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聪看了柳重光一眼,小心的答道:“贫僧是定林寺的慧聪!”
“啊呀,原来是定林寺的高僧呀!”柳重光一拍大腿,倒把对方吓了一跳:“在下柳重光,世代都是为寺庙塑像的!”说罢他便将打算掩埋尸体,修建佛塔祭奠亡灵之事告知了对方,最后道:“还请禅师前往莫要推辞!”
“这本就是贫僧的分内之事!”慧聪慨然应允,旋即他低声问道:“只是你哪来这么多人手?”
“无妨!”柳重光取出一块腰牌,在慧聪面前一晃:“这是唐人将军给我的,只要愿意出力修佛塔的,都给饼吃,给热汤喝!”
“唐人将军允许你修佛塔安抚亡灵,还肯拿出粮食来?”慧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有腰牌为证?”柳重光将腰牌递给慧聪,慧聪看了看,他虽然没有见过真的唐军腰牌,但看这做工应该不是伪造的,他将牌子还给柳重光:“既然是这样,那就快些动手吧!”
王文佐从沈法僧手中接过火把,将其插入柴堆,鱼油立刻燃烧,干草下一刻也燃起火焰,细小的火苗在柴堆各处窜出,在枝叶间攀援。王文佐后退了一步,以避开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息。
“同舟共渡,并肩而战!今日丧汝,痛彻心扉!他日衣锦还乡,定将骨殖带回,葬诸桑梓,与先祖为邻!魂归来兮!”
“魂归来兮!”
王文佐的声音高亢而又悲凉,众人齐声应和,引来不远处正在修筑佛塔的百济人驻足观看,他们知道那些唐人也在火葬战死的袍泽,虽然言语不通,但那种失去同伴的悲怆却是相通的,心中仇恨依旧不减,但也渐渐明白对方并非青面獠牙的吃人怪物,而是与自己一般有血有肉的人。
慧聪在简陋的佛塔前念诵完《往生经》、《金刚经》,超度完亡灵之后,便对一旁的柳重光问道:“柳施主,贫僧有一个不情之请!”
“禅师请讲!”
“以贫僧所见,您在那位唐人将军面前颇为说得上话,可否替我等打听一下,到底要如何处置我等,也好有个准备!”
“这个……”柳重光长大了嘴,他当然知道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了,自己在王文佐眼中不过是一个工匠罢了,又何尝有什么分量。
“柳施主,贫僧也知道这件事十分难办,但这可是上千条性命呀!”慧聪见状,赶忙加重了语气:“人人都有父母妻儿,在家中翘首期盼他们的归来!”
慧聪的最后一句话击破了柳重光的心防,他咬了咬牙:“也罢,我便拼了性命替禅师问一句了!”
火已经渐渐熄了,用白布蒙住口鼻的士兵们用铁钩拨开灰烬,将残余的白色骨殖放入一个个瓦罐中,这些瓦罐将按照尸体上的铁制铭牌写上姓名,将来运回死者的家乡安葬。而王文佐站在火堆旁,亲自看着这一切。
“郎君!”
“桑丘,有事吗?”
“那个铜匠想见您!”桑丘低声道:“年纪大的那个!”
王文佐没有说话,他凝视着火堆,直到最后一堆骨骸被放入陶罐。
“带他去我的帐篷!”
帷幕掀动,王文佐抬起头回身,只见柳重光进来,深深低头。由于忙碌了一天一夜,他看上去形容憔悴,眼窝凹陷,双手皮破血流。桑丘跟在他后面,帐篷里的空气似乎都已经凝固了。
“佛塔已经修好了?”
“都已经好了!”柳重光不敢抬头:“僧人也唱经送佛,告慰亡灵了!”
“很好,桑丘说你有事要见我?”
“是的!”柳重光咽了口唾沫,他觉得自己口干舌燥,跪下磕了两个头:“您打算怎么处置那些俘虏?”
“谁让你问的?”王文佐目露寒光:“别想哄骗过去,你不会有这么大胆子,为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冒险!”
柳重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能够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给自己的巨大压力,就好像水银泻地,从四面八方而来,让人喘不过气来。
“就是那个僧人,对不对?”
不等从柳重光那儿得到确认,王文佐做了个手势,桑丘走出帐篷,片刻之后便把慧聪押回来了。
“是你让柳重光向我询问的?”王文佐将双肘放在桌面上,双手托着下巴,凝视着慧聪:“为什么要这么做?”
慧聪看了柳重光一眼,这个男人跪在地上,就像一滩烂泥,不过身上并没有被拷打的痕迹——不过也许是没必要。他点了点头:“不错,正是贫僧,每个人都想知道自己的未来,我也不例外!”
王文佐点了点头:“不错,不过你是个方外之人,世间事与你何干?好生修行便是,为何要从贼!”
