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朱桢笑笑,解释道:“按说是不结冰的,但黄河水量大,冲淡了入海口的盐度,所以会结冰。盐河是一条人工河,黄河夺淮泗后,更没有什么水量了,根本改变不了沿海的盐度,所以海面不会结冰。”
于是他便拍板道:“那就从盐河内运吧!”
转运地点一定下,也不等所有冰车造完,第一批两万辆冰车便启程南下了。
运河宽度在六到十丈之间,十万辆冰车一起出发,难以想象得堵成什么样?所以,朱桢计划将全部冰车分为五队,发车间隔为半日。
正月十二一早,第一队由朱棣率领出发;中午第二队由胡让率领出发。
十三日一早,第三队由平安率领出发;中午第四个由吴印率领出发。
而十三日晚,就是十万辆大冰车全部完工的时间。
十四日一早,朱桢便亲自率领最后一队,乘坐刚刚造出的冰车,南下赶赴盐河。
而此时,最早出发的第一队,已经在盐河口开始装货了!
进展如此顺利,当然离不开海运部门的通力配合。
正月初二,总理海政衙门才接到旨意,要求他们七天之内将两百万石军粮运抵淮安待命。
韩宜可立马便启动一级预案,把在家里过年的官吏兵丁全都召集起来,又从太仓府征调了五万民夫,火速开仓,日夜不停的运粮装船,初七才装船完毕。
初八一早,运粮船队三百条大海船便扬帆启程,离开了刘家港。
海政衙门所造海船依然延续了元朝的样式,大者载粮八九千石,小者两千石。前者用于海运,后者行于长江。
所以只用了三百条船,就把两百万石粮食全都装载完成。水运尤其是海运,与陆运的差距之大,简直有天渊之别。
从长江口到淮安走海路不过八百里,若是平时,两日便到。但现在是冬天,沿岸洋流和风向全都是自北向南,所以船队是逆流逆风而行。虽然中式船帆八面受风,逆风也能行驶,但速度实在惨不忍睹,每天只能行进两百里。
而且逆风逆水航行时,船不能走直线,要朝东北或西北方走之字路,这种跑风姿态叫“对口斜”,所以实际航程超过一千里,用了五天才抵达黄河口。
一到黄河口,又接到命令继续北上,抵达盐河口时,已经是十三日的深夜了。
而朱棣的第一批运粮队,也在当天傍晚时抵达了盐河口。
双方的配合堪称严丝合缝。
第一二四零章 转运
淮安府沿海一带自古就是著名的盐场,由于大大小小的盐场分布于淮河故道入海口的南北,故名两淮盐场。
其中在淮河以北的叫淮北盐场,在淮河以南的称淮南盐场。原先是淮南盐场更加兴盛,但黄河夺淮以后,带来了大量的泥沙和淡水,迫使海岸线向东扩展,使淮南盐区距海日远,给盐业生产带来了很大的困难。
所以从元朝起,淮北盐场就超过淮南盐场,成为两淮主要的产盐地。因为盐漕河在海州,所以淮北盐场的中心也在海州。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在海州设有转运仓,每年接近百万担的淮盐,由各处盐场汇集至转运仓。淮盐转运仓一共有两个码头,一个海码头一个河码头,前者在海边,负责海运;后者在盐漕河上,负责漕运。
这次军粮转运,用的就是淮盐转运仓的海码头。因为河码头在入海口内数里,早已被冻的结结实实,根本开不进船去。所以军粮船只能在距离河道四里外的海码头上卸货。
为此,两淮盐场的官吏和盐丁在大道上洒了两天的水,硬是人造了一条四里长的冰道出来。
这样冰车自盐漕河上岸后,就能直接开到码头了。这样就能用船上的木制桔槔吊车,直接把一包包粮食吊到冰车上了。
这都是装船的时候便包好的。每十袋粮食用网兜包成一包,方便用桔槔吊上船。所以每一包正好是一千斤,一辆冰车装上两包就可以开走了。
所以卸船要比装船快多了,三百条粮船全部卸完也就是两天多……而且大部分时间都浪费在了排队进港,等待卸货上。
当十五号夜里,朱桢率领最后一批车队抵达码头时,前头的第四队刚刚满载而去。最后六十条运粮船也缓缓靠上了码头。一切都配合的天衣无缝。
他可是全程观摩了这次“正月运粮行动”,整个行动横跨北平、山东直隶三省八府,参与人数多达几十万,有多少环节需要对接,多少方面需要协调,多少人员需要调配?想想就让人觉得恐怖。
“呵呵,无他,唯手熟尔。”朱桢便笑道:“打日本征云南,我干的都是军需官的差事,一开始也是手忙脚乱,但干着干着手就熟了。”
“六哥实在是太厉害了!”看到这一幕的老十一,佩服的五体投地。“都说古代留侯武侯运筹帷幄,调度有方,我看怕也比不了六哥。”
“哈哈,也是巧了。”朱桢笑道:“这次配合我的,不是老部下就是新朋友,没有外人。大家都捧场才能有这个效果,你说是吧师兄?”
