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伴们便大声鼓噪起来,一直要到他射完五发箭矢以后,叫喊才平息下来。这时隐藏在箭鹄背后地窖中的看靶就快步奔出来,检查成绩,拔去箭矢,挥舞着火把向人们报告射手的成绩。
总的看来,成绩是惊人的,一般都射中三、四箭,即便没有射中靶心,也都能射到靶上这在战场上其实已经射中了,那些靺鞨少年的甚至有五箭全中的。
一个水平较差的弓手他每射出一箭都要摇头叹气,表示偶然的失手,使他失却了平日的水平。
第513章 文佐返乡(五)
王文佐把他叫了过来,狠狠的训斥了几句,还用刀鞘打了几下背脊,才赶了下去,引起众人的一片嘲笑声。
比赛快要进入尾声了,王曲看到一个少年不紧不慢的走到线前,好整以暇的从弓袋中取出角弓,调准、挑选箭矢,他认出正是先前那个最早来到自家,自称王朴的。围观的少年们并没有像先前那样鼓噪、对射手的姿势、弓力、技巧评头论足,而是保持沉默。
“这少年是叫王朴吧?”王曲问道。
“不错!”王文佐有些惊讶的看了看话语不多的“父亲”:“您怎么知道的?”
“最早来家中报信说你回来了的信使便是他!”王曲笑道:“这少年言辞有礼,又也是姓王,所以便记得了!”
“原来如此!”王文佐笑道:“他是带方郡汉人的后裔,全家在百济时便跟随我了,在衙前都当差,办事倒也还勤谨!”
说话间,王朴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先依例报上自己的姓名官阶之后,然后瞄准前面的靶子连射了四箭,他射得多么好啊!四支箭齐齐整整地攒插在木炭画的小圈里,相差不离方寸,排列整齐,远近看去好像在箭鹄上一个整齐的小方块。
“射的好!”王文佐拊掌大声喊道,虽说他平日里总以一视同仁自诩,但只要是人,自然就有亲疏远近之分,像王朴这种家里早早就已经跟随王文佐的,自然心里要亲近些。王朴弓术虽然还不错,但比起那些刚会走路就拿着小弓习射的黑水靺鞨少年还是有一定差距的,能够做到一百二十步外四箭皆中靶子的,平日里想必是下了一番苦功。
听到四周的叫好声,王朴向四周欠了欠身子,将弓弦扯过了耳后,第五箭却是向远处的那个靶子射去,这一箭已经够到靶子,碰上木板,可惜余势已尽,一触即坠,软软地跌落在沙丘上,若是在战场上,即便射中了也伤不得人。
场中的众人发出惋惜的叹息声,这时又一少年走了上来,四周顿时发出一片叫喊声:“阿克敦,阿克敦!”
“这是?”王曲不解的问道。
“哦?这是我手下一个靺鞨亲兵,名叫阿克敦,他的弓术在衙前都里是出挑的,喊他的名字想必是让他射远靶子!”
“那个远的靶子怕不要两百二十三十步远了吧?”王曲小心的问道:“这也能射的中?小老儿从军时,听说陇右、河东的军府中才有能使这等强弓的射手,关东却未曾见过,除非用的是弩!”
“哦?陇右、河东军府中的弓手要比关东的强?”王文佐饶有兴致的问道。
“这也都是听人说的!”王曲笑道:“不过陇右兵强自然不必说,河东早先是六镇鲜卑所在,也是善用强弓之士甚多,关东却是比不过!”
王文佐点了点头,王曲方才说的虽然只是传闻,但也不是没有来由,当初北魏灭亡之后,东西争霸,以关中为核心的西魏陇右三面临敌,夙来以出精兵著称,而东边虽然建都邺城,但其军事核心却在晋阳,高欢将六镇鲜卑安置在晋阳周边地区。后来隋末天下大乱,给唐军造成最大威胁的薛举和刘武周,算起来其军队也主要来自这两个地方。所以在当时的府兵系统里,公认陇右和河东两地是出精兵的地方。而河北山东,虽然人口众多,经济富裕,有争霸天下的经济政治基础,但军队的精锐程度时人并不认为可以和河东陇右相比。
这时阿克敦已经张开弓,先射了两箭一百二十步的靶子,皆中靶心,四周却只传来稀稀拉拉的叫好声,显然众人都认为以他的臂力和射术,射中一百二十步的靶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阿克敦喘了两口气,抖了两下胳膊,挑选了三支轻箭,摆好姿势,向着那沙丘上的箭靶一连飕飕地发出三箭。第一箭,他也没有能够达到木牌,第二箭是用足了气力的,竟然超过木牌十多步,可惜歪了,飞到木牌偏左的背后沙堆上去了,第三箭才是成功的,正好钉在圆心上。
这一次阿克敦虽然没有都射中靶子,依旧激起了一片欢呼声。这里的观众都是懂行的,他们很清楚要射中如此远的靶子需要何等的臂力、眼力和手上功夫,即便有没射中,也是远胜原先那些连中五箭近靶子的。王文佐招来阿克敦和王朴,首先解下腰间的金柄小刀,对王朴道:“你的弓术能到这个地步,可见平日里没少下功夫,来,这刀便赏赐给你,今后还得再接再厉!”
