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背着他都不让我说他句坏话。”朱棡酸酸道。
“四哥捞不着上前线,应该没少跟你埋怨我吧?”朱桢苦笑问道。
“他没跟我抱怨过,因为我根本就没见着他。”朱棡答道。
“啊?你们没交接吗?”朱桢奇怪问道。
“没有。”老三摇摇头道:“我来这么晚,不就是为了等着看他笑话,哦不……等着跟他交接吗?结果这厮在路上磨磨蹭蹭,就是纯粹不想跟我打照面。没法子,我只好先来了。”“唉,看来四哥受伤不轻啊。回头我得好好写封信跟他赔罪。”朱桢叹息道。
“不用管他,忙你的正事吧。小黑子心理承受能力强,过几天就没事了。”老三笑笑,正色道:“我这边你也放心吧,我会铁面无情,严格监督的。”
“嗯,三哥我自然是放心的。我已经跟蓝玉说好了,所有缴获的财物,人员,还有档案文书,全都交给你来统一管理。”朱桢又道:“这会儿他不在。等他回来了我再叫他过来,当着你的面再嘱咐他一遍。”
“你这是多不放心他啊?”朱棡咋舌道。
“因为我了解他。等你和他接触多了,就知道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了。”朱桢苦笑道:“如果不是因为此战干系重大,还需要几分运气,我是断不会用这货的。”
“别人搞不定吗?”朱棡问道:“还有那么多将领呢,实在不行让傅友德领兵,还能有什么差池不成?”
“我怕别人没有他的气运。”朱桢没法明说真正的原因,只能强行解释道:“我算了一卦,此战非他莫属。”
“原来如此。”朱棡一拍脑门道:“我都忘了,你可是神机妙算刘伯温的高徒。”
“呃。”朱桢厚着脸皮点点头,他已经好多年没拿师父做挡箭牌了。居然还有点小羞耻。
“你如今也算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朱棡说着起身道:“我先去跟下面的人打个招呼,等蓝玉回来了,你再叫我。”
他这个监军当然不是光杆司令来的,明军是有一整套的监军系统的。有五军都督府的官吏,负责监督各管辖的部队;有兵部的官员负责记录功过,审核奖惩;还有都察院御史监督军中文武官员,纠合一切不法。
这套复杂的系统,十分符合朱老板分权制衡,互相监督的理念,但在实际操作中,也会造成严重的推诿扯皮,所以朱棡得把他们好好统合起来才行。
朱桢说声好,便将三哥送到帐外,又回头对一直很安静的平安笑道:“保儿哥咋一脸的晦气,是谁欺负你了?”
“我就是被人欺负了。”平安满腔的愤懑,可算找到了倾诉对象。“他们也太欺负人了,排挤我,不让我跟着出征也就罢了,还把我已经立的功劳都抹杀了,我都快憋屈死了。”
“别急别急,一桩一桩的说。”朱桢让他坐下,亲手给他倒了杯茶道:“先说为什么请功名单上没有你吧?”
“好。”平安忙点点头。
“因为你被人举报了。”朱桢便轻声道:“所以需要时间调查。等调查清楚了,只要没有问题,肯定会给你补上的。”
“啊?是谁,谁闲的没事瞎举报?!”平安闻言大怒。
“是高八斯帖木儿和洪伯颜帖木儿。”朱桢说着起身,从堆积如山的文案中找出一份联名弹章,递给他道:“你自己看吧。”
“是。”平安忙双手接过来,展开细看起来。
第一三一零章 我太想进步了
中军王帐中。
平安看了弹章才知道,原来是那两个蒙古王爷举报他“冒功”、“索贿”两大罪状。
“他们说自己明明是主动归顺的,你却硬要他们承认,自己是被你俘虏的,不然就要杀了他们,拿他们的人头交账。”朱桢看着平安道:“还说你让副将向他们每人索取了两万两银子。他们拿不出来,就把他们所有的金器都搜刮一空,到底有没有这事?”
“这……”平安额头汗珠滚滚,满肚子委屈化为慌张道:“不能说没有,但绝对不是他们说的这样。”
“那到底是怎么样?”朱桢沉声问道:“你给我从实招来。”
“是。”平安赶紧老老实实答道:“先说第一件事,那高八斯帖木儿是被我逼着走投无路,才不得不投降的……”
于是他将那日杀退元军后,又穷追不舍,逼降高八斯的经历,一五一十讲给朱桢。又委屈道:“他当时已经逃不掉了,怎么能算主动归降呢?这就是被迫投降啊!”
