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桢就看到当初三十六营的工匠们组成的三十六行会,居然一家不落,全都出席了展会。
就连席子营和豆腐营都参展了,这让他有些意想不到。
“你们俩不是来凑数的吧?”朱桢对凑到他身边的席子营会首常三道:“这草席子还用参加展会?”
“王爷别拿老眼光看人,俺们今非昔比了!”常三笑道:“俺们现在不叫席子营,叫昆明编织业行会了!”
“哦?这么厉害吗!”朱桢好奇问道:“那你们现在经营什么业务?”
“还是编席子……”常三讪讪一笑,赶忙道:“王爷来看看就知道了,我们已经不是一般的席子了。”
“好,看看不一般的席子是怎么编的。”朱桢笑着跟他走到席子营的摊位前。
一看果然不一般,只见他们的摊位上摆着各种款式不同材质的凉席。有竹席、草席、藤席、亚麻席,甚至还有高档的玉石凉席。
而且他们拼档次,不光靠堆材料,比如他们将竹篾和草茎染成彩色后,编织出了饰有图案的精美凉席。
“同样材质的凉席有了图案,价格就上涨十倍,却还供不应求。”常三从旁介绍道:“听说从去年开始,土司们就只用这种有图案的凉席子了,好看是一方面,关键是要跟下面人区别开。”
“哈哈,好啊,高低搭配,量价兼顾。”朱桢赞许道:“在西南这边,凉席子确实是刚需啊,你们抓住这块市场,绝对错不了。”
“是啊王爷,这边不论贵贱,床上铺的,地上坐的,都离不开席子。”常三笑道:“而且他们还真有钱,只要东西好,绝对不愁卖。”
“那当然了。别看这边落后,但架不住老天爷赏饭吃,遍地的银矿铜矿盐井,还有翡翠宝石,珍贵木材,香料药材……都他妈老值钱了。”朱桢爆了句粗口。
有人说大明之所以耐心消化了云贵,就是因为这边的金银木材物产太丰富了,朝廷一直是赚的。
“是啊。”常三忙附和笑道:“我们参展之后,订单多到忙不过来。幸好从移民中吸收了好些篾匠、席匠,又雇了一千多小工,这才把去年的订单都按时交了。今年看这架势,又得继续找人扩产!”
“哈哈,没想到编席子都能做到这么大的事业了。”朱桢大笑道。
“是真没想到啊。”常三感慨道:“当初王爷苦口婆心劝我们不要离开,现在就是拿棒子打,也没人愿意走了。”
“大伙也是这么想的吗?”朱桢问向摊位上的众人。
“是啊王爷!”席子营的众人忙笑道:“现在忙是忙了点,可是干一年顶咱内地干三年的。而且昆明也越来越好了,哪个傻子还想回去?”
“哈哈,好啊。”朱桢高兴地点点头,吩咐常三道:“几个事提醒你一下,一个是不要让大伙超负荷劳动,有钱赚还得有命花,保证工人的健康,是你们行会的义务。”
“另外就是给大家涨工钱,可不能赚了钱光往自己腰包里塞。”朱桢说完,席子营众人都欢呼起来,常三却一阵脸红耳赤,赶忙低着头称是。
朱桢一看就知道,这家伙让自己说着了。估计光顾着自己捞钱去了。不过这种场合,说多了有点破坏气氛了,他便轻声吩咐顾元臣道:“明年换届,把他选下去。”
“明白。”顾元臣微微点头。他也早就看不上这家伙了。
不过朱桢表面上依然跟常三谈笑风生,让他放下了悬着的心,觉得王爷应该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此时朱桢又看到豆腐营会首刘致和也凑过来了,便笑道:“你家做豆腐的,又凑什么热闹?”
“回王爷。”刘致和献宝似的奉上一个精致的小瓷坛道:“我们的豆腐乳可是抢手货,所有的备货已经全都订光了。王爷尝尝看?”
