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桢送韩宜可下车,又吩咐道:“准备准备,年后就设立勃固市舶司吧。”
“王爷放心,早就做好准备了。”韩宜可点点头,轻声道:“我们的市舶舰队总是在南洋转悠,也到了该下西洋的时候了!”
“嗯,去吧。”朱桢颔首道:“本王会为你们保驾护航的。”
经过一夜的忙碌,翌日天亮时,所有粮食装车完毕。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车夫们去掉挡在冰橇上的木楔子,用凌枪上的铁钩钩住冰车,在结冰的路面上使劲拖行起来。
待到车速渐起,他们便跳上车尾,以枪为篙,撑着冰车在冰面上飞快的滑行起来。
冰车一辆接一辆驶出码头,犹如一条蜿蜒的巨龙,向着北方鱼贯而去!
第一二四二章 人人自危
返程路上的事情就少多了。所有的路都已经趟好了,沿途的临时驿站也全都在,而且比之前更有经验了。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手忙脚乱,应接不暇了。一回生二回熟,他们已经有能力接待两万人规模的食宿了。
同样一回生二回熟的,还有山东的新车夫们,南下时他们还是新手上路,驾驭空车还把握不好方向,控制不好速度,时不时发生连环撞车。
幸好一个个裹得跟狗熊似的,厚厚的棉帽大袄起到了良好的缓冲作用,才没出什么人命,只是多了百十号筋折骨断的伤员。
返程时他们就熟练多了,新车夫们都渐渐成了老把式,虽然拉着两千斤的货,也能把握住方向了,不会撞车了。
当然,不撞车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车队的速度起不来。一个是满载之后车速自然受影响。再者,哪怕已经分作五队,但每队还有两万辆车,速度一降下来,就会时不时的出现堵车现象,逼着车夫们只能徐徐而行。
有道是十次事故九次快,慢了自然就不会出事故。
结果跟当初朱桢预料的大差不差——每天只能前进两百里。中间还有两天因为大暴雪没法行车。
好在这两天都是在山东地界,恶劣的天气并不会让车夫们太难过。他们躲进山东老乡准备好的住房里,一屋子人挤在大通铺上吹牛胡扯,快活的不得了。
当然也不能一直安稳呆着,每隔一个时辰就得出来扫一次雪,夜里也不能间断,不然冰车,尤其是底部的冰橇,就被积雪彻底冻住了。出发时费时费力不说,除冰时还有可能把冰橇弄掉,车直接就瘫了。
怕车夫们一遍遍出去扫雪被冻坏了,临时驿站的官员支起大锅不间断的煮葱姜汤,让他们喝了御寒暖身,保障之有力,让车夫们受宠若惊。
“本来以为这趟是苦差事,结果让你们整的这么享受。”朱桢自然也赞不绝口,他一边喝着鱼头豆腐汤,一边对山东方面的三巨头笑道:“真是太破费了。”
车夫们这一路上夸的都已经词穷了,那些北平车夫更是纷纷表示,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来山东这趟经历,忘不了好客山东……
车队离开山东前,在德州住最后一晚时,省里请车夫们吃了一顿大锅煮的鱼头豆腐汤,用的是南四湖里的鲢鱼,汤炖的奶白奶白,味道鲜美无比。配上七分白面的蒸饼可劲造,比过年吃的都好。
“应该的,应该的。”胡让忙笑道:“按照朝廷规定,军粮运输途径哪里,哪里就要负责保障。这次任务如此重要,四位王爷都亲自出马,我们山东自然责无旁贷。”
“老胡不能这么说。不错,你们是负责保障,但保障的如此有力,那就不是本分,是情分咯。”朱桢笑着摇摇头,认真道:“本王这次是真的承你们这个情。这次行动十分仓促,有很多考虑不周的地方,要不是你们全力保障补漏,此行绝对不会这么顺利的。”
“别算我俩,我俩是跟六哥学习的。”老十二头也不抬的对付着偌大的鱼头。
顿一下,他举例道:“不说别的,就说当初计划是车夫们晚上搭帐篷睡觉,但才搭了两晚上,就有人被冻伤了。这要是往返二十多天,天天睡帐篷,尤其是最后这段寒潮天,还不知要冻死冻伤多少人呢。”
说着他沉声道:“本王绝对不会忘记你们和山东父老的付出的,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胡让吴印就等他这句话呢,两眼顿时放出期冀的光。
老十一见状便拉着老十二起身道:“走,教我滑冰去。”
“我鱼头还没吃完呢。”老十二就没这眼力劲儿,被老十一硬拉着出了房间。
朱桢又对平安笑道:“你跟着去看看,别让他们摔着了。”
“啊?哦哦。”平安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得回避,赶忙讪讪起身出去。
“我这个义兄,原本是极伶俐一个人,后来在老七那里遭了些磨难,就变的有时候比较迟钝。”朱桢对胡让吴印笑道:“你们往后还得多担待担待。”
“哪里哪里。”两人赶忙赔笑道:“平都督为人爽直豪迈,我等亲近还来不及呢。”
“哈哈哈,还是你们读书人会说话。”朱桢不禁大笑起来道:“好了,说正事吧。你们是为了郭桓案在发愁吧?”