“好好,那洪伯颜帖木儿呢?”朱桢又问道:“他可是已经逃掉了,又率众回来的呀。”
“又不是他主动回来的,是高八斯派人把他劝回来的。”平安振振有词道:“没有我的威逼,高八斯也不会派人去了,所以他也算是我的战果。”
“你要这么算的话,连纳哈出都算你的战果,整个北元朝廷都是你逼降的!”朱桢骂道:“你都当了这么多年都指挥使的人了,难道不知道军功的认定有严格的标准?牵强附会,一定会被查出来的!”
“知道。”平安低下头:“是我太急功近利了。”
“你还太想进步了呢!”朱桢没好气道:“我看你是想出名想昏头了,也不想想对那两个蒙古王爷来说,主动归顺和被迫投降,有多大的差别?”
“前者是有功之臣,后者是任人鱼肉的俘虏。”平安小声道。
“你还知道啊你!”朱桢恨铁不成钢的骂道:“你逼着人家当俘虏,人家能服气吗?逮着机会能不告你吗?”
“早知道这样就该杀了他们……”平安忍不住嘟囔道。
“你混蛋你!”朱桢一拍桌子,瞪眼道:“你要是杀了他们,我这边怎么招降纳哈出?!”
“是。”平安赶紧噗通跪下,老实低头道:“末将知错了。”
“你就是错了!”朱桢严厉道:“如果只是这一件事,我还能想办法帮你圆过去。可你怎么能向他们索贿呢?我要是也帮你瞒住了,这个监军我还怎么当?!”
“其实是下面人想要多报些损失,用来抚恤死伤的弟兄。”平安哭丧着脸道:“我不愿意干那种事,就让他们管那两个蒙古王公要。人都是他们杀的,赔点钱难道不应该吗?”
“……”朱桢被平安异于常人的逻辑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爷是不是也觉得有道理?”平安巴望着王爷。
“有个屁道理,你就是个满脑袋浆糊的浑人!”朱桢这才回过神来,骂骂咧咧道:“抓到敌人就先把他们搜刮一空,这他么是土匪行径!你就算想跟他们索赔,也得通过本王和颍国公。怎么能绕过我们,直接向他们开口?要是都像你们,我大明官军就彻底变成一窝土匪了!”
“那俺赶紧把钱退给他们。”平安忙道。
“退个屁退。”朱桢却一摆手道:“那样你这顿骂不是白挨了?”
“啊……”平安被老六弄糊涂了。
“啊个屁啊,这事你就别管了,我会给你把屁股擦干净的,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朱桢骂骂咧咧道:“他妈的,一个两个全都这么不省心。”
“哦哦,多谢王爷维护。”平安这下是听懂了,赶忙道谢不迭,满脸堆笑道:“我就说嘛,王爷不会不管我的。”
“起来吧,你是我义兄,咱们又是这多年的交情,不管你我管谁?”朱桢抬抬手,示意他起身道:“放心去吧,等风头过去了,该是你的功劳,一样也少不了你的。”
“多谢王爷。”平安嘴上千恩万谢,两只脚却生了根似的不肯挪步。
“你怎么还不走?今天太忙了,没工夫请你吃饭。”朱桢走回大案后,准备继续处理公务。
“王爷就好事做到底,让俺也跟着去远征的吧。”平安赔笑道。
“嘿,还得寸进尺了。”朱桢笑骂道:“我欠你的呀!”
“不不,是我欠王爷。我欠王爷的恩情,三生三世也还不完。”平安赶忙央求道:“王爷再帮我最后一个忙吧——你是知道我的,从山东跑到辽东,又跑来大宁,不是为了升官进爵,就是为了证明,我平安不是个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草包!我是有真本事的!”
说到最后,他已是两眼通红了。
“唉……”朱桢叹了口气道:“你不是刚犯了错误吗?人家不带你也是应该的。”
“他蓝玉也刚犯了错!还不是一样能当主将?!”平安愤懑道:“颍国公也太偏心了吧?”
朱桢心说这要是靖难之役,你把天捅破了我都让你去。当然这话没法说,他只能苦笑道:“虽然都是大明的军队,但饭还是分锅吃的。此次动用的主要是开平王的老部队,所以蓝玉不能不去。同样道理,你不能去,去了也没你的仗打。”
朱桢这话说的很直白,不这样不行,因为对象是平安,说隐晦了他真听不懂……
就这,平安依然寻思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王爷就是说,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所以他们不带我来?”
