要找的人是‘郑和’,关‘马和’什么事?沐英就是再细,也很难把这俩名字联系起来吧。
“唉,也许这就是命吧。有人天生就要当将军,有的人是天生的罪犯,而你,我的孩子,你就是天生的太监。”他摸着马和的头,安慰他道:“不过不要紧,我会让你成为古往今来最伟大的……”
“啥?”马三宝巴望着老六。
“太监。”朱桢道。
于是打那天后,朱桢便把他带在身边,让他成了自己的贴身太监。
第一零五零章 又是一年除夕夜
除夕夜,朱桢是在军营里和将士们一起度过的。
这是他在昆明过的第二个年了,此番心境跟去年携二美同游滇池时的春风得意截然不同。这回少了几分志得意满,只剩下沉甸甸的责任。
朱桢为将士们精心准备的年夜饭堪称盛宴,有现烤的全羊、酥皮金黄的乳猪和令人欲罢不能的菌子火锅……当然所用菌子都是经过军医院筛选过的,应该不会吃出小人儿来……
所谓无酒不成席,王爷还格外开恩,允许将士们在宴会上饮酒。尽管都是土司们进献的土酒,喝起来寡淡乏味,甚至有些还十分浑浊,得筛过才能喝,将士们却乐在其中,喝了一碗又一碗。不少人早早就酩酊大醉,抱着酒坛子呵呵傻乐,醉话连篇。连王爷驾到都没察觉。还在那里自顾自的撒酒疯。
这让陪同的蓝玉分外恼火,抬脚就想把这些醉汉踹起来。朱桢却拦住他,不以为意的笑道:“大过年的,别做煞风景的事。”
看到自家主将那张要吃人的脸,将士们这才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却都摇摇晃晃站不稳当。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拜见王爷!?”蓝玉黑着脸低喝一声。
“拜,拜见王爷……”官兵们如梦方醒,赶忙跪下磕头。有个倒霉蛋动作猛了点儿,哇的吐了一地。
那味道甭提多销魂了……
将士们却顾不上掩鼻,全都替那小倒霉蛋担心起来。
吓得他赶紧使劲磕头,筛糠似的抖起来:“小人该死,王爷饶命。”
蓝玉目光一凛,却见王爷笑容依旧,甚至还弯腰扶起了那个年轻的小旗官。他这才改口啐道:
“这帮兔崽子,淡出鸟来的酒,也能喝醉成这样!”
“哈哈哈,这就叫酒不醉人人自醉嘛。”朱桢笑着拍了拍那年轻人的肩膀,和气问道:“要不要先回去躺着?”
“回王爷,不用,俺吐出来舒服多了。”那小旗官讪讪道:“就是可惜吃的东西全糟践了……”
“哈哈哈,那就再吃嘛。”朱桢笑着招呼那小旗,还有他手下的兄弟坐回去。
蓝玉等人也想跟着坐下,却被朱桢驱逐道;“你们一边儿去,别妨碍我们说话。”
众将领无奈怏怏躲开,只留胡显一个陪着王爷。
朱桢便跟将士们围着烤架坐成一圈,他一边亲手持刀,割下烤的滋滋冒油的羊腿肉,分给将士们享用。一边跟他们亲切的拉着家常。
他问那小旗官道:“你叫什么名字?家是哪里的?”
“回王爷,小人叫俞敏,祖籍福建晋江,家在南京。“那小旗官正是伤愈归队的俞敏,也不知他是幸运还是不幸,才刚出院就整了这么个活。
“福建人,那应该很能喝啊?”朱桢笑道。
“俺不会喝酒,俺给胡建人丢脸了。”俞敏羞愧道。
“哈哈哈不会喝就不喝嘛,莫不是弟兄们非要灌你酒喝?”朱桢笑问道。
“嘿嘿嘿……”将士们不好意思笑了,显然让老六说着了。这种年轻的小军官最容易被老兵油子调戏了。
“跟,跟他们没关系啊,是俺自己想喝的。”俞敏却不承认。“是俺自己想喝的……”
“怎么,大过年的想你娘了?”朱桢割一片烤羊肉递给他。
俞敏赶忙双手接过来,道谢之后却摇头道:“俺是想俺娘,不过大伙儿都两年没回家过年了,谁不想老子娘?俺这个当小旗的,可不能带头借酒浇愁。”
“哈哈哈,还挺负责。”朱桢不禁大笑道:“那你为什么要喝呀?”
