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黑齿常之不肯说了,调整一下身体,换一个舒服一些的姿势,闭上眼睛,任凭春雨落在他的脸上。
春雨集结成的小小水洼里起了微不可查的涟漪,全身躺在地上的黑齿常之比双脚踩在大地上的鬼室福信更早感受到了这种震颤。
鬼室福信得意的道:“我不准备现在杀你,等我回城之后,就会把你弄干净,用你的肉开一场黑齿大宴,应该有很多人喜欢。”
黑齿常之睁开眼睛,用沙哑的声音道:“烤熟了,记得先喂我吃一片,我也很想知道我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看到黑齿常之平静的样子,鬼室福信道:“这一次惨败,你不可能卷土重来了吧?”
黑齿常之道:“百济,百济百族汇集之族,从今日起,再无百济之名。”
说罢,就继续闭上眼睛,身体非常的放松,就像躺在阳光里一般。
水坑里的涟漪变得密集起来,紧接着就有水珠从水面上跳跃,再接着,就是一连串,急促的号角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黑齿长之微微叹一口气,没有睁开眼睛。
鬼室福信焦急的向周围看过去,猛地抽出长刀,抵在黑齿常之的咽喉上道:“来的是谁?”
黑齿常之懒得回答这个家伙的愚蠢的问题,岿然不动。
“唐军来了——”一声凄厉的喊声从西北角传来,鬼室福信向西北角看去,只见一群黑甲骑兵正迅速的向他所在的位置扑过来。
即便是躺在地上好奇观望的黑齿常之都已经看到云初那张令人生厌的嘴脸了,鬼室福信居然不杀他,还让人把他把他绑起来会去烧烤吃。
跟黑齿常之想的一样,身着黑色甲胄的骑兵很快就把那群土黄色衣服的百济兵给淹没了。
鬼室福信跑的很快,只是当他跑到周留城的时候,才发现这座城池上飘着唐人的旗帜,奇丑无比的钟馗正站在城头俯瞰着这群已经无路可逃的百济人。
鬼室福信拨转马头,就向城池南边狂奔,跑了不足五里,就看到一队大唐骑兵正在正前方等着他。
鬼室福信没有上前交战的胆量,不得已再次向右拨转马头,继续落荒而逃。
只是因为运气不好的缘故,每一次都能在路口看到唐人骑兵,随后,再被唐人骑兵尾随追杀,不知不觉,追在后面的骑兵越来越多。
“不能再向右转了,再转一次你就会重新回到周留城下。”被绑在一匹战马背上的黑齿常之觉得非常尴尬,不得不出言提醒鬼室福信。
鬼室福信抬手就是一刀劈砍在黑齿常之的肩头,眼看着黑齿常之一头栽倒在马下,就对自己的部下吼叫道:“向南,冲啊。”
话音刚落,数十根平射过来的弩枪带着裂帛一般的脆响从不远处的丘陵地带飞过来。
这些弩枪的目标明显不是马上的骑士而是他们胯下的战马,六尺长的弩枪穿过战马身体的时候就像刺破了一个水袋,似乎察觉不到任何阻碍。
在弩枪制止了百济人的冲锋速度之后,两支骑兵就一左一右的杀进了百济人的军阵。
鬼室福信逃跑的时候,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将自己的队伍拉成了一字长蛇阵,作战经验丰富的唐军折冲校尉几乎不用相互联络,就纷纷出击,将这个长蛇斩成了七八截。
这一次云初没有参与作战,这还是他第一次以一位智慧者的角度来看待一场战争。
在周留城到底要杀多少人,云初一直在心头问自己,直到他在前来周留城的路上遇见了沙吒相如率领的流民大军之后,他才有了一个准确的回答。
因为黑齿常之已经替他做出来了一个很好的选择。
凡是愿意跟着黑齿常之继续作战的人,必定都是造反的中坚人士,不愿意跟着黑齿常之继续作战的,都是一群可以教育,可以抚化的人群。
至于跟鬼室福信,扶余忠混在一起的倭国人,新罗人,高句丽人,云初就很自然的认为,可以一个不留。