盗窃官粮案已经事发近一个月了,户部侍郎郭桓被定为了罪魁祸首,所以朝野便以郭桓案来代称此案。
“什么都瞒不过王爷,确实如此。”两人苦笑着点头,胡让又强调道:“但是此番接待完全出于对王爷的感激和对朝廷的一片赤诚,并非是有求于王爷才这么做的。”
“是,我当然知道。”朱桢重重点头道:“你们有什么就说什么,不必忌讳。”
“好。”胡让便叹了口气道:“这案子现在是越闹越大了,六部还有都察院都搅进去了不说,下一步就该查地方了。”
“那当然。”朱桢点点头道:“我朝的户部只是个管账先生,收支基本不经手,要查库粮失窃,地方肯定才是大头。”
“是啊。听闻皇上已经下旨派员分赴各省了。”吴印深以为然道:“只是因为十三道御史都抓起来了,还需要另凑人手,所以暂时没成行。”
“不过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人,用不了几天,钦差队伍就会下来了。”胡让叹气道。
“你们问题大吗?”朱桢便直接了当的问道。
两人对视一眼,胡让苦笑道:“看怎么界定了,要是以案值论,肯定不算大的。皇上体恤我们山东百废待兴,一直在蠲免我们的钱粮。这几年省里才刚刚开始向朝廷交税,每年也不过几十万石,所以下面人想贪也贪不了那么多。”
“但是呢,”吴印又道:“从性质上确实没什么区别的。跟王爷我们不敢有半句隐瞒……下面那些人,巧立名目跟老百姓多收税,夸大库存损耗,乃至倒买倒卖,也都是有的。”
第一二四三章 开端
朱桢听两人说完,点点头道:“就是说,你们觉得事情不查也没多大,但一查的话就会要老命?”
“也不能那么说。”吴印忙道:“我们两个也觉着应该严惩,但就事论事处罚即可,没必要硬上纲上线,更不合适大加株连。”
“是啊王爷,以大明这些年的形势,朝廷地方哪有什么朋党?有几个人敢勾结串通?确实不排除有不怕死的蠢货,但绝大部分人都捧着卵子过河还来不及呢。”胡让轻声道:“所以现在那个吴庸疯狗一样在挖郭桓的同党,非要往“内外串通一气,合伙蒙蔽皇上,掏空大明”上头攀扯,就大有唯恐天下不乱之嫌了。”
“既然都这么小心了,怎么会人人腚底下一泡屎呢?”朱桢冷声问道。
“实在是一言难尽啊……”两人便叹息着解释起来,跟之前张季才的说法大同小异,总之一切皆是因循陋规,一半觉得理所当然,一半不得已而为之。朝廷不查,很多人都没意识到自己做了贪官云云。
“自来如此就是对的吗?”朱桢问道。
“当然不对,但确实……自来如此。”吴印苦着脸道:“明面的规矩往往一厢情愿,或者随着时间变的不合时宜了,照着执行运转不了了。可朝廷交代的任务还得办,该收的皇粮还得收,所以又会滋生出一套暗中的规则来,维持整个体系的运转。这种暗中滋生出来的规则,往往散发着恶臭,可架不住它合适啊,离了它就转不了。”
“你这话让我爹听见了,非砍你脑袋不成。”朱桢笑骂一声道:“虽然确实不是朋党,而是系统性问题,但谁敢跟我爹说?”
“王爷说的是,没人敢说。”吴印二人苦笑摇头,谁敢跟朱老板说,你设置的制度太主观了,完全不合实际啊。所以下面人就自行按照他们自己的规矩来了……保准谁说谁死,就是六王爷也得吃顿鞭子。
“嗯。”朱桢点点头,他知道郭桓案的后果,就是因为这种无限度的上纲上线,完全不顾实际的锱铢必究,最后把郭桓案定成了结党营私,集体贪腐之案,认定总共贪污七百多万石粮食。
为此,朱元璋决心趁机扫荡全国贪官污吏,将六部尚书侍郎皆处死。又牵连到全国各省、府、县级衙门,处死者数万人。
“王爷,吴臬台这话不是危言耸听,要是由着那吴庸搞下去,最后一定会变成这样的。”胡让也脸色惨白道。
后来为了追赃,又演变成全国骚动,所谓“檄赃所寄借遍天下,民中人之家大抵皆破”,民间富人莫不因此破产……
“把两千万石都定成贪污的话,要搭进多少条人命去?”吴印越想越害怕道:“而且一旦定成贪污,后续就要追赃,怕是千家万户都要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了。”
“但无论如何,还是得请王爷想办法阻止吴庸那帮人,不要让他们行周兴来俊臣之事了。”胡让又抱拳恳切道:“照他们那个查法——把历年的亏空都算做贪污,那得多大的数目啊?一年全国怎么都得有个几百万石的亏空,倒查五年就得到两千万石以上!”