“谢明公赏!”王朴躬身接过金柄小刀,退到一旁。王文佐的目光转到阿克敦:“你的射术,古之养由基也不过如此,这金带赏给你,今后用心杀贼,为朝廷效力!”
打谷场上的饮宴结束了,王曲在儿子王恩策的扶持下回到家中。两人都喝了不少酒,有了六七分酒意,家人送了汤水上来,两人都喝了两碗,头脑才清醒了些。王曲咳嗽了两声:“恩策呀!方才你也都看到了,那些射箭的少年便是文佐的衙前都,你去了那种地方,怎么待得下去?”
“有什么不能去的?”王恩策的心已经有了几分虚了,但嘴巴却还硬的很:“侯二那等无赖汉可以去,我为何不可以?”
“你也说了侯二是个无赖汉,你在村子里也是无赖汉吗?”王曲叹了口气:“人家方才也说了,去牵镫拉马,切草倒粪都肯干的,你肯吗?要是去做这些,还不如留在村子里!”
“阿耶你也莫要太过忧心了,在外人眼里,我好歹也是文佐的亲兄弟,怎么说也会照顾几分的!我去了那衙前都,怎么说也能当个都头、押衙什么的,总不至于让我去当小兵吧?”
“哎!你真是糊涂呀!”王曲叹道:“要是让你从小兵当起也还好了,你还能一点点学起,毕竟刚到军中差些也没人觉得你的不是,要是一开始就像你说的那样,那些虎狼之兵岂是好相与的?指不定哪里便栽了跟头。这军中可不比州县里,可是要掉脑袋的!”
王恩策越听父亲的唠叨越是不入耳,他站起身来道:“阿耶你这么说孩儿岂不是一无是处的废物了?当初王文佐能够从百济杀出这等富贵荣华,我却连自己性命都保不住,到底他是你孩儿还是我是你孩儿?你怎么处处都替他说话!”说罢,便一摔门冲出门去。
王曲没想到平日里温顺老实的儿子此时却变得如此悖逆,不由得气的说不出话来,半响后方才骂道:“若不是生出你这等废物,我何苦还废这般口舌!”
王文佐在村中又呆了两日,拜访了村中旧相识,与鳏寡孤独,老弱无依之人都舍了些钱米。这才启程往青州去向崔氏提亲。路上不提,到了青州后,早有刺史亲迎,寒暄招待之后,便向崔宅而去。
青州崔氏乃是清河崔氏的诸多分支之一,这枝的始祖乃是刘宋泰山太守崔辑,其后便世代居住于此地,虽然无法与清河大房、小房这几房相比,但也是清河崔氏定著六房之一,也是显庆四年(659年),唐高宗下禁婚诏的范围(即禁止与七姓十家范围内部自相婚娶)。换句话说,若非唐高宗当年这封诏书,王文佐向青州崔氏的这番求亲多半是要吃闭门羹。
“这位便是王长史!”崔弘度向站在堂上的崔辨介绍道。
崔辨上下打量了下王文佐,面露笑容:“我本以为王长史是兵家子,却不想容止可观,甚好甚好!”
王文佐闻言一愣,崔辨口中的兵家子在当时可不是什么好话,大概应该和士家子相对应的,一旁的崔弘度赶忙笑道:“叔父您忘记了?王长史乃是琅琊王氏之人,如何可说是兵家子?”
“不错,不错!”崔辨也立刻反应过来,心知自己说错了话,笑道:“我倒是忘记了,请,请!”
王文佐心中虽然有些不快,但也不好发作,只得随崔辨上了堂,分宾主坐下,奉上茶水,崔辨喝了一口,放下茶杯笑道:“过往曾听弘度言王长史之往事,实乃盖世奇才,今日得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呀!”
