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袁异式摇头笑了起来:“若是旁人这么说,我也就豁出去这张老脸受了,可在你面前这份恭维我怎么受得起?你们在百济快三年,从登州运过去的钱粮屈指可数,我哪里还有什么功劳?要说功劳,刘仁愿刘公第一、我那老友第二、第三便是你现在的上司,说句实话,王文佐乃是当世英杰,我那老友好几次在给我的信里都是赞不绝口,若是让他来算,只怕是王文佐第二,他第三了!”
“刘刺史之器量,果然不一般!”崔弘度翘起了大拇指:“只是不知现在刘公现在如何了,我听说前些日子他被流放到西南去了!”
“你还不知道吗?”袁异式惊问道,旋即叹了口气:“也是,你们在倭国消息不灵通,倒也正常。哎,刘仁愿他在途中就得了病,到了流放地不久就去世了!”
“原来如此!”崔弘度叹了口气:“袁公,我家主上此番让我回长安,便有让我活动一番,请朝廷赦免刘公回乡,现在刘公已经过世,只能看看能不能把他的家属和尸骨返乡了!”
“不错!”袁异式点了点头:“王文佐是厚道人!刘仁愿有大功于朝廷,却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被流放到烟瘴之地,死的不明不白,总不能儿孙尸骨也不能返乡吧?你且去做,我也会给朝中老友写信,让他们也出把力!”
“那就多谢袁公了!”崔弘度闻言大喜,赶忙起身下拜。袁异式笑道:“这本是好事,你谢我作甚!”他这时才想起一旁的狄判官,笑道:“瞧我这老糊涂,却把自家人忘在一遍了。崔虞候,这位便是狄怀英,并州晋阳人,在我手下当个判官,你莫要小看他,我这转运衙门的事务,多半是他做的,若是没了他,第一个塌台的便是我!”
“不敢!”狄判官赶忙躬身逊谢,他与崔弘度行了礼,分别坐下,闲聊起来。狄判官心里存了打探的心思,问道:“崔虞候,你是在熊津都督府当差,所乘船只为何从倭国来呢?”
“是这么回事!”崔弘度笑道:“在下上官王文佐除了熊津都督府都督之外,还兼有倭国抚慰大使的差使。末将去年随上官出使倭国,直到最近才受命回长安,所以这船是从倭国来的!”
“去年就出使了?那岂不是呆了半年多?什么事情拖了这么长时间?”狄判官问道。
听出对方话语中有诘问的意思,崔弘度眉头微皱,心中略有些不快,不过他并不想与袁异式的下属发生冲突,便笑道:“狄判官有所不知,我们抵达倭国之后,当地发生了内乱,二王各自聚众数万,相互攻杀,直到近期才战乱平息,所以拖延了这么久!”
“倭国发生了内乱,二王各聚兵数万,相互攻杀!”狄判官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一颤,即使不过寥寥数语,也能感觉到后面的累累尸骨、斑斑血迹,他看了一眼崔弘度右手的扳指:“这么说来,以崔虞候的武略,想必在这场战乱中也立下了战功吧?”
这次即便是袁异式也听出了狄判官话中有话,他有些不快的看了部下一眼,沉声道:“王都督此番乃是奉诏出使之人,又怎么会参与倭人的内战?狄判官,你须得慎言!”
“是,下官知错了!”狄判官心知自己说错了话,赶忙低头认错。袁异式目光转向崔弘度,笑道:“我这下属还年轻,言语之间未免有些冲撞,你莫要放在心上!”
“袁公哪里话!”崔弘度赶忙应道:“狄判官心直口快,正和我等武人的口味,他这么说正是没把我当外人,我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那就好,那就好!”袁异式笑道:“当初我虽然没去百济,但刘刺史与我是多年好友,他在书信中也多次称赞王都督,以为大唐少有的英杰,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成为英国公、卫国公那样的栋梁之材。你是王都督的爱将,前途不可限量,若有什么需要我出面的,不用客气,尽管直言!”
“英国公,卫国公?”狄判官闻言暗自吃了一惊,他在袁异式手下有些时日了,心知这位上官平日里是个慎言之人,怎得今日各种恭维话不要钱一般往外送,难道真的是受了厚礼,高兴过头了?