“王爷不能……”高铁刚要抬手阻拦,朱桢却道:“尝一点无妨的。”
说着他欣然打开盖子一看,好家伙,豆腐乳上细细的一层盐粒子。用小勺挖了点儿,送到嘴里一尝,真尼玛齁死个人。
“这玩意儿也能买断货?”朱桢说着忽然明白过来,这帮鸟毛卖的根本不是豆腐乳,而是盐。
恍然笑道:“十分合理。”
但朱桢并没有阻止他们的意思,因为他对朝廷垄断食盐经营一直嗤之以鼻。他坚持认为这种故意制造稀缺,强迫百姓吃高价盐的搞法,是最蠢最坏最不划算的剥削。
因为百姓买不起盐,只能少吃盐,损害的是百姓的身体,削弱的是整个国家的实力。典型的捡了芝麻丢西瓜。
云南的井盐储量丰富,足够整个大明的人吃到天荒地老。但这个事情太敏感了,他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卖低价盐,于是他又采取了变通的手段,规定卤水不算盐,而是手工业的原料,比如生产豆腐,就需要用到卤水。
所以井盐场可以自由出售卤水,无需盐引。
这样老百姓买回卤水去,就能自己在锅里一熬就能熬出白花花的盐来,自然不用再去买见鬼的高价盐了。
而且卤水是液体,远程运输成本太高,一大罐子也熬不出多少盐,根本划不来。所以不用担心会流到外省去惹来麻烦。
此外民间用卤水熬出来的盐,也是不可以交易的,否则还是会以贩私盐论处。这样朱桢才能让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朱老板睁一眼闭一眼,默许他这套骚操作。
而豆腐营的搞法,属于把老六的骚操作发扬光大。他们用卤水点完豆腐,再把卤水熬成盐,用盐和豆腐做成豆腐乳,就避开了禁令,可以外销了。
对于这种行为,朱桢虽然不能鼓励,但也不会阻止。
还是那句话,靠垄断本不稀缺的民生物资挣的钱,每一文都肮脏无比!他是绝对不会同流合污的。
第一四零八章 高徒们
出席完茶马交易会后,朱桢又回到王府继续休息。
他的假期还没有结束,两位王妃是不肯放他出来工作的。唯恐他又跑出去,一年半载回不来。
所以云南的文武官员想要跟他汇报工作,只能到王府里探视才行。
这天来探视他的三人,是他的得意门生——马君则、胡俨和黄观。前两者是来省城述职的,黄观就在昆明当提学,便相约一起来拜见王爷。
朱桢一见他们,自然十分欣喜。招呼三人坐下后,笑问道:“咦,铁铉怎么没有一起来啊?你们都来了,他这个地主不来合适吗?”
“约他一起来了。但王爷也知道,鼎石这人特认真。”马君则忙替铁铉解释道:“结果学生去他衙门叫他的时候,正碰上个击鼓告状的。他就让学生先来一步,替他跟王爷告个罪。”
“可以理解。”朱桢便不以为意的笑道:“人不都说“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吗?他这个省城的县太爷,可不好当啊。”
“鼎石这些年确实水深火热啊。”众人便大笑起来道:“尤其是他这么刚直的一个人,整天迎来送往,还得伺候那么多婆婆,也真是难为他了。”
胡俨笑道:“学生还记得他刚上任的时候,给我的信里说自己“趋跄倥偬,供亿纷纭,疲于奔命,以至心力交瘁”。”
“不过就算这样,鼎石兄还能在全省州县考核中名列榜首,可见他的厉害。”黄观赞道。
“就像若思说的,鼎石这人能力超群,刚直不阿,但问题是过于刚直了,眼里揉不得沙子,看到不平事就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这样当官倒也不赖,但主政一方就容易把局面搞僵。所以才给他选了这么个憋屈地方。”朱桢看一眼胡俨道:“其实本王把他放在昆明知县任上,就是为了磨一磨他的心性。本来我还担心他太年轻,会不会揠苗助长,反而毁了他?结果这几年干下来,他成长的非常快,也能藏得住话了,也能为了大局放下一些原则了,上上下下这么多祖宗,他都应付的游刃有余。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还干了不少实事,可以提拔到更高的位置担当重任了。”
三人自然十分羡慕,但不嫉妒。这是人家铁铉该得的,为了不耽误工作,他连大比都没回去考,就这份敬业精神,也让他们自愧不如。
“不用羡慕他,你们也都非常的出色,给本王大大长了脸!”朱桢仿佛能看到三人心思似的说道:“本王这可不是假话,当初云南方定,根本没有官员愿意来。被派来云南的不是犯了错误被贬官的,就是没有后台被排挤过来的。就这样也凑不齐多少人来,父皇不得已还启用了好些已经退休的老人家。”
“当时官员缺到什么程度?县里只有一个知县,府里只有一个知府。一个属官都没有,简直就是一群光杆司令。”朱桢动情的看着他的学生们道:“是你们这一千多大学生,主动放弃了在京城的前途,跟着本王来到云南,才把衙门的架子搭起来,让官府能正式运转!万事开头难,云南的事情开头尤其难,要不是你们这帮子弟兵,云南断不会有如今的局面!”
“当时的情况确实太难了,土司凶悍,山民刁蛮,军户傲慢,移民一心就想着逃跑,”马君则闻言感慨道:“卑职刚上任时都快傻掉了,真有一种家猪忽然掉进野猪林中的感觉。”
“哈哈,君则形容的非常生动啊。你们安宁州,确实一点也不安宁。”朱桢不禁大笑道:“好在你也成功长出了獠牙,干翻了那帮呲牙咧嘴的家伙,成功称霸山林了。”
“哈哈哈!”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唉,都是井盐闹的,学生刚上任的时候,那黑井镇上几乎天天有械斗,死了人往河沟里一扔就拉倒。有时候一死十几二十个,也没人当回事儿,简直是无法无天。”回忆起过去的几年,马君则一脸唏嘘道:“学生本来想着以和为贵,拉着各家坐下来谈,大家一起发财,不比整天打打杀杀强?谁知这帮孙子根本不把学生当回事,当着我面说得好好的,回去后照旧打打杀杀。逼得学生没办法了,组了支民团,谁敢打打杀杀,我就干谁。整治了这几年,才渐渐的安生了。”
“真不像君则兄能干出来的事啊。”黄观和胡俨唏嘘道:“你以前从来都是以理服人的。”
“唉,有些人听不懂好话,所以还得以力服人。”马君则苦笑道。
“以安宁州的先天条件来说,你能考核名列中上,就已经说明你的能力很牛了。”朱桢说着赞许他一番道:“当初把你派去安宁州,也有磨砺一番的意思,做官不是做人,不能只一团和气,还得有雷霆手段。”
然后他沉声对马君则道:“本王准备给你加加担子,有没有勇气去一个更危险的丛林?”
