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王爷这边请。”彭知县忙应道:“前头不远就是席子营,咱们先去那边看看。”
“好。”朱桢点点头,跟着彭知县走了一段,一路上给他最大的印象就是干净。
只见这个居住了众多民夫的街区路面上,居然没有内地城乡街道上,随处可见的人畜粪便,也没有各种生活垃圾。
甚至排水沟里都掏的干干净净,没有异味散发。
朱桢却不高兴了,虽然大过年的不好直接骂娘,但他还是忍不住阴阳怪气道:“彭知县真是好本事,这么干净的街道可不多见,地上连爆仗皮都看不见。”
“这……”彭知县焉能听不出,王爷是在讽刺自己弄虚作假?闻言登时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王爷息怒。”潘原明赶忙从旁解释道:“知道王爷驾到,老彭肯定让人扫过街,不然岂不太怠慢了?”
“不过,平时这昆明城的街道也是很干净,所以也不能算弄虚作假。”他又话锋一转道。
“老潘这话有点不靠谱吧?本王怎么记得,去年在昆明视察过,当时街道泥泞,到处都粪便垃圾,肮脏不堪呢?”朱桢说着神色稍霁道:
“当然,不管怎么说,能打扫这么干净都是极好的。但问题是,能保持多久?”
“能一直保持!“彭知县终于憋出一句。
“哦?你敢立军令状?”朱桢瞥他一眼。
“敢!”彭知县大声道。
“哈哈,好,很有精神。”朱桢这才重新有了笑脸:“不管怎么说,有这个劲头总是好的。不过以后少做表面功夫,要多做实事。”
“是。”彭知县耗尽了勇气,赶忙低头应声。
“呵呵,王爷有所不知。”潘原明这才捞着机会解释道:
“其实现在整个昆明,乃至所有我们驻军的地方,全都这么干净。并不是为了应付王爷视察。”
“那是为了什么呢?”朱桢问道。
“这是周王殿下的命令。”潘原明答道:“去年王爷回京后,天气一热,军民病倒无数。当时是人心惶惶,都说云南的瘴疠太厉害了,这下弄不好要全军覆没了……”
“后来周王殿下把我们这些文武叫到军医院,告诉我们,他经过调查发现,所谓的瘴疠,并非什么神神秘秘的鬼东西,不过是以疟疾、霍乱为主的传染病而已。”
“而这些传染病,都是可以预防的。”潘原明接着道:
“然后他还给我们定了十条死规矩。老彭,你来说说。”
“是。”彭知县便如数家珍道:
“一,不喝生水,饮水要煮沸;二,保持水源清洁,不喝被污染过的水;三,保持环境清洁,不得随地便溺,垃圾要及时清理;四,全力防蚊,居住区要不生杂草,不留积水,保持干燥;五,保持个人卫生,饭前便后要洗手,勤洗澡,常换衣,提倡剃光头……”
其实这十条规矩除了剃光头之外,都不算强人所难。放在后世都是再正常不过的要求。
但对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却是要彻底改变生活方式了。
放在平时,哪怕老五身为亲王之尊,且战胜过天花,被视为当世医圣,几十万军民也不会严格遵守他这些命令的。
好在病魔专治各种头铁。随着生病乃至病死的人越来越多,广大军民对瘴疠的恐惧已经无以复加,为了保命,他们不得不老老实实照做,结果没多久,军民的患病率便直线下降。
一个月后,霍乱直接消失了,得疟疾的人数也大大减少。效果可谓立竿见影!
“所以大家现在都把这‘周王十条’当成保命的法子来照办,根本不用官府监督,就干净又卫生了。”彭知县最后解释道。
朱桢闻言惭愧的朝彭知县抱拳道:“抱歉,是本王武断了。”
“王爷言重了,是微臣没说清楚。”彭知县赶忙使劲摆手,心里却暖烘烘的。
第一零五六章 你们回不去了
说话间,众人簇拥着朱桢进了席子营。
顾名思义,席子营就是编织生产席子的作坊。
席子在这个年代的用处可大了去了,谁都用得到。军户民户也好,行军的将士也罢,总是要睡觉的。睡觉可以没有床,但至少得垫床草席,不能直接躺地上。
尤其在云南这种温暖的亚热带地区,是可以一年到头都铺席子睡的。此外,还有储存、晾晒粮食的囤席、晾晒席,以及收殓用的裹尸席等等,用处极多,用量也极大。
所以在军中特设了专门生产席子的作坊,跟着军队一路走到哪编到哪……
“王爷来看望大家了!”
朱桢进去时,便见偌大的场院中,地上均匀铺满了破开的芦苇篾。
一些工匠在前头洒水,后头有人拖着碌碡来回的滚动碾轧,为的是把篾片弄平整。直到篾片拿在手里,能像鞭子一样甩起来为止。
只有这样柔软顺滑的篾片,才能用来编席子……
“王爷来看大家了。”彭知县吆喝一声。
工匠们赶忙跪了一地,热火朝天的工作场景戛然而止。
“大年初一还不让大伙儿歇歇啊?”朱桢才刚道了歉,又有要翻脸的架势,简直比翻书还快。
彭知县这个汗啊,赶忙小心回答说“王爷误会了,是他们自愿加班的。”
“哦,是吗?”朱桢看向那些工匠。“你们真是自愿的吗?放心大胆说实话,没人敢报复你们的。”
“回,回王爷,我们真是自愿加班的。”一个首领模样的中年工匠这才结结巴巴道:“上,上午已经歇过了,大伙儿不想下午再浪费时间。”
“怎么,上头给的任务,多到做不完吗?”朱桢问道。
“任务是挺重的,”那工匠首领怯生生道:“不过大伙儿也是为了早把活干完了,好早日回老家。”
“是啊,俺们都已经两年没捞着回家过年了。”其余的席匠也纷纷附和道:“知县大人说,今年五十万张席子的任务完不成,谁也不能回家。”
“是你说的吗?”朱桢看向彭知县。“你要累死他们啊?”
