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桢长长的松了口气,回头对一旁肩舆上的宋讷笑道:“老宋,咱们终于赢了呢。”
宋讷虽然已经醒过来了,但中风太重,依然不能动弹。他老迈不堪的身体,已经耗光了最后一滴油,就连朱老板这种黑心资本家,都不忍心压榨他了,于是便恩准他致仕了。
今天是宋讷在国子大学的最后一天,他想要再看国子大学最后一眼。朱桢便让人抬着他,亲自陪他在这座凝聚了他全部心血的校园里巡视最后一次。
还正好碰上了秋季班集中报名的场面……
看着之前势成水火的举子们,现在却纷纷转投自家门下,宋讷欣慰的笑了,含含糊糊道:“老臣相信会有这么一天,但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看到……”
说着他自嘲的一笑道:“第一次放榜那天,老臣还以为完蛋了,吐血昏迷前心说,这辈子要带着遗憾去死了。”
“是啊。”朱桢取笑他道:“第二天咱去看你的时候,你拉着咱的手哭的哟,鼻涕都甩出来了。”
“那不是觉得对不起王爷,对不起学生们吗?”宋讷吃力道。说了这么简单的几句,他就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口水都已经流到了下巴。
“说白了,你还是对本王没信心。”朱桢笑道:“我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学生吃亏?”
“之前我爹一直是信心满满的,以为就算有问题,王爷也能在放榜之前解决,不可能让那样一张皇榜放出来的。”宋讷的儿子宋麟,一边给父亲擦口水,替父亲答道。
“本王当时确实亲自复核过,虽然有一些疑点,比如步骤错误,答案却是对的,但没有抓到他们确凿的证据。”朱桢叹了口气道:
“所以当时本王也不好硬拦,心说就让他们先蹦跶几天,回头抓到确凿的证据再收拾他们。”
“王爷是对的。”宋讷又有力气开口道:“当时打草惊蛇不说,还没法像现在这样,一棍子把他们打死……”
“只是没想到老宋你成了最大的受害者。”朱桢歉意的看着就剩最后一口气的老头。
“王爷千万不要这么想,老臣的身体早就不行了。能活着落叶归根,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宋讷笑笑,然后加重语气道:“其实六年前,老臣就该死了,是王爷又让我多活了这几年,才做成了震古烁今的大事!”
虽然宋讷已经做不出什么表情了,但任谁都能看出,他此刻得意极了。
他用尽全身力气,指向不远处鸡笼山上的功臣庙,傲然道:“老夫之功,还在其上!”
宋麟宋璲闻之变色,这话能乱讲吗?那功臣庙里供奉的可是大明的开国功臣,死者塑像,生者虚其位。不说还没进去的徐达,单说已经在里头的开平忠武王常遇春、岐阳武靖王李文忠、宁河武顺王邓愈这些,哪一个是他们这些文臣可以望其项背的?
“一点没错!”朱桢却重重点头,朗声道:“开平王他们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功在社稷,利在百年,可让大明不逊汉唐;老宋之功,却功在华夏,利在千秋,能让大明远迈汉唐!”
说着他很肯定道:“日后天下人都会明白这一点的。”
“谢王爷。”宋讷感动得老泪纵横:“老朽飘零半生,碌碌无为,没想到最后有这番际遇,都得感谢王爷啊!”
他坚持着让儿子扶自己下来,给朱桢磕了最后一个头,才离开了自己的战场。
第一一五八章 陛辞
次日,宋讷便前往陛辞。
按说,四品以下官员陛辞时只需要在宫外磕头即可,没资格当面跟皇帝道别。
宋讷本以为自己一个国子大学的五品司业,自然也就是在午门外磕个头,递个谢表,然后就能回老家了。
谁知他刚到,还没下抬舆,城门洞里便出来个穿着蟒衣的太监,朝他拱手笑道:“尊驾可是宋老司业?”