“俺是替原来的千户大人喝的,他最好这口了……”俞敏红了眼眶道:“可惜他再也喝不着了……”
将士们也一片黯然,不少人竟抽泣起来,显然那位千户大人当初应该挺得人心的。
“他叫什么名字?是战死还是病亡?”朱桢沉声问道。
“我们老千户姓戚讳祥,是英勇战死的。”俞敏赶忙大声道。
“戚祥……”朱桢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便对俞敏道:“说说他吧。”
“是王爷,我们千户曾是皇上的亲兵,带着我们一直从贵州打到昆明,他也因功升到了副指挥使。去年秋里,杨苴作乱,我们老千户奉命率领我们,在大板桥以三千兵力阻击八万敌军三天三夜,为抢运粮食争取时间。”
俞敏哽咽说道:“可敌人实在太多了,第二天我们就眼看要守不住了。当晚,老千户率领所有尚能一战的弟兄,趁着敌人麻痹大意,渡河夜袭。结果引发了敌人炸营,杨苴那伙人一窝蜂地逃出几十里,过了两天才重新集结杀回来,那时我们已经完成任务撤军了……”
俞敏又抹一把泪道:“只是老千户和大部分渡河的弟兄,都折在了那场不要命的夜袭中……”
说着他啪的一声,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满脸懊丧道:“我真该死,真的!为什么要提前受伤?要是不受伤,我就可以跟着老千户他们一起了,呜呜呜……”
俞敏应该是难过极了,当着王爷的面便哭的稀里哗啦,几近崩溃……
旁边的弟兄赶忙小声劝他,王爷还在边上呢,不要太失态了。
也有老兵赶忙小心替他说话:“我们小旗平时人很好的,就是提不得俞副指挥和板桥之战,加上这又头回喝酒,王爷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无妨,能哭出来也是好的,憋在心里多难受?”朱桢叹息一声道:“且他这不是单纯的失态,而是屁替……应激创伤后遗症,是那场惨烈的战争,给他造成的心理伤害。”
“心理伤害?”将士们看着渐渐平复下来的小旗,不禁想起他在医院时的消沉状态。
“没错,简单说,就是经历了惨烈的战斗,亲眼目睹朝夕相处的战友纷纷牺牲,从此天人两隔。痛苦超出了承受极限,造成了无法磨灭的心灵创伤。即使在战后许久,依然日夜饱受精神折磨。哪怕平时强作无事,一旦遇到刺激,情绪很容易就会崩溃。”
朱桢长长叹了口气,对众人道:“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跟刀伤枪伤一样,都是战争给你们造成的伤痕。”
“而且本王敢断言,军中绝对不止他一人如此……两年来征战不断,你们很多将士都或多或少有这样那样的心理问题。一定不要隐瞒,要大大方方说出来,本王才好对症下药。”
第一零五一章 英雄有伤
然而将士们闻言却陷入了沉默,没有人承认自己跟俞敏一样。
朱桢对此并不意外,就是几百年后,人们都依然羞于承认自己有精神方面的问题,遑论这些尚武好勇的大明将士了。
身体上的伤疤他们毫不避讳,甚至引以为荣,精神层面的问题他们却百般否认,仿佛承认了就会变成懦夫一般。
如果俞敏不是两任选锋,立下赫赫战功,尤其是参与了那场挽救全云南局面的板桥之战的话,估计也会被同袍看扁吧。
但问题就在那里,不会因为你回避就能不存在的。如果因此便漠视问题,早晚会遭到严厉的惩罚的。
就像古人不知道什么叫‘屁踢爱四弟’,却依然会深受其害一样……
而且因为认识上的不足,军法之森严等各种原因,这种心理问题往往不会轻易浮出水面。
将士们全都苦苦的压抑着内心的魔鬼。但压抑的越久,精神就绷得越紧,问题也积累的越深。就像越堆越大的柴火堆,往往只需要一个不经意间的火星,就能引起焚毁一切的熊熊大火。
这种不经意间爆发的群体性的精神崩溃,有个专门的名字叫——营啸。
一旦发生营啸,整个军营将变成炼狱般的修罗场,平素并肩作战的袍泽,会毫无缘由的自相残杀。
更别说那些平素里对士兵管束严苛,甚至欺压士兵的军官。更会成为将士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焦点。