只有站在主帅这个位置上,才能真正了解大唐军队是何等的可怕。
他们训练有素,他们装备精良,他们野心勃勃,他们一旦作战就不死不休。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以前,这句话是形容秦军的,后来是形容关中军卒的,现在,因为大唐的缘故,已经把这一股子血性灌注在了所有大唐府兵们的身上。
现如今,云初麾下的河北府兵就有一万一千人,经过前阵子的整顿,让府兵们暂时放下了地域之分后,现在用起来,真的有如臂使指的顺畅感。
这一批来自河北道的府兵,自从踏上百济国土之后,就没有获得什么好的发财机会。
相反,硬仗倒是大了不少,从某种状况来看,他们来百济真的很亏。
所以,云初这一次准备把百济勋贵们盘踞的周留城留给他们,至于,自己带来的这群万年县府兵已经吃的肥成猪了,现在作战的时候很是惜命,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战死,导致自己拿命赚来的钱,变成了另外一个男人享受的基础。
天快黑的时候,野外的战争就已经结束了,一群满身血污的折冲校尉用渴盼的目光看着云初,他们极度的渴望进入已经被钟馗封锁的周留城。
云初点点头道:“既然是事先说好的,那就去吧,记住了,你们只有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要熊津都督府的辖地之内,再无刀兵之声。”
“喏!”
这些应承的声音传遍全军,然后,就分成四路人马,从敞开的周留城四个城门涌进城池。
周留城破之日,城池内外百济军水陆败死者数万人,浮尸满江,血流遍地,宛如地狱。
扶余忠的王宫在周留山头,扶余忠自王宫出,投降,然宫女三千人见此亡国景象,义不偷生,纷纷投入白马江殉难。
这三千宫女与在黄山杀妻灭子也要抵抗金庾信大军,最终死国的阶伯,谏言犯上的兴首,成忠,就成了百济国最后的遮羞布。
前者曰:三千落花,后者曰:百济三忠。
被苏定方押解去了长安的百济王扶余义慈的失败,百济人并不感到悲伤,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昏聩无能的君主,也是导致百济被灭国的最大元凶。
然而,扶余忠的投降,却算是真正打断了百济人的脊梁,从此算是真正死了复国之心。
云初再见到黑齿常之的时候,他是被部下抬进来的,一同被抬进来的还有断了一条腿的鬼室福信。
黑齿常之之所以没死,是因为大唐的甲胄的脖领处有一道防止被割喉的甲片,鬼室福信的那一刀虽然伤到了他,却没有杀死他。
黑齿常之见云初一言不发,只是泪流不止,不仅仅不准医工给他治伤,就连食物跟水也一一拒绝。
鬼室福信倒是见到云初就连连求饶,还说自己愿意带着唐军,平定百济其余的不臣之地。
面对这样的人,云初却没有了说话的兴致,直接下令斩下人头,用石灰腌制好,等使者出发的时候,就送去长安展览。
黑齿常之的求死之心非常的浓烈,不论是云初劝解,还是钟馗,沙吒相如劝解,他都一言不发,还用布条子绑住自己的嘴巴,以明心志。
从大行城赶来送物资的温柔听说之后,就对云初道:“我们这些人说啥,他都听不进去,因为,我们这些人在他眼中已经毫无信义可言。
不过,我们劝不动,不代表别人劝不动。”
云初诧异的道:“陛下招降黑齿常之的文书就在我手里,我就担心这家伙一旦拒绝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温柔笑道:“交给我便是。”
说完话就要走了皇帝诏书就去了伤兵营,找到百济王扶余忠道:“黑齿常之死,你死,黑齿常之活,你活!”