“不敢!”王文佐拱了拱手:“王某在百济那些事情,上则仰仗天子鸿福,下是将士们用命,王某自己所做的实在很少!”
“过谦了,过谦了!”崔辨笑了笑:“王长史自称是琅琊王氏,却不知是哪一支,哪一房呢?”
面对崔辨的提问,王文佐倒是泰然自若,当时士族联姻,第一件事情就是相互对谱牒,查家底。他已经在纪台村把家谱都背熟了,便沉声道:“先祖王籍曾为湘东王萧绎谘议参军,后嗜酒而早死,有子王增,侯景南下,江东大乱,齐军南下,祖增为齐军所劫北上,定居于青州寿光纪台村,已有十二世了!”
“王籍?可是作《入若耶溪》之王文海?”崔辨思忖了片刻后问道。
“不错!正是先祖所作!”王文佐暗自吃了一惊,他这个便宜先祖虽然年少成名,但一辈子仕途坎坷,在政坛上没有什么建树,又因为嗜酒死的早,后代遇上侯景之乱和北齐兵南下,衰微败落。但王籍在当时的文坛上地位却不低,被后世认为是谢灵运山水诗的最出色继承者,他那首《入若耶溪》更是流传后世,就连同时代的《颜氏家训》中也曾经提到,认为是当时第一流的诗人。王文佐既然要背家谱,当然把人物生平背了个滚瓜烂熟,却没想到崔辨居然也知道。
“原来是王文海的后人,好,好!”崔辨原本还有些死板的面容顿时鲜活了起来:“弘度,这里为何不早说?”
“这个我也不知道呀!”崔弘度苦笑道。
“崔公莫怪,莫说弘度,就算是我自己,也是这次回去才知道的!”王文佐苦笑道。
“这个不该,这个不该!”崔辨连连摇头,叹道:“若非侯景之乱,江东高门离乱,何至于今日?”说到这里,他连连叹息,也不知道是在叹息琅琊王氏的败落,还是在叹息士族高门作为一个整体的衰颓。
“其实叔父也不必叹息!”崔弘度笑道:“文佐又何尝不能重兴家门呢?”
“这倒也是!”崔辨看了看王文佐,笑道:“王长史武功是有了,然则武功不可长久,非文事不得世代相传!”
“崔公说的是!”这次王文佐倒是说的心里话,清河崔、范阳卢这种世家大族的最厉害的其实不是势力有多强,毕竟这几家不要说皇帝,就连王都没出过,如果只看官职,很多时候不过是个刺史、将军、别驾什么的,算起来连个强点的部落酋长都不如。
他们的厉害之处是长达数百年,甚至近前年的长盛不衰,须知从东汉末年到唐建立的数百年时间里,朝代更换频繁,今天是天子,明天举族覆灭的实在是太多了,赢一次不算啥,能一直不输这可就很难了。这就涉及到文化传统,教育、政治长远布局等一系列手段,不是一两个天才能做到的。王文佐自问用兵打仗、种田挖矿当世无匹,但这种长远布局,需要时间沉淀就不如这些老世家了。这世上辛辛苦苦种果树,最后吃果子轮到别人的例子实在是太多了,王文佐可不想自己也落得这个下场。
“来,来!”崔辨看上去兴致很不错,他叫人来送上茶点,自己拿了一块,笑道:“王长史,我听弘度说你不但善于用兵,还善于理财,不知是真是假?”
“崔公说笑了!”王文佐笑道:“其实有财方能驱众,孙子云:大军一动,日费千金,若是不会理财,又如何能用兵呢?”
“不错,不错!”崔辨拊掌笑道:“王长史这话说的不错,今日崔某长见识了!”
第514章 新妇
“兵马的确耗用甚多,不过你所领之兵都是朝廷的经制之师,钱财之事应该也用不着你操心吧?”
“崔公有所不知,在下当初是在百济,与国中只有海路可通,时常断绝,若是不能想办法自筹粮饷,哪里还能活到今日!”王文佐苦笑道,他又将自己在百济时如何筹集粮饷、分地屯田、重修港口、奖励贸易等事择几件说了下,听得崔辨连连点头,笑道:“王长史果然不愧为琅琊王氏的后人,无论是出地方守一大郡,还是回朝为枢臣亦可胜任无虞!”