彭知县满头大汗的小声解释道:“回王爷,微臣也被他们天天缠着烦不过,才定了这么个离谱的数。只是为了让他们安下心来干活,别老想着回家回家的。”
“听听这是人话吗?”但他这话还是被听了个清楚,果然有民夫躲在人群后面毫不客气道:
“就是我们家里还有爹娘老婆孩呢。不像有些人全家都死绝了……”
当着王爷的面,彭知县敢怒不敢言,甚至头都不敢抬。
“都把嘴巴放干净点!”潘原呵斥一声,又对朱桢苦笑道:“微臣没说错吧?”
“不干人事,不说人话就该挨骂。”朱桢却不以为意道,说着朝众工匠团团拱手道:“本王来给老少爷们们拜年了。顺便也向大家赔个不是……我宣布,姓彭的给你们定的任务,不作数!”
“太好啦,多谢王爷做主!”工匠们欢呼着跪地给老六磕头,七嘴八舌道:“俺们也给王爷拜年啦,祝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哈哈哈,真要是活个上千岁,那本王不成了大王八?”朱桢风趣的自嘲,引得工匠们笑成一团,方才略有些紧张的气氛,一瞬间轻松下来。
朱桢又命邓铎带人,将赏赐分发给工匠们。他给工匠们每人准备了一壶酒两斤肉,一双布鞋,还用红纸包了半吊压岁钱。
这四样礼算不上丰厚,但十几万民夫,每人都有这样一份,也是好大一笔开支了。
而且对白服劳役的工匠们来说,这已经是很丰厚的赏赐了,自然全都千恩万谢,看这位牛高马大的王爷也顺眼多了。
……
那边护卫们在发犒劳品,这边朱桢则直接坐在工匠们刚编好的席子上,招呼那工匠首领和一帮子已经领完了犒赏的工匠,也都坐下来陪自己说话。
在他再三催促下,那工匠首领和众工匠才战战兢兢盘腿坐下来,只觉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搁了。
“别紧张,本王不吃人。”朱桢笑着让众人放松下来,待他们稍微放松一点后,又和气的问他们叫什么名字,都是哪里人?
“回王爷,小人常三,苏州府人氏。”那工匠首领忙直起腰来回答。
“小人刘平,浙江金华府人……”
“小人张千,江西九江府的……”众工匠也纷纷自我介绍道。
朱桢耐心听着他们的介绍,还时不时点评一下他们家乡的风土人情,言之无不切中,令工匠们十分惊喜。
“王爷去过我们老家?”
“去过……”朱桢笑着点点头,心说不过是上辈子去过……好在用来跟民夫们套词是足够了:
“你们那可真是好地方啊……”
“哈哈王爷也这么认为?果然谁不说俺家乡好!”民夫们很好哄,顿觉这位王爷真是亲切。
只是拍他们家乡的马屁是有风险的。尤其今天还是大年初一,已经两年没捞着回去过年的民夫们,很容易就被勾起了思乡之情。
有那些眼碟子浅的已经开始抽泣起来……
“这是咋啦,聊的好好的咋哭上了?”朱桢好似摸不着头脑。
“王爷见谅,这不大过年的容易想家吗……”常三替他们解释道:“大伙出来的时候,可没想过会待这么久……”
“就是,俺们想家啊。”工匠们纷纷抹泪道:“俺想爹娘了……”
“年前接着家里的信,俺都当上爹了,可还没见着娃一面呢。”一个工匠扑通给老六磕头,央求道:“王爷行行好,就放俺家去吧……”
他这一带头不要紧,其余工匠也有样学样,都给老六磕头,苦苦哀求道:“王爷大发慈悲,放我们回去吧……”
“这是干什么?都快起来说话。”朱桢抬手示意众人不要跪了。
“王爷要是不答应,俺们就不起来了!”工匠们却耍赖开了。
“王爷见谅,实在是朝廷耍赖在先,这都超期多久了还不放俺们回去?”那常三带头高声道:“求王爷给我们个准话吧!”
“唉,那本王就照实说了吧……”朱桢缓缓扫视着民夫们,叹了口气道:
“你们回不去了。”
第一零五七章 诚意
“好家伙……”潘原明听了,心里直呼好家伙,没想到王爷回答的这么直接。
看着那些民夫愤怒的表情都扭曲了,就像随时会爆发的火山,潘原明得强迫自己坐稳当了,才能抑制住夺路而逃的冲动。
好在朱桢那魁梧雄壮的身材,还有周围那些同样体壮如牛,个个凶神恶煞的护卫,能让民夫们一直保持冷静,只敢动口,不敢动手。
不过这也够呛,他们有的声泪俱下,诉说锥心刻骨的思乡之情;有的大喊大叫,反复吆喝着“俺要回家、俺要回家!”
有的情绪激动,用各种方言大声质问朝廷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皇上不是最体恤百姓的吗?
激动之余难免蹦出些不雅的字眼来,见王爷似乎听不懂,有些大胆的混账东西就开始用家乡话,肆无忌惮的骂骂咧咧起来。唾沫星子都快把老六淹了。
潘元明几次出声呵斥都无济于事,只好回头劝老六:“王爷,跟这帮刁民没法聊了,先回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