慧聪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讥诮:“贵军破我王都,杀我百姓。贫僧虽为方外之人,但口中之食,身上之衣,哪样不是百济之人施舍的,岂有坐视尔等横行之理?”
帐内静的吓人,王文佐听到轻微的哒哒哒声响,一看却是柳重光吓得牙齿打架所致,他示意桑丘将其带出帐外,笑道:“自古两国攻战,杀戮在所难免。不过你毕竟是个方外之人,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这样吧,你若是答应我不再从贼,我就放你走!”
“你放我走?”慧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真?”他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此时帐中只有王文佐与自己两人,对方根本没有必要撒谎骗自己。
“自然是真的,其实你骗我也不打紧,眼下百济四处都是叛军,也不多你这一个了!”
慧聪听到这里,却不惊喜,反倒露出一丝苦笑:“不瞒将军,其实贫僧现在已经不可能从贼了!”
“什么意思?”
第66章 拇指和烙印
“我本是定林寺的僧人,但是定林寺早就在王都陷落时被焚毁了,所以我才跟随道琛法师,但前些日子道琛法师被唐军打败,退守任存城。鬼室福信那厮乘机突袭,杀了道琛法师,并吞其部众。我逃出任存城,托庇于黑齿将军麾下,而黑齿将军被你打败,自身难保。若是有人拿住了我,恐怕就会立刻送到鬼室福信那儿领赏!”
慧聪这番话包含的巨大信息量让王文佐目瞪口呆,他知道在百济叛军中有派别之争,但搞到刀兵相见,人头落地还是有些出乎意外,毕竟百济人刚刚打了败仗,一般来说打了败仗会暂时放下矛盾,共同应对外敌,没想到那个鬼室福信竟然乘机火并,将政敌连根拔起,当真是个狠角色。
“据我所知,道琛法师乃是右将军,官职与那鬼室福信等夷。鬼室福信公然攻杀同僚,并吞部众,难道那扶余丰璋就坐视不理?”
“丰殿下现在不过是鬼室福信的傀儡,生死操于人手,除了坐视还能如何?”慧聪苦笑道:“其实道琛法师原先与鬼室福信的关系虽然说不上和睦,但也绝不至于弄到今日的田地。丰殿下从倭国回来后,发现鬼室福信势力太大,难以控制。就故意封道琛为右将军来分鬼室福信之权,鬼室福信怀恨在心,才出兵攻杀道琛的!”
听了慧聪所说的这番密辛,王文佐才对百济复国军高层的情况有了一番了解,他思忖了片刻:“既然你说了这么多,那我也回答你的问题。我不会杀俘,但怎么处置眼下还没有决定!”
“既然不杀,那要么是留要么是放,留下来没有那么多粮食,放走了又担心重新拿起武器反抗,贫僧猜的对不?”
“不错!”
“那还是放了吧!”慧聪道:“只要将其右手拇指砍掉,就无需担心了!”
“砍掉一千人的右手拇指?”王文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至少保住了脑袋!”慧聪道:“割掉右手拇指,这样就无法再拿起武器,却还能耕田纺织。他们的家人一定会感谢您的慈悲!”
“割掉大拇指叫慈悲?这还真是件新鲜事!”王文佐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是吗?可贫僧以前听商人说,贵国的农民为了逃避兵役和劳役,就曾经割断自己的手足拇指,称其为“福手”、“福足”,虽然失去拇指,但却能和家人在一起,比起战场上的孤魂野鬼,又何尝不是一种慈悲呢?”
王文佐看着这名眼神清亮,眉目清秀的青年僧侣,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响之后他摇了摇头:“我时常取人性命,可那是战场,对手无寸铁之人断其手足,非我所能做的。禅师,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您可以称我为慧聪!”
“慧聪禅师,我有一个办法,也许更好一些!我不可能就这么将他们释放,因为他们可能会重新拿起武器,而且我的士兵们不能白白流血流汗,但我又不想杀害已经放下武器之人,所以这一千人必须替自己缴纳赎金!”
“赎金?”慧聪皱起了眉头:“可是他们身上没有钱,就算有也早就成了你的战利品了,难道您要他们的家人送赎金来?这不太现实吧?”
“那倒是不用!”王文佐笑道:“他们可以服三年劳役,这三年里他们有饭吃、有衣服穿,但没有薪饷,三年之后就可以自由。除此之外,为了防止他们逃走和自由后重新从贼,必须在脸颊上留下烙印,若是逃走或者再次从贼,只要抓到就立刻处死,绝不宽贷!你觉得这个办法如何?”
“好吧!”慧聪点了点头:“脸上打烙印总比被砍掉大拇指好,更比砍掉脑袋强,只要您能有这么多粮食来喂饱他们!”