“正是草民。”宋讷吃力的拱手还礼。皇帝已经恩准他致仕,所以虽然他还穿着官服,但已经是老百姓身份了,陛辞完了就要永远换回布衣了。
“咱家可等着恁了。”太监笑笑,正色道:“有上谕。”
“快扶我下来。”宋讷赶紧让儿子扶自己下了抬舆,跪地聆听上谕。
“上谕,着宋讷乘抬舆入宫觐见。钦此。”
“臣遵旨,谢皇上隆恩!”宋讷登时就泪水盈眶。皇帝破例接见自己,已经是殊恩了。还赐自己坐着抬舆进宫,更是莫大的恩典啊。
“老司业,请吧。”太监招招手,两个净军便抬着一具腰舆过来。腰舆其实就是一把椅子,下面多了两根杠而已,十分的简陋。
但在宫里,除了皇帝后妃和太子之外,没有特旨就连诸位王爷都得老老实实步行。开国至今也只有韩国公和魏国公,以及老曹国公李亨享受过这种待遇。
虽然他这只是一次性的特权,而且完全是为了照顾他行动不便,但也足够他子孙后代一直吹下去了。
……
宋讷坐着抬舆进了皇宫,一路上飘飘然来到武英殿。等了没多会,朱老板便宣见了。
他便在儿子和那个太监的搀扶下进去金殿,颤抖的给皇帝陛下磕头,激动的谢恩不迭。
“哎呀,老宋啊,你也要走了,咱是真舍不得你啊。”朱元璋搁下手中的奏章,起身离开御案,亲自弯腰搀扶宋讷,仔细端详着他。仿佛想看看,还能不能再留用几年。
只见老头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中风的迹象也很严重。进来的时候嘴角应该是刚擦过的,这才刚谢了几句恩,嘴角就又有口水了。
“不过看来你也确实该休息了。”他看宋讷思维还行,但是中了风之后形象没法看,嘴歪眼斜,半身不遂。
堂堂国子大学司业哪能这副尊容?朱元璋只好放弃了挽留,叹气道:“你七十岁那年致仕,咱留了你一回。这次再不舍得也得放你走了。”
“皇上对老臣实在太偏爱了。”宋讷感激涕零道:“老臣也舍不得皇上啊。唉,要不是这回中风太严重,臣也还想为皇上效力呢。”
“唉,没办法,你这个身子骨,咱也实在不忍心再用下去了。”朱元璋遗憾的摇摇头,让人赐座。“你这样子咱也不赐宴了,就这么聊聊天,叙叙旧吧。”
宋讷自然受宠若惊,朱老板的时间可是金贵得很,从来不跟人闲扯淡。能抽出空来跟自己叙旧,绝对是真爱了。
然后朱老板动情的回忆起两人过往的岁月来……宋讷是元朝的进士,洪武二年朱元璋征集天下名儒十八人编纂礼乐诸书,宋讷就是其中之一,从此入了朱元璋的法眼,当过翰林学士,并以说经为当时的学者所崇敬。
“咱记得当年你跟宋濂并称二宋,在文坛对执牛耳,很风光的嘞。”朱老板笑着提起过往。
宋讷也是一脸唏嘘:“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老臣这些年,早就沦为文坛公敌,被他们唾弃了。”
“是啊,还不都是因为咱让你去国子学当祭酒吗?”朱元璋倒是看得明白,笑道:“从那时起,你的名声就渐渐不好了。咱记得上回你致仕,就是被那帮人合伙捣鼓的。”
“是。”宋讷点下头,六年前的遭际他至今记忆犹新,也是从那时起,他才彻底跟文官集团决裂的。“老臣当时自己也有错,太过不近人情了,所以才被群起攻之。”
“咱却不这么看,咱始终觉得你没有错,不然也不会让你接着干。”朱元璋却摇摇头,断然道:“那群人有毒,从元朝带来的毒,别看他们嘴上一套接一套,说的冠冕堂皇,但其实一肚子的私心。他们考虑这个,考虑那个,唯独不会考虑他们的国家,考虑他们的皇帝。”
“他们在元朝时那样也就罢了,毕竟是给异族当官,混口饭吃而已。”朱元璋说着露出愤怒的神情道:“可到了大明还这样,那就只能说明他们骨子里,就是这种货色!”
“这次的科举舞弊案,又证明了这一点,他们最会堂而皇之的排挤异己,任人唯亲!你信不信,要是任由他们占据朝堂,不用几十年,大明就会吏治腐败、武备松弛,亡国之相尽显?!”
“……”这话朱老板可以说,宋讷哪敢接茬,只能默默的听着。
“你被他们排挤,被他们敌视,正说明你跟他们不是一路人!咱不保护你这样的人,以后朝中就只剩下他们那样的人了!”朱元璋接着道:“再说,你也不是一般的官员,可是咱和老六都认可的国子大学掌门人。把你保护好了,才能培养出千千万万新式的读书人,咱才能用新鲜的血液把那些脏血毒血替换掉。”
“老臣能得皇上和王爷的知遇之恩真是三生有幸。”宋讷哽咽道:“幸好还算不辱使命,不像上回致仕时那样充满遗憾了。”
“你何止不辱使命,绝对干的漂亮!”朱元璋高兴的拍着他的肩膀道:“咱常说宋讷就是咱最理想的官员模子,要是天下的官员都像你一样敬业……不,只要有你一半,大明何愁不治?”