整只军队将彻底崩溃,根本不用敌人动手,便会走上自我毁灭……让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强兵强将折戟沉沙,满怀不甘的饮恨沙场……
而那引燃一切的火花,往往只是一个小兵或是一句梦话,就可能毁掉整座军营。
当然朱老板的将士们训练有素,处变不惊,不太可能爆发营啸。但长久远离家乡,戍守边陲,依然会士气底下,战斗力大打折扣……
如果不重视这个问题,及时对症下药,就离吃败仗不远了。
到那时,别说击败麓川政权,一竿子捅穿中南半岛了,就是守住三河以内的半个云南都实属痴人说梦……
所以一回到王府,朱桢便对难得离开医院的五哥,还有陪他们一起守岁的众文武说了这个问题。
朱橚听完后,十分在意此事,他沉声说道:“老六说的这个问题必须引起重视。其实今年尤其是下半年,我就有明显的感受,军医院收治的伤病号中,出现了大量的精神紧张、情绪低落,甚至发癔症的病患。”
“起先我们以为是吃菌子吃的,但后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而是将士们犯了情志病……也就是心病。”周王缓缓道:
“我们医院为将士们配了舒肝解郁的药,但心病还得心药医,要想治好将士们的心病,需要以情胜情。”
“以情胜情,什么意思?”傅有德等人好奇问道。
“简单来说,就是根据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制造合适的情绪来解决相应的情志问题。比方说,悲能够克制怒,喜能够克制悲,恐能够克制喜,思能够克制恐,怒能够克制思。”老五便侃侃而谈道:
“不过医生可以治疗单独的病患,却没法治疗整只军队的心理问题。所以还得老六和诸位想办法。”
“这样啊……”众文武听得一头雾水,但为了顾及周王殿下的面子,只能不懂装懂。
“我五哥的意思是,将士们的心病,说起来简单,无非就是厌战和思乡而已。”朱桢强行替老五解释道。
“嗯嗯……”这下傅有德等人听懂了。“所以我们该怎么做呢?”
“不难,厌战就让他们先远离战争一段时间。”朱桢淡淡道:“我估计云南明年应该能消停,可以暂时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让将士们好好休整到开春。然后等到开春让他们屯田去。”
“哈哈,王爷说的是,让他们换个环境待一段时间,他们就不会厌战了。”蓝玉笑道:
“都是习惯了骑马打仗的莽汉子,谁愿意见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一个汗珠掉在地上滴八瓣?”
“至于思念家乡,我们没办法让他们回家看看,就得让他们把云南当成家乡。”朱桢接着道:
“一个是要让将士们尽快在当地安家,在内地有妻儿老小的,尽快接来与他们团聚。”
“王爷说的是,要是将士们全家都来了,肯定就不思乡了。”梅思祖先奉承一句,又提醒王爷:
“不过从内地迁徙军属来云南,还是要慎重的。一是人家愿不愿意来?我想多半是不愿来的。强扭的瓜不甜,非但要多费很多工夫,还容易引发强烈的不满,对士气的影响太大了。”
“其实就算他们愿意来,这不远万里跋山涉水走下来,精壮的军士尚且要扒层皮,更别说那些老弱妇孺了。”梅思祖沉声道:
“这要是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岂不好事变坏事了?”
“是啊。”众文武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汝南侯所言甚是,这就要求我们一定要做好家属的思想工作,以及沿途的保障工作,在这些工作没做到位之前,确实不适合大规模的军属随军。”朱桢从善如流道:
“所以还要鼓励他们找个当地的媳妇儿,普定普安的经验,就很值得学习。回头我让他们来昆明,给你们讲一讲,怎么集体相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