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下玉又送了几次,可小蛮态度坚决,始终不肯收下,李下玉没奈何,只得收回:“姐姐这等女中豪杰,真是生平仅见!若是我们也能学得一二便好了!”
“我这剑术都是从曹老师那儿学到的,你们若是想学,明日我替你们问问曹老师便是!”
李下玉话刚出口,便后悔了,她知道自己身份特殊,若是让外人知道了,便会引来灭顶之灾,赶忙道:“小蛮姐,我毕竟是个女子,若是这么麻烦,就还是算了吧!”
“这倒是!你俩应该都是大家女儿,确实不太方便!”小蛮笑道:“对了,王司马说你们两个是他的亲戚,想必对他小时情况很了解吧,不如说来听听?”
“这个……”李下玉稍一犹豫,笑道:“我是王司马母亲那边的亲戚,已经出了五服,只是小时候见过一两次,对于他的情况也不知道多少!”
“母亲那边的亲戚?若是同辈那就是姑表之亲啦?”小蛮问道。
“算是吧!”李下玉被问的有些焦头烂额了,强笑道。
“那你与王司马是未婚夫妻吗?”小蛮突然问道。
噗!
李下玉刚拿起水杯,险些把手中的杯子摔落:“哪有这等事?小蛮姐为何这么说?”
“原来不是!”小蛮笑道:“我听你们唐人说姑表亲好做亲,你和王司马既然是姑表亲,又远来投奔他,多半是自小便定了亲的,否则他这把年纪又相貌堂堂却没结婚,岂不是奇怪的很?”
“确实不是!”李下玉连忙解释道:“倒是小蛮姐姐你莫非不是大唐人氏?”
“是呀,我是新罗人!自小被卖到长安来的,王司马回百济,正好带上我回故乡!”提到可以回到故乡,小蛮眉宇间便满是喜色。
夜已深,李下玉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一件件事情在她的脑海中翻滚,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搅拌机,让她虽然疲惫之极,却无法入睡。
“姐姐!你睡了吗?”
耳边传来李素雯的声音,李下玉没有说话,右手轻轻的拍了两下妹妹的手臂,李素雯没有吭声,钻入姐姐的怀中,在那些无法入睡的寒夜,姐妹二人经常就是这么熬过来的。
“姐姐,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李下玉没有说话,但李素雯知道姐姐在听,她低声道:“若是小蛮姐说的是真的,那就好了!”
“傻孩子!”李下玉揉了揉妹妹的头发:“人家随便说句话,你就当真了!”
“为啥?姐姐你那么好看,又是……”“素雯!”李下玉掩住妹妹的嘴:“忘掉这一切,你明白吗?如果我们想好好活下去,就要把过去的事情永远忘掉。记住,李下玉和李素雯已经死了,就死在大兴善寺的那个院子里,我和你现在就是两个无依无靠的孤女,靠着王司马的好心苟活着,明白吗?”
“可,可是我们……”李素雯眨巴着眼睛反驳道,“没有什么可是的,生于帝王之家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如果阿娘没有入宫,嫁给天子,她不会这么早死,我和你也不会落得现在这个样子,阿兄也不会这么早死!那是一种病,把好好的人变成疯子,变成恶鬼,我们的父亲、爷爷、祖爷爷们都得了这种病,都成了恶鬼,他们杀起自家骨肉来毫不犹豫。我们在掖庭宫时日日夜夜向菩萨祈祷,只求能脱离这修罗界,菩萨显灵让我们逃了出来,只求今生今世再也不入帝王家!”
李素雯被姐姐这番声色俱厉的话给吓住了,尽管她没从自己的皇家身份里得到什么好处,但内心深处她还是为自家的高贵血统而感到骄傲,而姐姐这番话却把她身上仅存的那点骄傲也要剥夺了去,这让她心中满是不情愿。
“那姐姐以后打算怎么办?”
“去百济?”
“去百济?”李素雯愣住了:“那,那可是好远呀!”