这也是朱桢为什么要让车队分作五队,前后间隔两天出发的原因。这样时间上配合的刚刚好,效率远比一股脑都挤到码头上高多了。
但更让人觉得恐怖的是,六哥居然把所有环节都对接的丝滑无比,所有方面都协调的同心合力,所有人员都调配的井井有条。这份能力就连他这种菜鸟都觉得可怕至极。
“这可不是光熟练就行的。”十一摇头道:“人都说衙门因循苟且,六哥却能让这么多部门如臂使指,这是何等的威信?”
他最后一句却是跟前来拜见的韩宜可说的。
韩宜可已经年逾不惑,常年操劳奔波,让他两鬓有些斑白,原本白皙的皮肤也变成了古铜色。但穿着那身一品官袍,还是显得过于年轻了。
他先规规矩矩的对三位殿下行礼,然后苦笑着对老六道:“初一那天,为臣刚下了早朝,准备去给老师拜年,半道就被太子爷叫去,结果给我布置了这么个大活。”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两眼道:“看这黑眼圈,从初一到今天,我加起来没睡十二个时辰。”
“看不出来,你本来脸就黑。”朱桢大笑着开起了韩宜可玩笑。
知道两人有话要说,十一便拉着十二去看吊车卸货了。
韩宜可这才笑道:“王爷现在可真谨慎啊,太子爷说之前我啥都不知道。”
“我都不吃骆驼肉了,现在不谨慎不行啊。”朱桢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道:“咱现在是大宗正,皇族表率,得带头讲规矩啊。”
“王爷还是海政总理,海政衙门的正经一把手,提前跟下官打个招呼,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也没问题吧?”韩宜可道。
“话虽如此,要是让我大哥看出你有心理准备,他会怎么想?”朱桢淡淡道。
韩宜可一愣,以前王爷可绝不会说这种话。
朱桢点到即止,便又沉声问道:“最近的大案,不会牵扯到你们吧?”
“正要跟王爷说这事。”韩宜可马上不再操心,那些他不该操心的事。低声道:“听说吴庸和毛骧已经把户部都察院掀了个底朝天,两个衙门到现在还瘫痪着呢。据说他们对侍郎以下官员都用了刑,得到了好多口供,下一步会抓捕其他衙门的人。我们海政衙门肯定也跑不了。”
“那当然,你们是负责运粮的嘛。”朱桢点点头:“你们不会也参与进去了吧?”
“绝对没有!”韩宜可先矢口否认,又有些心虚道:“至少我绝对没有。”
“你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害怕?”朱桢无语道:“看来海运司的屁股也不干净。”
总理海运衙门下设五个清吏司,其中总务司是负责庶务的,船舶司是负责造船的。市舶司负责海上贸易。
还有一个九州司,是负责日本事务的。说白了就是管日本金山银山的。
再一个就是负责漕粮海运的海运司了。
其他四个清吏司都不沾漕粮,这次基本上没什么危险。但负责漕粮海运的海运司,可是深度参与其中,就连韩宜可也不敢保证,他们没问题。
“下官已经命各司自查了,尤其对干系重大的海运司,直接派了杨士奇带人进驻,彻查。”韩宜可向朱桢禀报道:“半个月来,真的查出了不少问题,小到吃拿卡要,大到在账目上动手脚,以漂没等理由夸大漕粮损耗,然后在海上倒卖给同伙……堪称触目惊心!”
第一二四一章 结果还是本王的事儿……
已是三更天,海州转运码头上,却依然火把照天,人声鼎沸。数万军民齐心协力,连夜卸船装车。
豪华冰舟中,气氛却越来越凝滞,跟车外热火朝天的场面形成鲜明对比。
听了韩宜可的禀报,朱桢脸色跟他差不多黑了。
“你这个家是怎么当的?!”他沉声斥责韩宜可道:“你可是堂堂韩宜可啊,怎么能让自己的地盘,也变的跟别的衙门一样污秽不堪呢?”