傍晚时分,云初就听到黑齿常之已经开始进食,进水,接受治疗的消息。
满百济的人中间,云初唯一觉得有愧的便是黑齿常之,在他身上,云初用了太多的权谋,太多的诡计,其中有很多事情做的非常的不人道。
如果黑齿常之是一个奸佞也就罢了,云初不会有一丝半毫的愧疚之心。
但是,这个人偏偏就是一个忠厚老实的人,说实话,将这样的一个人弄到被百济人,人人唾骂,并且遗臭万年的地步,实在是不厚道。
第九十四章 最后的挽歌
百济国灭亡是天注定!
这句话不是云初说的,也不是别的什么跟百济国没有关系的瞎说的。
是扶余忠自己说给黑齿常之听的还,还拿出来好多证据,证明百济就该灭亡。
这些证据早在大唐永徽五年的时候就出现了。
永徽五年己未,百济乌会寺有大赤马,昼夜六时绕寺行道。
二月,众狐入义慈宫中,一白狐坐佐平书案上。
四月,太子宫雌鸡与小雀交婚。
五月,泗泚岸大鱼出死,长三丈,人食之者皆死。
九月,宫中槐树鸣如人哭,夜鬼哭宫南路上。
永徽六年庚申,春二月,王都井水血色,西海边小鱼出死,百姓食之不尽,泗泚水血色。
四月,虾蟆数万集于树上。王都市人无故惊走,如有捕捉,惊仆死者百余,亡失财物无数。
五月,风雨暴至,震“天王”“道让”二寺塔,又震白石寺讲堂,玄云如龙,东西相斗于空中。
六月,王兴寺僧皆见如舡楫随大水入寺门。有大犬如野鹿,自西至泗泚岸,向王宫吠之,俄不知所之。
城中群犬集于路上,或吠或哭,移时而散。
有一鬼入宫中,大呼曰:“百济亡,百济亡”,即入地。
云初听了扶余忠说的这些征兆,叹口气道:“果然,亡百济者并非大唐,而是天意。”
扶余忠吃惊的道:“难道大唐那边也有天兆?”
云初瞅一眼温柔再次叹了口气。
温柔疑惑地道:“永徽五年二月,司天监言:有荧惑星自东方青龙位入紫微宫,随即,王皇后,萧淑妃薨。
永徽五年四月:岐州有蝗虫自东而来,数十万亩庄稼幼苗被蝗虫啃食殆尽,百姓嚎哭之声动于九天,大雨滂沱之后天边现蚩尤旗。
永徽五年七月,有山洪突发于万年宫,冲毁万年宫后门,宫中积水三尺有余,幸好有薛仁贵敲击宫门示警,陛下方才安然无恙。
永徽五年十月,我大唐第一悍将尉迟敬德突然眼歪口斜,口流长涎,以手为笔,告知我皇,有猛鬼。
永徽六年,大雨……”
等温柔说完这些发生在大唐的怪事之后,云初的脸色铁青,就连扶余忠也面色发白。
因为,温柔说的事情,每一桩,每一件都是确有其事,并非凭空杜撰。
而且这些故事,都与辽东,或者东方有关。
扶余忠最后施礼道:“难道说真的是天意难违?”
云初道:“天作棋盘星做子,这样的大棋局谁人能下呢?”
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请扶余忠下去休息,自己忧心忡忡的开始提笔上疏。
等扶余忠离开之后,云初就放下毛笔道:“我刚才出的那个对句,你能对上来吗?”
温柔将自己丢在椅子上,呢喃道:“天作棋盘星做子,谁人能下?有些意思,有些意思,容我慢慢想。”
想了一会发现对不上来,就有些生气的道:“我去看看黑齿常之,要把刚才跟扶余忠说的话,给他再说一遍,可以减少他的愧疚之意。”
云初摊摊手道:“你觉得黑齿常之会相信?”
温柔笑道:“扶余忠说的那些话他也不相信,不过呢,既然连扶余忠都认为百济天该灭亡,他这个百济的旧将还有什么想不通的。
总归,都是想要一个借口罢了,扶余忠不想让世人以为百济之所以灭亡完全是他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