“远才好,越远越好!”李下玉道:“若是可以的话,我只想跑到天涯海角,到一个大唐的诏书到不了的地方!哪怕是做个织娘、卖酒女都好!”
“织娘,卖酒女?”李素雯笑了起来:“姐姐,只怕王司马舍不得!”
“素雯,你休得胡言!”李下玉把妹妹推出怀抱:“王司马娶谁都有可能,唯独我们姐妹不可能!别忘了,他是大唐的官吏,怎么可能娶一个罪妇为妻!”
李下玉这番话就好像一盆冷水,泼在了李素雯的头上,正如她所说的,王文佐这个级别的官员,绝对不可能娶像李下玉、李素雯这样身份见不得光的女子。
看到妹妹满脸的失望,李下玉只觉得胸中一阵刺痛,她何尝不倾慕那个英武果敢的好男儿,只是残酷的命运早就教会了她,若是随意而行,不但会害了自己,还会害了别人。
天刚蒙蒙亮。
曹文宗推开房门,自从他五岁时,他的父亲将一把木剑交到他手中,无论风雨阴晴,他每天这个时候都会起床做早课。而今天他的腰间却没有操练的心绪。
“老师,你的脸色很不好!”伍小乙收起了兵器,担忧的看着曹文宗。
即使不照镜子,曹文宗也知道自己形容枯槁,估计眼旁有着深深的黑眼圈——他昨晚一宿没合眼,根本睡不着。
“小乙,陪我出去散散步!”
“是!”伍小乙小心翼翼的答道,他能够感觉到老师繁重的心事,他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能做点什么。
师徒二人出了坊门,沿着坊墙向西而去,这个时候街上已经能够看到一些行人,曹文宗一言不发,伍小乙也不敢说话,只是落后了老师半步,紧紧跟随。
“街上的人少了好多呀!”曹文宗感叹道。
“是呀!估计是因为朝廷征发的缘故!”伍小乙随口答道,旋即便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对不起,老师!”
“对不起什么?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曹文宗笑道:“你知道吗?我这些徒弟里,能传我衣钵的只有你一人!”
伍小乙低下头去:“老师谬赞了,师弟们只是年纪比我小点,过几年就赶上来了!”
“呵呵,你又在哄我开心了!”曹文宗笑道:“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他们几个都是好孩子,但都及不上你。我当初把你赶出去一来是怕你惹祸,二来也是在剑术上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继续把你留在门下还是耽搁你了,说到底,剑术还是杀人技呀!”
“啊?”伍小乙愣住了,他张了张嘴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师方才那番话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怎么了?很奇怪吗?小乙,这些年来你杀了多少人?”曹文宗问道。
“这个……”伍小乙犹豫了一下:“少说也有两三百人!”
“杀了两三百人,只凭这一点你那些师弟就永远也赶不上你了!”曹文宗叹了口气:“我这辈子总想着凭这身武艺剑术博取富贵,却忘记了归根结底,刀剑也好、双戟弓弩也罢,都是用来杀人的。我这身武艺不用来杀人,却拿来当贵人们取乐的玩意,岂不是舍本逐末了?”
“老师,您要跟那个王文佐去百济?”
“不错!”曹文宗点了点头,眼睛中闪现出一丝让人不敢直视的光:“我在长安这二十年,腰间剑锋已钝,早就该走了。我辈武人,要么杀人,要么被人所杀,若是连杀人都不敢,变成供人玩赏的把戏,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悲哀的呢?”
“若是老师要去,那我也去!”伍小乙沉声道。
“好,那你去联络一下人手,把恶少年中那些善射习武之人都拉来,既然要去百济,那人多些总比人少些好!”
“老师请放心,都包在我身上!”伍小乙向曹文宗拱了拱手,便转身而去。曹文宗看着弟子的背影在街道拐角消失,突然长啸一声:“二十年来幻梦一场,宝剑出鞘就在今朝!”
金仁问府邸。
“郎君,那个曹文宗求见!”黑齿常之道。
“这么早?”王文佐放下手中的筷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这家伙该不会昨晚一宿没睡吧?”