“不敢!”王文佐能够感觉到崔辨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更亲近、也更友好了。原来对于像崔辨这样的高门子弟来说,像王文佐这样凭借军功升迁路线其实不是崔辨的理想类型,他理想的出路有两条:一个就是入中枢,参与机密,起草诏书,参与朝廷高层政治;如果前者不可得,那么出外掌一大郡,尤其是像扬州、相州、益州这样的大州郡,当时这种州郡官的地位很高,世人称其为“两千石”,加上朝廷税收中有很大一部分留存州郡,即便是清廉自守的州官,也可以获得丰厚的回报。
尤其是像崔、卢这种北方的高门士族,由于从西晋灭亡以后,北方几乎都是少数民族建立的国家,他们即便在中枢获得高位,也没有强大的武力,很容易在内斗中遭遇残酷打击,还不如就在家乡当一州郡官,一来容易捞钱,二来累积政治资本,三来也没啥风险,反倒更加实惠。通过与王文佐的交谈,他发现王文佐并不是那种只会领兵打仗,却不懂得理政的武夫,出路要宽阔很多,自然高兴。
正当三人说话间,外间有仆役前来禀报,说已经准备好了酒菜。崔辨笑道:“今日贵客临门,准备了几杯水酒,还请不嫌敝室浅陋,多饮几杯!”说罢便起身相邀。
“不敢!”王文佐赶忙起身逊谢——崔宅后院,小楼。
日头已经有些偏西了,阳光透过窗外竹林的间隙,把斑班驳驳的影子,铺洒在梅花暖帘上。每当轻风摇动翠竹,那一帘碎影,便像溪水般来回流淌。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衬托着褐色的雕花窗棂和檀木桌椅,使这房间的基本色调显得十分和谐;而华美的泥金描花草围屏,映衬着火盆里红彤彤的炭火,又增加了闺房的温暖和宁帖;粉壁上那帧隽永的草书,暗示出女主人的趣味和家世;在字的下面,还摆着一张式样素雅的古琴,两架收拾得纤尘不染的线装书;一只装饰着走兽图形的鎏金兽首铜香炉,正袅袅地吐出沉檀的烟缕,淡薄的、若有若无的幽香在房间里浮荡……
这间小小的、整洁舒适的闺房,虽然由大量的绫罗锦绣和各色器皿,显得奢华而富丽,却依然保持着高雅的气息。这里看不见一样多余的摆设,也没有一样是可以缺少的,每一件摆设,都经过精心的挑选,反复的比较,被安插到最恰当的位置上。
躺在悬着流苏锦帐的架子床上的崔云英,靠着白缎红花软枕,看了一会儿书,渐渐觉得目眩起来。她将手中的那本《道德经》放到一旁,打起瞌睡来。
她的丫鬟红缨垫着脚儿,小心翼翼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她发现女主人正在休息,露出为难的神色,犹豫着是应该叫醒主人禀告消息,还是等主人睡醒后再说。正犹豫间,崔云英翻了个身,口中喃喃道:“红缨,拿杯水来!”
“是!”红缨欣喜的走到靠门内侧的一张八仙桌旁,用一只葡萄纹茶盅,细细地沏了一杯茶汤,送到崔红英手中,含笑请安道:“小姐,您总算是醒了,您可知道外面来谁了?”
崔云英心不在焉地揭开茶盅的盖子,凑在嘴边轻轻地吹着热气,问道:“谁来了?……刘刺史来人了?”
“不是刘刺史,是王长史!”红缨调皮的取过一条披膊,替崔云英披上:“老爷正在外头陪坐呢!”
“王长史,哪个王长史?”崔云英放下茶盅,露出迷惘的表情:“难道是太原那边来人了?”
“嘿嘿!”红缨接过茶盅放到一旁,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不是太原,是辽东的王长史。小姐您忘了,前些日子您那位曾经在百济从军的同宗登门提亲,这次正主上门了!”
“啊!”少女的脸上露出了惊诧的表情,旋即就被绯红填满,她站起身来,顿足道:“怎么会这样,一点都不和我说!”
“这种事情怎么好说!”红缨笑道:“老爷自然要先把一把关,觉得合适了再让小姐您看一看,最后再谈那些事情,若是先和您说了,却来了个大麻子脸、三寸钉、秃头之类的,那尴尬的很?”
“你才会嫁给大麻子脸、三寸钉、秃头呢!”崔云英嗔道。
“红缨我和小姐是嫁给一个人的,若我嫁给大麻子脸、三寸钉、秃头,只怕小姐舍不得!”红缨说到这里,便笑吟吟的不说话了,一脸的促狭。原来依照当时的风俗,像她这样大户人家的贴身丫鬟都是和小姐一同嫁给一个人。崔云英闻言也反应过来了:“小妮子你是不是去偷偷看过了?所以才这么笃定?”