第450章 鲜于仲
崔弘度与袁异式又闲聊了片刻,便起身告辞,袁异式也降阶相送,狄判官看在眼里,心中虽有些讶异,却没有出声。
“怀英呀!”袁异式送走了崔弘度,看起来心情不错,他指了指右手边的位置,示意狄判官坐下:“今天这位崔虞候也还罢了,他背后那位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你今日言辞失当,下次可要小心了!”
“袁公教训的是!”狄判官在心中权衡了利弊,最后还是先不要把三岛真人的事情说出来:“不过那位王都督眼下也不过个五品官吧?岂能与英国公、卫国公相比?”
“呵呵呵呵!”袁异式笑了起来:“五品官?怀英你到底还是年轻了呀!那王都督现在可是通天之人呀!莫说他现在是五品官,就算他现在是个七品,八品,那也是前途无量!”
“通天之人?您是说他有圣眷?”
“何止是圣眷!”袁异式笑道:“天子、皇后都看重他,除此之外,太子也对他十分看重,曾经留他在东宫当兵法教御,却被他婉拒了。这等人你要是以区区五品官视之,那可就是眼盲了!”
“区区五品官!”狄判官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得一酸,当时大唐的官僚制度里,三品四品就是宰相、大都护府都督,四品五品就是大州刺史,五品官绝对已经是一个相当有份量的人物了,比如狄判官自己如果没有得到有力上司的举荐,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当上五品官。但比起圣眷来说,官职的品级就不值一提了,以这位王都督的圣眷来说,明早一纸诏书把他召回京师,或者在东宫给太子当储才,或者在南衙北军里谋份差使,这都不奇怪,这才是前途无可限量。
“更何况他也不是只会阿谀奉承,迎合圣人的那种庸碌小人!这次他在倭国可是又立下了大功,朝廷肯定要重重嘉奖他的!”
“在倭国立下大功?”
“嗯!”袁异式的兴致看上去很高,他捋了捋胡须笑道:“原本这也算是机密,不过怀英你也不是外人,告诉你也无妨。王都督身兼倭国抚慰大使之职,出使倭国。当时老倭王刚刚去世,其子女三人争位,王都督便乘机插手其中,择恭顺者扶助之……”“那后来呢?”狄判官问道。
“自然是大获全胜啦!”袁异式笑道:“当初出兵百济,扶助扶余丰璋之倭酋中大兄皇子自杀,倭将安培比罗夫死,另一人大海人亦死于乱军,扶余丰璋授首。王都督扶助倭女琦玉登基为王,永为我大唐藩属,献上当初从百济得来之舍利子,以及其他贡物若干,这差使不留一点后患,着实办的漂亮!”
“那,那王都督本人呢?在倭国还是百济?”
“倭国还是百济?”袁异式稍一犹豫:“这个崔虞候倒是没说,不过应该还在倭国,那边刚刚战乱平息,倭王又是个女子,若是没有把事情处置清楚了就走,若有反复岂不是前功尽弃?”
“这倒也是!”狄判官深吸了口气,道:“袁公,方才属下前来是有一件事情要禀告!”说罢,他便将附郭县衙发现了一名落水逃生之倭人,以及后来与其笔谈,发现节刀的事情逐一讲述了一遍,最后道:“那厮自称本为倭人王族,乃是中大兄皇子的同父异母兄弟,但那中大兄皇子又是被王都督逼迫自杀,这么说来,这倭人与王都督乃是有仇!那属下应当如何处置?”
袁异式从袖中取出一柄牛角梳子,梳理着自己的胡须,眼睛微闭,似乎已经睡着了,没有听见属下的禀告。狄判官不敢催问,只得耐心等待,过了约莫半响功夫,袁异式将梳子收回袖中:“今日我有些倦了,先回后院休息了,若无什么大事,就莫要打扰我!”
“是,袁公!”狄判官恭送上司离开,陷入了沉思之中,显然袁异式是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表态,让自己斟酌着办,那自己应该怎么处置呢?他想了想,最后决定再去三岛真人那里探探底,把一切都搞清楚了再说。
狄判官来到看押三岛真人的偏院,轻柔的笛声透过门扉传来,带着笛子特有的颤抖。随着隔着厚厚的门板,但乐曲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其中意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汉代乐府诗《饮马长城窟行》,相传蔡邕作曲。)
笛声戛然而止,旋即房门被推开了,三岛真人站在门后,露出亲切的笑容,原来方才狄判官下意识出声相合,却被里面吹笛的三岛真人听见了。
两人在书案旁坐下,狄判官先持笔写道:“汝方才所吹笛乃《饮马长城窟行》,可是思乡?”