最后,朱元璋见搞的太过火了,为了平息民怨,处死了主审官吴庸。并称实际折算赃粮有两千四百多万石,“恐民不信,但略写七百万耳”,以证明自己没有错。
朱桢同样深恨贪赃枉法,鱼肉百姓,他发起狠来连自己的兄弟都不放过,可就连他这种铁面无情的角色,都觉得朱老板有些太极端了……
惩贪没有错,追赃也是对的。但要这样搞的朝堂为之一空,天下富民皆倾家荡产,就实在太过火了。
事实上,发生在洪武十九年的郭桓案是一条明确的分界线,在此之前,无论是空印案,还是胡惟庸案,朱老板都能适可而止,只杀个几百人就打住。
从郭桓案开始,后面的胡惟庸案二阶段,蓝玉案,全都动辄灭门,诛杀数万。朱老板的恶名也大都由此而来。
究其原因,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因为马皇后去世,没人管得住他,大开杀戒了;有人说是他感觉自己去日无多,不愿再小打小闹了……不管到底什么原因,郭桓案都是洪武朝血色杀戮的开端。
不管从什么立场出发,朱桢都要想方设法阻止老贼开这个头。不然洪武朝还有十二年,这日子他么没法过了……
定定神,朱桢对胡让吴印道:“你们担心的事情本王已经了解了,我会尽量让山东官场躲过这一劫的。”
“多谢王爷!”两人大喜过望,忙起身就要跪地磕头。
“你们先不要着急道谢,郭桓案不归我大哥管,而是我父皇直接过问,所以着实有些棘手。”朱桢给两人稍稍打个预防针道:“不过我会尽力的。”
“是是。”两人忙满口答应,反正他们是不担心了。因为六王爷这种大人物,心里没有章程,是不可能开口说这种事的。
“不过你们也要好好表现,不能再犯错了。”朱桢又沉声吩咐吴印道:“你们按察司为什么要等到上头下来人才动呢?本来山东所有的贪腐案都归你们管,要主动查起来,严惩不贷,让父皇看到你们的态度!”
“是。下官明白。”吴印赶忙点头应下,恨声道:“明天就开始动手,一定狠抓一批典型,不,一大批典型!”
“对,不要护犊子,要有壮士断腕的勇气。”朱桢颔首道:“不然全身都会毒发的。”
“你这边,要集中精力,把清丈田亩收好尾,案牍工作做扎实,不要着急草草完工。”他又吩咐胡让道:“本王想了想,去年为了赶着过年,实地测量仓促收工,着实太不应该了。所以那些不清楚的地方,所以不妨把最后一两个月的地段重测一遍,要核查到一个错都没有。为全国树一个典范。”
最后他加重语气道:“要知道,这可是父皇最看重的事情!”
“好。”胡让忙重重点头:“回去下官就亲自执行。”
他都当布政使的人了,焉能听不懂,王爷的意思是,让他们先保持执行新政的状态。这样皇上哪怕要卸磨杀驴,也得等驴先把磨拉完了才行……
第一二四四章 不辱使命
朱桢送胡让吴印出门时,看到平安一直在院子里兜圈子,胡子眉毛全都成了白的。
“你没跟他俩去啊?”朱桢笑问道。
“两位殿下根本就没去湖边,人家出来后就去书房,看书的看书,睡觉的睡觉,我就只好回来了。”平安讪讪笑道:“王爷跟他们聊完了,能单独跟末将聊两句不?”
“咱俩朝夕相处这么多天,你有啥不能早说?”朱桢问道。
“我那不是还没表现完吗?”平安便道。
“什么表现?”他把朱桢说糊涂了。
“咱俩说好的,我好好表现,王爷就带我上战场。”平安忙提醒他一番,又谄媚道:“现在表现完了,王爷还满意吗?”
“……”朱桢同情的看着,朝自己狂抛媚眼的平安。去年审讯齐王府一干人等,收集老七罪状时,他了解到平安在齐王府都遭遇了什么。
就举一例,老七拿出一颗褐色的药丸,说是自己亲自炮制的“人中黄”,只要他吃下去,两人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人中黄就是人的粪便,平安为了息事宁人,做足了心理准备,强忍着恶心吃了一颗……结果到嘴里发现还挺好吃,原来根本不是人中黄,而是桃酥之类的东西。
“满意满意。”朱桢忙点点头。
老七便大笑着又拿出一颗道:“怎么说你也是我干哥哥,本王还能真让你吃屎不成?来,尝尝本王亲制的“人中黄”。”
但他脑瓜也确实不太灵光。据说朱棣当上皇帝之后问他:“靖难之役中,你有几次机会可以杀死朕,但为什么只扯破朕的衣服,而没有伤害我的身体呢?”
“我当然相信平安哥的本事了。”朱桢大笑着点头,这个父皇最小的义子,确实身怀绝技。只是按照原本的历史,他大放异彩还要等到未来的靖难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