红缨笑了两声,却不说话,显然是默认了。崔云英顿时起了兴致,她一把把丫鬟扯了过来,抱在一起:“那王长史年貌如何?”
“看上去三十出头,身材高大,颧骨高耸,浓密的胡须与两鬓相连,看上去神气的很!”红缨道:“老爷在他面前,都好像矮了几分。”说到这里,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听看门的许大叔说,跟着那王长史来的有四五十骑,门前的拴马石都不够用,还得临时打了十几个木桩才行!”
“那,那他们现在在干什么?”
“我离开的时候听说老爷要设宴款待他!看样子老爷对这门亲事很满意!”
崔云英咬着自己的嘴唇,脸上忽红忽白,突然道:“还不把铜镜拿来,替我梳妆!”
“对,老爷说不定待会就会让小姐出去见一面的!”红缨应了一声,将铜镜摆放好。
崔云英先歪着脑袋,对镜子端详一下自己的影子,特别仔细地察看了眼角和嘴边。直到证实这些地方依旧滑嫩光洁,并没有出现哪怕一丝皱纹,她才放下心来,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在脸上的一小块枕衾压出来的嫣红痕迹上轻轻揉搓着,一边转动着脖颈,使自己的面影以各种不同的角度和表情,反映在镜子里。
末了,她似乎被自己娇艳动人的风韵逗弄得快活起来,便把头一仰,对红缨说:“嗯,快梳头吧!”
红缨起连忙答应一声,把几上一只镶嵌着螺钿和玛瑙的梳妆匣子移过来,开始动手替女主人把睡乱了的发髻拆散,小心翼翼地把瀑布般倾泻下来的光亮的长发捧在怀里,然后拣起一把象牙梳子,梳理起来。她生怕把女主人扯痛了,下梳很轻,很慢,一边梳,一边笑着说:“小姐这头头发,真是越来越漂亮好看了,又黑、又密、又匀净。梳子下去,像到了水里似的,自自然然就顺溜了,半点儿劲也不费。放下来光亮的很,都可以当镜子用了!”她一边梳头,一边从镜子看崔云英的表情,只见少女的脸上又是羞涩又是得意,还有几分急切,也不禁笑了起来。
红缨的动作十分麻利,不过半顿饭功夫,便将崔云英的头发梳理好了,挑了枚钗子,做了个坠马髻,又涂抹了脂粉,换了一身淡黄色的罗衫。刚打扮停当,便听到外间有人说:“小姐,有贵客在不劳轩,老爷请您去见见!”
“问问是什么贵客!”崔云英压低声音道。
“是什么贵客?”红缨大声问道。
“是同宗和辽东的王长史!老爷催得急,小姐快些打扮!”
崔云英与红缨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兴奋的光,齐声道:“在外面稍候,打扮好了就出来!”
不劳轩是一座不大的小屋,只有三间宽,一进深,位于崔宅的西院,与崔辨的住处只有一墙之隔,平日里他都是在这里接待最亲密的客人。
“请,请!”崔辨伸出右手:“酒菜粗陋,还请王长史包涵!”
“哪里!”王文佐笑道:“我和弘度这些年都是在军中,饮食哪里有那么多讲究,这已经很好了!”
“那就好!”崔辨指了指身旁的中年妇人:“这便是拙荆卢氏!”又向妻子介绍道:“这位王长史在辽东屡建奇功,灭高句丽,破平壤城便是他,实乃当世奇才!”
“不敢!”王文佐看了一眼卢氏,只见其四十出头,中等身材,容貌寻常,她听丈夫向自己介绍王文佐,只是矜持的向王文佐笑了笑,看样子气派好似比崔辨还大些。
“她姓卢,多半是范阳卢氏之人,只是不知道是哪一支的!”王文佐心中暗想。
“王公子!”卢氏举起酒杯:“妾身是个寻常妇人,没有那么多见识,有件事情先告诉王公子,敝家这不劳轩平日里都是自家人相聚,外人是不进来的。既然都在这不劳轩中,那也就不说客套话了,王公子此行来,是想向小女提亲吗?”
“不错!”王文佐微微一愣,旋即点了点头:“在下在百济时就曾听弘度说贵府之女端庄淑娴,宜家宜室!所以此番战事平息,便冒昧前来,还请应允!”
卢氏听到这里,露出一丝笑容:“如此甚好,王公子春秋几何?”
“在下虚度时光,已经三十有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