“不知道,不过郎君最好小心些!”
“小心些?小心什么?”
“此人这次来好似变了一个人!”
“变了一个人,怎么变了?”
“怎么说呢?”黑齿常之想了想道:“人还是那个人,但气概却完全不一样了,末将都觉得有种让人不敢逼视的感觉!”
第364章 大铁锥
“遵命!”
在黑齿常之的引领下,曹文宗走进小厅,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桌旁放着两只圆凳,王文佐坐在桌旁,显得空荡荡的。他左臂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没有向王文佐行礼,只是欠了欠身子:“见过郎君!”
“曹师范您来的可真早!”王文佐笑道,他用筷子指了指桌面上小锅:“想必还没有吃早饭吧?这鸡粥味道还不错,要不要来点?”
“多谢郎君!”这一次曹文宗并没有过去的谦卑,径直走到桌旁,伸出右手拿起一块炊饼夹着驴肉吃了起来,左臂却依旧夹着那个布包,王文佐见状也不恼怒,裂开嘴笑了笑:“常之,让厨房再拿些炊饼和驴肉来,曹师范是武人,胃口肯定不小。”
正如王文佐猜想的那样,曹文宗的胃口果然不小,不但将新拿来的一锅粥和半篓炊饼驴肉吃光,就连桌上原有的食物也一扫而空,王文佐笑道:“如何,吃饱了吗?要不要再拿些来?”
“不必了,也差不多有六七分饱了!”曹文宗拍了拍自己的肚皮:“曹某一介鄙夫,方才无礼之处还请郎君见谅!”
“无妨!”王文佐笑道:“我在军中时也不讲什么繁礼,大家围在火旁,烤着一只野猪,大伙儿一人割一块,今日见你,反倒想起了百济时旧事,反倒是亲切的很!”
“郎君那是为国杀贼,沙场豪气,非小人所能比拟!”曹文宗沉声道:“昨日郎君所言之事,小人思忖良久,予以性命子弟相托,还请郎君收纳!”
“那太好了!”王文佐见曹文宗来时,便已经猜出了几分来意,笑道:“曹先生剑术过人,必能成王某臂助!”
“剑术、射弩、投标都不过小技耳!”曹文宗昂然道:“曹某既以性命相托,当为郎君前驱,使无人敢当郎君之面!”
听了曹文宗这番话,王文佐眉头微皱,只觉得黑齿常之果然没说错,此人先前谦恭自守,谨小慎微,俨然一个身怀绝技的林教头,可一宿没见,却这般口气,活脱脱是经历了风雪山神庙一般。
曹文宗见状笑道:“郎君可以为曹某方才说大话?无妨,大可一试!”
“郎君,便让我试试这厮的本事!”黑齿常之低声道。
王文佐见识过小蛮和伍小乙两人的身手,果然都不一般,料想徒弟如此,老师肯定更是难得,但毕竟并非军中武艺,还是亲眼见见才好。
“也好,这位黑齿兄乃是王某人好友,武艺过人,便与曹师范试试身手!”王文佐站起身来,指了指外间的院子:“就在这院子里如何?”
曹文宗点点头,走到院中,黑齿常之紧随其后,拔出腰间佩刀,凝神戒备。
“黑齿兄,你最好换一件长兵器!”曹文宗摇了摇头:“或者多叫几人来!”
黑齿常之脸色微变,他当然知道两人交手,若是武艺差不多,使用长枪、陌刀等双手长兵器的胜率要大大超过用单手刀剑等短兵器的,曹文宗手中并无长枪,这么说是认为自己武艺远远超过自己了。
“不必了,谁强谁弱打过才知道!”黑齿常之冷声道。
“黑齿兄还是换兵器为上!”曹文宗一边说话一边解开左手的布包:“我并非托大,你即便用了长枪,我也占了莫大的便宜。”
“这是什么?”