“是,为臣难辞其咎。”韩宜可惭愧的垂首道:“这些年每年都自查自纠,也查出了一些问题,但现在看来,还是流于表面了。”
“也怪我,总把自己人想太好,觉得他们跟别人不一样。”朱桢愤愤道:“其实都是一个国的人,能有什么不一样?我管的再严,还有我爹管得严吗?我爹都管不住他们,我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管得住?”
“王爷没必要自责,人就是这样。”韩宜可叹气道:“说一千道一万,又有几个人能挡住诱惑?太容易被拉下水了。”
“他们自己寻死,就让他们去死,本王可不管!”朱桢赌气道。
“是,那些作奸犯科的,合该明正典刑。”韩宜可说着又乞求的看向朱桢道:“可是王爷不能不管海运司啊。要是真让吴庸、毛骧把海运司的人全抓起来,恐怕整个海政衙门都要受牵连。”
他未来的一切宏图大志,都是与海洋有关的。虽然去年秋天,沐英攻下勃固之后,云南已经正式成为了沿海省。而且缅甸森林的木材,是天底下最适合造大船的。
韩宜可的担心是有道理的,确实存在老贼一气之下,把海政衙门从自己手里夺走的可能。虽然可能性不大,但朱桢一点风险都不敢冒。
“不让吴庸毛骧把手伸到海政衙门里,我们自查。”韩宜可说完巴望着他道:“可乎?”
沉思良久,他长叹一声道:“那你说怎么办?”
但造船业素来是极其复杂的行业,尤其是造两千料以上的风帆战舰,需要上百个工种,数千名熟练工匠的通力合作。而且不是说你把数千名工匠带去就能干,还需要整个社会的手工业达到相当高的水平,才能提供各种符合规格的原材料。
“……”朱桢烦闷的闭上眼,他知道以韩师兄的为人,这不是在威胁自己,而是在提醒自己失去海政衙门的危险。
“乎你个头啊。”朱桢没好气道:“要是我大哥管这事,那我确实是一句话的事。可前日收到他的来信,说父皇不许他插手此案,也不许他替任何人求情……”
接着他压低声音道:“万一要是皇上觉着海政衙门太不像话,一生气不让王爷管了,王爷的大航海计划怎么办?”
“是吗?”韩宜可闻言脸都白了。
他可以不要国子大学,甚至可以不要海票,但唯独总理海政衙门,是他无法割舍的。
朱桢估计没有二十年,自己甭想在中南半岛造出宝船战舰来,所以还得把海政衙门牢牢抓在手里二十年才行。
“是啊。”朱桢白他一眼道:“所以现在我得直接跟老……父皇求情,给别人求情倒也无妨。可给自己人,你让我怎么开口?就算我开的了这个口,以父皇多疑的性格,会不会反而更要严查海政衙门?”
“确实,完全有可能。”韩宜可连连点头,病急乱投医道:“那跟毛骧说说呢?”
“别在这瞎出主意了,”朱桢烦躁道:“这么大的事,是他能兜得住的吗?”
“哎哎。”韩宜可赶忙闭嘴,他几乎没见王爷这么烦过。
“他妈的,道德标兵不好当啊……”朱桢骂了一声,仰面靠在大迎枕上。
“让我先想想,这事你就别管了。”又寻思了好一阵子,他沉声吩咐道:“你回去以后,马上展开全面整顿,借着这次的事情,好好挖一挖蛀虫,立一立规矩,争取能多管几年用。”
“是!”韩宜可赶忙应声,心里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他知道王爷这样说,就是要管了。
然后他从袖子里掏出两个金锁,奉给老六道:“这是我们两口子给孟炫孟灿的百岁礼。一直没机会见着你,这下可算能送出去了。”
“怎么,贿赂我?”朱桢笑道。
“不想要就算了。”韩宜可作势收回袖中。
“拿来吧你。”朱桢一把夺过来,笑骂道:“你个铁公鸡终于拔了两根毛,我能让你收回去?”
“是三根,当年孟煵出生时,我也给了。”韩宜可竖起三根手指道:“而且这可不是拔三根毛这么轻松,都快把我拔秃了。咱可说好了,到此为止了,以后你再生我可不给了。”
“哈哈哈,少来这套,你现在是月俸八九十石的一品大员,每月还有海政衙门一百两银子的补贴,再加上我给你的石见银山干股,这么点金货不是九牛一毛是什么?”朱桢大笑着收起了两个金锁道:“我生几个你得给几个,闺女也不能例外。记住了吗?”
他朝一个人发火的时候,其实是还把对方当自己人,真要是不拿对方当自己人了,他反而不会发火了。
显然,韩师兄是自己人中的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