“你明白就好。”朱桢擦擦汗,心说我这个干哥,真跟别人不一样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今天才明白。“眼下最重要的是团结一心,终结这场战争,所以我也不好给人家掺沙子。”说着他压低声音道:“没看到连颍国公都留在后方了吗?”
“哦……”这下平安终于想明白了,那些他之前想破头也想不通的事情。
第一三一一章 不破楼兰终不还
比如为什么按资历,明明应该冯胜担任主帅,大将军却推荐了傅友德担纲?那是因为冯胜本身就是一个山头,但又不够大,没法像徐达那样死死压住常系山头,让他们老实听命,不敢造次。
又比如为什么不让傅友德直接担任大将军?自然也是担心他为了树立权威,选择对抗而不是合作。
以及为什么非要让六王爷来当这个监军?那是因为只有朱桢能压住蓝玉……
如果冯胜来当这个主帅,他八成不会像傅友德这样,处处以大局为重,跟常系人马和平相处的。
而是一定会争夺主导权,跟以抱团好斗著称的常系,闹得不可开交,导致号令不一、军心涣散。这可是大忌啊!
历史上多少军队都是因为将帅不和,功败垂成,甚至全军覆没的?以徐达的睿智,当然要防止这种情况发生了。
事实上在另一个时空中,讨伐纳哈出时,徐达已经病故,冯胜顺利的接任了征虏大将军,结果跟常茂蓝玉这帮人闹得很难看。
还没班师他就被下面人各种举报,常茂还是他女婿,举报他却毫不手软,结果朱老板大怒,没收了冯胜的大将军印,命他退休回凤阳居住,冯胜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统率过大军。
但诸将士也没有获得任何赏赐,可见朱老板很清楚,冯胜被弹劾是派系斗争,虽然他确实不干净,但弹劾他的人也没安好心。
知道了这一点,也就很容易想明白,为什么第二年远征捕鱼儿海之战,佩征虏大将军印的会是蓝玉了。
也就不难理解后面会有蓝玉案了……
朱桢正是出自同他老子一样的考量,才会让傅友德陪自己在后方坐镇,把蓝玉一系的人马统统派上前线,让他们可以毫无顾忌的发挥出最大的战斗力。
虽然这样会让常系的山头愈加膨胀,但就算要兔死狗烹,也得等到灭了北元再说不是?
所以北伐将领的名单里没有平安,再正常不过了。
朱桢掰开揉碎了说,终于让平安明白了自己落选的原因,但他还是不死心的哀求道:“王爷让俺去吧。俺不跟他们抢风头,俺就带着俺的四千骑兵,保证蓝将军让俺干啥俺干啥,绝对令行禁止。”
“唉,保儿哥又是何苦呢?”朱桢看着平安执拗的目光,有些心软道:“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干嘛非要委屈自己?”
“俺不觉得委屈,”平安脑袋摇成拨浪鼓道:“俺只担心这场仗打完之后,几十年内没有大战,俺就再也没机会证明自己了。”
“唉,好吧。”朱桢长长叹了口浊气道:“等蓝玉回来时我跟他说,再加你一卫兵马。”
“哎好好,王爷的大恩大德,平安没齿难忘,俺生是王爷的人,死是王爷的死人!”平安感动的稀里哗啦,他这辈子还没遇到过,比老六对他更好的人呢。
“你少给本王惹事就行。”朱桢无奈的笑笑,又给他打气道:“机会给你了,好好表现吧。”
“哎哎。”平安忙点头不迭。
翌日便是大军北上的日子。
天刚放亮,庆州城外的各处军营,便次第响起号炮声,营门随之轧轧敞开。十五万出征将士牵着战马和驮马,营门中鱼贯而出。然后以卫为单位,在平坦的草原上列成一个又一个方阵,准备参加誓师大会。
卯时,十五万大军列队完毕,因为每人三匹马的缘故,整个军阵显得异常庞大,仿佛有几十万之众。
因为他们要扮成北迁的纳哈出所部,所以军中非但有大量归降的蒙古人,就连将士们也都换穿了蒙古袍,头戴着各式各样的蒙古帽,甚至还解开了发髻,全都披头散发。
但他们身上那股军纪严明的森然之气,百战百胜带来的凛然傲气,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朱桢、朱棡、傅友德、蓝玉、王弼等,皆一身戎装,立于点将台上。
三声炮号响过后,十五万将士便如青松般挺立不动,草原上只剩下战马的刨蹄声和响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