随着布包解开,王文佐和黑齿常之都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原来曹文宗他左臂夹着的是一个铁锥,看大小约有三十余斤,铁锥柄上铁链折迭围绕着,看上去至少有一丈长,曹文宗吐气发声,突然大吼一声,右腕一抖竟然将那铁锥甩出,只见黑光一闪,便将黑齿常之身体侧后方的一棵小树打折,然后用力一抽,便将铁锥抽回,只听得咔嚓一声响,那小树断作两截,轰然倒地,溅起满天尘土。
黑齿常之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握着佩刀的右手不住颤抖,说不出话来。他当然知道方才曹文宗那一锥若是朝自己砸过来,自己就和身后小树一般,决计抵挡不住,惟有粉身碎骨。须知古今中外单手刀剑的重量都差不多,一般都在两斤到四斤之间,因为挥舞刀剑需用手腕之力,再重就速度太慢,近身交手太吃亏了。只有极少数臂力非常惊人的武人,才会超越这个限制,比如南宋时伪齐大将李成,此人神力过人,能开弓三百斤,手舞双刀,皆重七斤,闻名天下,就连宋高宗都感叹此人的武勇,不为自己所用。而曹文宗这铁锥的重量是寻常刀剑的近十倍,任何遮挡、拨打都毫无用处,而看他刚才的手法和出手速度,看到出手再想闪躲肯定也来不及了,难怪他方才说自己占了兵器上的便宜,让黑齿常之换长枪或者多叫几人来。
“方才我是出奇不易,黑齿兄可以换长枪再来比试!”曹文宗道。
“不必了!”黑齿常之摇了摇头:“若是真正交手,我早已经死了。再说凭我的臂力,也决计无法将如此重的铁锥这么快甩出,又抽回来,你武艺的确远在我之上!”
“对,对,不必比试了,不必比试了!曹将军果然名不虚传,名不虚传!”王文佐赶忙叫住,方才最紧张的其实是他,他本以为那曹文宗不过演练剑术,还想着黑齿常之的军中武艺扫一扫他的威风,却不想这家伙居然拿出这等大杀器来,难怪他说剑术、射弩、投标都是小道,确实比起这三十斤的铁锥,啥兵器都是小道。这曹文宗平日里看起来蔫蔫的,没想着还有这等压箱底的大家伙呀!
“不敢!”曹文宗收起铁锥,向王文佐敛衽下拜:“这铁锥才是小人家传的武艺,只是早年在江淮时得罪了仇人,不得已西入关中避祸。这铁锥太过显眼,怕引来仇人,只得收起,改用别的兵器!”
“连你这样的猛男都要隐姓埋名避祸,你当年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呀!”王文佐暗自腹诽,口中却笑道:“无妨,既然你为我效力,自然不用担心旧仇上门向你寻仇。”
“多谢恩主庇佑!”曹文宗赶忙跪下叩首。
“请起,请起!”王文佐伸手将曹文宗扶起:“今后你便在我的帐下听命!”
“属下遵命!”
送走了曹文宗,王文佐走到那棵折断的小树旁,细细看了好一会儿断口,摇头叹道:“常之,这曹文宗这等武艺,当真是匪夷所思,真不知道是如何练成的,他都要逃走避祸,他当初到底得罪了什么人呀?”
“郎君!”黑齿常之道:“即便是猛虎这等凶兽,在平地遇上群狼也只能逃走,曹文宗这身武艺,若是陷阵杀敌或者作为刺客,当然无敌于天下,但好汉架不住人多,只要二三十个弓手围上来,他若不逃走,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更不要说敌人未必要与他厮杀,下毒、放火、机关、陷害,有太多办法可以杀掉他了,他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不逃走还能如何?”
“这倒也是!”王文佐笑道:“不过他的底细还是要探查一下,否则用了也不安心!”
“属下明白!”
大明宫。
武氏端坐在案前,翻阅着奏疏,案旁坐着着一名女官,屏息静坐一动不动,若非呼吸带来的胸口起伏,几乎让人以为是个雕塑。
“嗯……”武氏突然将手中的奏疏往几案上一拍,沉闷的鼻音满含怒意:“让那两个小贱人逃走了?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真是废物!都处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