“哪儿啊?”马君则紧张问道。
“去当东川知府。”朱桢便道。
“哇!恭喜师兄!”胡俨和黄观便向马君则道喜:“终于要成为咱们这帮同窗里,第二个穿绯袍的了!”
“呵呵,但那是东川啊……”马君则却笑不出来,那里是云南,乃至整个大明最乱的地界了。不说别的,上任东川知府还在军医院里躺着呢。
他是率兵进山追剿土蛮时,被人家射了一箭。好消息是穿着甲,当时伤势并不重。坏消息是箭上淬了毒,最后不得不截肢。
而前前任东川知府更是倒霉,在巡视铜矿的途中遭到了突袭,连人带马掉入了山涧,尸体都没找回来。
所以听说自己要去东川,自认为已经进化成野猪的马知州,还是难免小生怕怕。
他擦擦汗,强笑道:“安宁州那帮人抢的是盐井。那玩意儿搬不走,所以还得留点分寸,日后好相见。东川那帮土蛮,可是直接抢铜厂,真是一点余地都不留的!”
“你就说去不去吧。不愿意去我给你换个地方。”朱桢便笑眯眯地问道:“不要有心理压力。”
“去,王爷让我去哪儿我都去!”马君则情商拉满,知道自己一旦说不干,在王爷心里的评价就会直线下降,以后什么好事儿都轮不着自己了。
所以根本没有第二个答案。
第一四零九章 奇才
“你确定?”朱桢又问他一遍道:“要不要回去考虑几天再说?”
“不用!”马君则却断然摇头道:“跟着王爷来云南,不就是为了干一番事业吗?干事业哪能有畏难情绪?”
听了马君则的回答,朱桢满意的大笑道:“哈哈好!本王就喜欢你们这股无所畏惧的朝气!”
说着他拍了拍马君则的肩膀,照例送上定心丸道:“放心吧,本王不会坑你的。之前我已经跟定边侯商议过了,准备在矿区中央、金沙江畔,建立一座新城,等建成后把府治迁过去。”
然后朱桢又把跟胡泉商定的计划,简单讲给马君则道:“你记住,一切以这个新城为抓手,事情就会好办很多,局面也一定会好起来的。到时候连啃安宁、东川两块硬骨头,你这个顶尖能吏的头衔就跑不了了。”
“好!学生谨记王爷教诲!”马君则重重点头道:“一定不让王爷失望!”
“相信你没问题的!”朱桢又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然后对胡俨道:“你在大理干的也很漂亮,甚至在本王看来,干的是最漂亮的!”
顿一下道:“只是有些事能做不能说,所以排名才会靠后。正应了那句话,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大理能拔清段氏政权的余毒,你居功至伟!”
“王爷过奖了。”胡俨激动的摇摇头,他不怕排名靠后,他只怕王爷因此看轻了自己。不过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保持谦虚:“主要还是我们知府大人放权,为臣才能在知州任上。干一些比较放肆的事情。”
“你们周知府不是放权,他是不敢沾事儿。”朱桢哼一声道:“没担当的东西,回头就把他送勃固去!”
胡俨所说的“比较放肆的事情”,确实不太好拿到台面上来说——他在大理期间主要就干了一件事,焚书。
他将官方和民间现存的南诏、大理国的典籍图书,全都收集起来,说是送到省城刻印保存,结果书收齐了,仓库里也走水了。
而且是几十间仓库同时走水,把所有带字的都烧了个精光,
然后他又以仓库被烧,需要重新收集为由,再次在民间刨地三尺,搜寻前朝旧书。隔一段时间就能收上一批,然后失火烧掉。
后来他干脆不装了,摊牌了,本官就是要毁掉大理的文化和历史传承,怎么地了吧?
他悍然规定,任何私藏南诏、大理图书者,都要枷号流放。所有举报者,可以获得对方一半的财产。
更禁止民间使用白蛮语和僰文。规定所有人都必须说汉话用汉字,任何敢在公开场合违禁者,第一次鞭笞,第二次服苦役,第三次斩首。
于是几年下来,南诏和大理留下的文化印记,已经被胡俨消磨得寥寥无几了。
如果只是破坏,他也当不得朱桢这么高的赞誉,关键是他还会制造新的记忆,替代民众旧的记忆。这才是胡俨真正的牛逼之处。
胡俨经过严密考据,亲自编造了一套新的白夷历史。他说原先大理在汉朝的时候,就是汉人的天下,此为大理的“汉家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