所以说人最喜欢的永远是自己。
宋讷就像朱元璋的一面小镜子,两人性格中实干严厉的方面简直如出一辙。朱元璋自不消提,宋讷从执掌国子大学后,便终日端坐太学,埋头苦干,夜里就睡在值房中,一年到头回不了两次家。
跟那些懒散惯了的旧官僚,完全不一个画风。
第一一五九章 新祭酒
虽然宋讷过于严苛,在这一点上饱受诟病,甚至逼出过人命来。但做出的成绩更加耀眼。
哪怕在原本那个没有老六的大明,洪武十八年恢复科举之后,一直到宋讷去世,每届科举放榜,国子学生都占三分之二的名额。
后来有人认为这是考官偏袒国子学,于是朝廷又策试一次,结果和原来的一样。众人这才无话可说。
但问题是,这是宋讷个人的成绩,而不是国子学的功劳。
朱元璋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一直抓着宋讷不肯放手,一直用到他八十岁,最后死于任上。
后来宋讷一死,国子学就开始走下坡路,哪怕朱老板把国子学改成国子监,大力改善了教学条件。祭酒更像走马灯似的不停的换,都无法挽回其颓势。
结果几十年不到,这座大明的最高学府,就沦为了高官子弟混日子、走捷径的垃圾堆,考中进士的人数直线下降,再也找不回昔日的辉煌了。
现在的国子大学自然不是原先的国子可以碰瓷的,但朱元璋很清楚,国子大学能有今日的成功,宋讷绝对居功甚伟。
所以朱元璋给了宋讷极高的退休待遇,除了派锦衣卫护送他衣锦还乡外,还恩准他以国子大学祭酒身份致仕。
之所以拖到现在才宣布,是因为朱老板趁着这次科举的结果,将国子大学提高了级别。从一个从四品的部门,提高到了正三品。
而且为了将教育改革的成果下沉,让州府县学的教育系统与国子大学接轨。朱元璋还规定,国子大学的祭酒兼任礼部侍郎,分管天下学校。
所以要是之前宣布,宋讷就只能以从四品退休,拖到现在宣布就是正三品。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朱老板对文官素来苛刻,却主动让宋讷得了这个天大的好处,显然是认为他值得。
……
宋讷是欢天喜地的走了,谁来接他的班,继续掌管国子大学就成了大问题……
当然这是老六该烦恼的问题,用不着朱老板操心。
这天老六把宋璲叫到自己府上,专门聊这个问题。
来的时候,宋璲满脸藏不住的喜色,随着国子大学级别提升,司业的品级也水涨船高,从正五品变成了正四品。他也终于穿上了绯袍,踏入了高级官员的行列。
而且,宋讷一致仕,他的左司业之职就由宋璲接掌了,老六这个祭酒还得出镇云南,所以朝野都认定他就是国子大学新的话事人了。
一见面,朱桢见他一身便服,便笑道:“先生,怎么不穿官袍?”
“那样太显摆了,让人家笑话。”宋璲合不拢嘴道:“日后有的是机会穿,不急在这一时。”
“你们这些读书人啊,就是这一点不好,扭扭捏捏。”朱桢哈哈大笑道:“人家都说锦衣不夜行,富贵须还乡。赶明儿大大方方穿起来。”
“哎哎。”宋璲忙点点头,然后苦笑道:“也不纯是矫情,主要还是忐忑啊,没了老宋司业,真是太不习惯了。幸好还有王爷掌舵……”
“我也要功成身退了。”朱桢却淡淡说道。
“是,王爷肯定是要回云南的。”宋璲赔笑道:“但恁这位祭酒,不能像原先一样撒手不管啊,为臣比老宋司业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我说的不是回云南,而是我这个祭酒也要卸任了。”朱桢摇摇头道:“辞呈我都写好了,也跟大哥通过气了。”
“啊?”宋璲吃惊的合不拢嘴:“王爷怎么好端端的就要卸任?”
“这很正常吧,我一个藩王担任国子大学的校长,这件事本身才不正常。”朱桢笑笑道:
“当初是为了教育改革没办法。万事开头难嘛,肯定要权宜的。现在教育改革和科举改革基本也完成了,至少最困难的时期肯定过去了。我还恋栈不去就不对了。”
“可是国子大学已经没有老宋司业了,不能再没有王爷啊!”宋璲也知道王爷说得有道理,国子大学如今已成大明文官的摇篮,他一个藩王确实不适合长时间担任祭酒,但人考虑问题,往往先从自己的立场出发。
站在他的立场上,自然希望朱桢在祭酒位子上越久越好,这样才有人给他和国子大学遮风挡雨。要是没了王爷那宽厚的肩膀在前头顶着,就他这小胳膊小腿的,哪能经得起那些惊涛骇浪?
“本王已经送上马扶一程了,剩下的路该你们自己走了。这几年我都在云南,这边有什么事,还不都是你们自己面对?”朱桢沉声道:“再说本王只是不再虚占着祭酒的头衔,难道国子大学有什么事,我会袖手旁观不成?”
“是,王爷这几年确实不大过问国子大学的事了。”宋璲却摇头道:“但有王爷在,妖魔鬼怪就不敢找上门,我们心里就踏实。要是没了王爷,为臣可真挑不了这个大梁,为了国子大学着想,王爷还得另请高明。”
“哈哈,好。先生这才是纯粹的读书人。”朱桢抚掌笑道:“你说的没错,国子大学新的掌舵人很难啊。不只是对外要迎接儒教的反弹,对内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