“远离故国,岂有不思乡的道理!”
“汝先前说有要事欲面见天子,可否先告知一二?吾欲告知上官,才好为汝通传!”
三岛真人见狄判官写下的文字,面露犹豫之色:“吾国中变乱,二位兄长皆为人所害,大位为奸人所窃,乞请大唐天子遣一德高望重之士,为吾国主持公道,恢复太平!”
“二位兄长?那中大兄皇子可在其中?”狄判官写道。
三岛真人脸色微变,旋即想起自己在自我介绍身份时提到过中大兄皇子,便点了点头。
“那另一人呢?”
三岛真人稍一犹豫,最后还是提笔写道:“大海人皇子!”
狄判官看着纸上的文字,与记忆一一印证,只觉得胸中似乎有团火在燃烧,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提笔写道:“大唐已有使臣在倭国,你为何不去找他,却渡海前来要面见天子?”
三岛真人惊诧的看着狄判官,他怎么知道有唐国使臣在倭国?狄判官看出了三岛真人的疑虑,提笔写道:“大唐前往百济、新罗、倭国之使臣皆要经过此地,我是听往来人说的!”
三岛真人将信将疑的看了看狄判官,最后决定还是相信对方,他拿起笔写道:“贵国使臣与吾国皇女勾搭成奸,杀害吾之兄弟。此人招揽勇健豪杰、加征税赋、大兴土木、打造船只,居心叵测!”
半响后,狄判官走出院子,脑海里满是三岛真人写下的那些事情,如果那个倭人所写的都是真的,那这个王文佐王都督的确是当世罕见的大奸雄,那自己现在要怎么做呢?
“狄判官,狄判官?”
狄判官抬起头,看到一个陌生汉子站在台阶下,正朝自己叉手行礼,他有些讶异的问道:“你是?”
“在下鲜于仲,在崔虞候手下当差!”那汉子笑道。
“哦,哦!”狄判官警惕的看了看眼前汉子,只见其满脸风尘,双腿有点罗圈,筋骨强健,应该是军士:“有什么事情吗?”
“是这么回事!崔虞候从倭国回来,带了些许土仪,也给狄判官准备了一份,还请收下!”说到这里,他挥了挥手,从外间进来一个军士,从背上解下一个包裹,鲜于仲双手呈上:“还请判官收下!”
“我与崔虞候今日才相识,这礼便免了吧!”狄判官下意识的推辞道。
“狄判官这是何必呢!”鲜于仲笑道:“一次生,二次便熟了。判官请放心,袁公府中上下皆有一份,您还是收下吧!”
狄判官正想推辞,却听到身后传来几声异国语言,回头一看,却是三岛真人追出来了,手中拿着一柄折扇,想必是自己方才不小心落下的,被三岛真人发现了,追来还给自己。
“倭人?”鲜于仲听到三岛真人的叫喊,微微一愣,他跟着王文佐出使倭国,这几个月下来虽然只能听懂倭语中简单的词句,但分辨什么是唐话,什么是倭语还是没问题的,只是在大唐转运使衙后怎么会冒出来一个倭人,这可就奇怪了。
“罢了,你先回去吧!”狄判官听鲜于仲口中说出“倭人”二字,心中已经觉得不妙,赶忙接过折扇,一边说话,一边做手势,赶忙将三岛真人弄回院子。转过身对鲜于仲道:“你回去禀告崔虞候,我感谢他的好意,只是狄某幼承庭训,非分之财一介不取,还请见谅。”说罢他便转身离去,将张口结舌的鲜于仲抛在身后。
“这么说那个狄判官不收礼物?”崔弘度一边吃菜一边问道。
“不错!”鲜于仲道:“属下费尽口舌,他还是不肯收。”
“那就算了!我只是听说这狄判官精明强干,乃是袁公手下第一能吏,所以我才算上他一份的!”崔弘度摇了摇头:“既然他不要,那也是他没福气。”
“虞候说的是!”鲜于仲犹豫了一下:“还有一件事情,方才我送礼的时候,发现狄判官身边有一个倭人,当时狄判官好像不想让我看到这倭人的样子!”
“有一个倭人?那倭人长的什么模样?你怎么知道他是倭人的?”
“那倭人中等身材,容貌倒是生的不错,像是个贵人,当时他拿着狄判官的折扇追上来,口中喊着倭话,我听得出来!”
“嗯!倭人,还是个贵人,狄判官还不想你看到他,这倒是有些奇怪了!”崔弘度放下筷子:“你花点钱,打听一下那倭人什么来历?”
“小人已经打听过了,这倭人是从失事的船只落水,前两天冲到岸上来的!”
“你小子干的不错!来,赏你杯酒!”崔弘度闻言大喜,击掌笑道:“你去继续追查,把这倭人的底细给我查清楚!”
“是!”
“还有,要小心行事,不要让那狄判官知道!”崔弘度说到这里,从腰间解下一个钱袋丢了过去:“不要怕花钱!”
“虞候放心,小人办事省的!”
鲜于仲出了门,心中暗喜,他本是长安恶少年中的一个首领,当初跟着王文佐去了百济,本以为这辈子就完了,却发现另有新天地。靠着市井生活磨砺出来的勤勉和谨慎,他也逐渐升迁,成了个伙长。这次跟着崔弘度回长安,本想衣锦还乡,在昔日乡亲面前显摆一番,却想不到刚踏上大唐的故土就遇到了这桩事。
鲜于仲解开钱袋,里面都是簇新的银饼子,怕不有二三十枚:“还是给崔虞候办差爽气!嘿嘿,这次定要把这倭人的底细掏个干干净净!”
他走到那倭人所住的院子旁,转了两圈,正犹豫是否要翻墙进去,却看到一个人从院里出来,看样子是送饭的,赶忙跟了上去,到了无人处一把拉住,从兜里摸出十几枚铜钱来,在那人眼前晃了晃:“只要你照实回答我的话,这些就都是你的!”
那仆人吓了一跳,正想叫喊,却被那铜钱堵住了,鲜于仲见状笑道:“第一个问题,那院子里住了几个人?”
“一个!”仆人赶忙答道,眼睛却死死盯着鲜于仲手里的铜钱,鲜于仲笑了笑,取出一枚放在仆人手中:“第二个,他是可是唐人?”
“不是,我听不懂他说的什么,而且狄判官和他都是用笔交谈!”
“用笔交谈?你是说那人会写字?”
“对?他会写字,还写的很好看呢?”
“给你!”鲜于仲拿出两枚铜钱放在仆人手中,仆人赶忙将其塞进腰里,眼睛死死的盯着鲜于仲手中剩下的那些铜钱。
“只要你把狄判官和那倭人笔谈时的那些纸张都拿给我,剩下的这些都是你的!”鲜于仲道。
“那可不行!”这一次仆人回绝得很坚决:“如果被发现,狄判官肯定饶不了我,说不定还会杀了我!”
“如果被发现,狄判官饶不了你;那如果不被发现不就成了?”鲜于仲笑道,他从腰间的钱袋里拿出一枚银饼,放入铜钱里:“如果你拿来,这些就都是你的!”
第451章 虎狼之辈
“这是什么?”
“这是银饼子,是用银子铸的,一枚银饼子就值一贯钱!”鲜于仲耐心的解释道。
仆从眼睛狡黠的转了转,突然道:“一个不够,我要两个!”
“好,好,好,两个就两个!”鲜于仲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他从囊中又取出一枚放在手中:“你看,只要你拿来,这些都是你的!”
“那,那你在这里等我,待会我要进去拿他吃完的餐具!那时我拿出来给你!”
“这些就是你从那个倭人房间里拿出来的?”崔弘度看着几案上的那几张满是字迹的白纸问道。
“不错!小人花了两个银饼子,让送饭的奴仆从屋子里偷拿出来的!”鲜于仲答道,他迟疑了一下,问道:“小人不识字,不知这上面写了些什么!”
“杀不尽的倭贼!竟然还想耍这等花样!”崔弘度面色阴沉,眼中的凶光让鲜于仲下意识的低下头去,惟恐与其对视。
“你做得很好!”崔弘度压下胸中的怒气,目光转到了鲜于仲身上:“我给你那袋银饼子剩下的就赏你了!”
“多谢虞候赏赐!”鲜于仲道。
“我记得你在从军前是长安的恶少年吧?”崔弘度若有所思的问道。
“不错!小人当初在长安城西开了间旧衣铺,因为得罪了官府里的胥吏,所以才被送到百济来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崔弘度笑着点了点头:“那你在从军前可杀过人?”
“没有,没有!”鲜于仲闻言赶忙连连摆手:“小人那时候虽然也有些犯禁的营生,但杀人的事情可真的没做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