“哈哈哈!”王文佐笑道:“这就用不着你操心了,还有,慧聪禅师,既然你已经无路可去,不如就留在我这里吧,我很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帮我来管理这一千战俘。当然,你无需烙面。”
“您无需优待贫僧!”慧聪摇了摇头:“我会留下来,也会听命行事,但我与他们一样,都是被您打败的俘虏,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即便不打烙印,也无法改变事实!”
当慧聪离开帐篷,王文佐长长出了一口气,重新坐下。他还需要重新咀嚼一下从对方口中获得的大量信息,当然,在没有得到印证之前这些还只是一些流言,但王文佐心中却有一种预感:这个慧聪和尚说的都是真的,因为临时编出这么大一个谎言却没有自相矛盾,又与外界信息没有冲突太困难了。
“如果真的像他说的这样,扶余丰璋现在不过是鬼室福信的傀儡,那一直旁观的倭人也应该快要入局了,否则前期的投入就给别人做嫁衣裳了!”
倭国,筑紫(日本九州岛福冈县一带,是古代日本通往朝鲜半岛的重要港口)朝仓,橘广庭宫。
“太阳出来了!”齐明天皇用疲倦的声音说道。中大兄皇子做了个手势,奴仆们便将她的锦榻移动到了窗旁,然后无声的退开,阳光从窗外投入,落在齐明天皇的身上,之后许久都无人说话。(历史上此时的日本还没有天皇,只是后世称其为天皇,为了讲述方便,本书中还是以天皇相称)
窗外的庭院里,种满了橘树,这座宫殿也正是因此而得名,在树林间有水渠穿行,水渠边缘是精心打磨的石条台阶。在夏末,庭院里将弥漫着橘子的甜美香气,男女们将穿行于橘林中,坐在石阶上谈论说笑,一切都是这么美好,不像现在,草木凋零,渠水干涸,一切都毫无生气,就好像这个锦榻上的这个华服老妪。
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唯一的声音就是北风刮过树梢的嗖嗖声,偶尔会有轻微的噼啪声,那是枯枝被风所折断。随后,中大兄皇子听到远处传来木屐踩踏石阶的声音,犹如鼓点。
第67章 中大兄皇子
“应该是安培卿来了!”齐明天皇笑道。
“是的,肯定是他!”中大兄皇子表示赞同,虽然安培氏在大和朝廷里为官者甚多,但能够让齐明天皇以安培卿相称的却只有越国守安培比罗夫一人。
“他总是这样子的,步子大、急促、暴躁,他的马一定浑身是汗,马股被皮鞭抽的血迹斑斑,真的难以想象,安培卿怎么会有这样一个漂亮娴淑的女儿!”
“我倒是觉得他们父女二人脾气很像,只不过晴子的刚烈隐藏在心中,平日里未曾表现出来罢了!”
“是吗?原来是这样呀!”齐明天皇笑了起来,但很快笑容就又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次只有请安培卿父女都忍耐一下了!”
“陛下!殿下!”
安培比罗夫走进门来,他的嗓门低沉浑厚,带有浓重的北方口音。他的身材高大,两条浓密的眉毛离得很近,几乎连在一起,高耸的颧骨和微微突出的下巴给人一种坚忍不拔的感觉,灰黑色的熊皮斗篷下是老旧的棕色皮衣,已经磨得柔软顺贴,腰间的皮带上是一长一短两柄钢刀——这是齐明天皇授予他的特权。
“免礼!”齐明天皇指了指身前的一个锦墩:“我已经听说过你对肃慎人的胜利了,真是了不起的武功呀!”
“说是胜利,其实也不过是侥幸罢了!”安培比罗夫盘腿坐下,沉声道:“肃慎人的弓手十分厉害,两次交锋我方都死伤不少,最后不得不向虾夷人做出让步,换得他们的援助,方才击败了肃慎人。”
“虽然途中有波折,但最后还是迫使肃慎人表示臣服,缴纳贡品,这就是胜利嘛!”中大兄皇子笑道:“若非越国守,其他人也无法征服如此凶狠的蛮夷呀!”
安培比罗夫口中的虾夷人乃是日本本州岛岛的原住民,以来自朝鲜半岛的渡来人为核心的大和王朝将其不断发动远征,迫使其向本州岛岛的东北部区域迁徙,并蔑称其为虾夷人;而肃慎人乃是我国东北与远东、北海道地区的古老民族。
大和王朝当时的统治核心在本州岛岛的奈良盆地与大阪湾周围,企图建立一个以自己为中心,遍布朝鲜半岛以及日本海沿岸的藩属体系,而安培比罗夫的这次远征就是其中之一。
“殿下谬赞了!我们什么时候渡海出兵?”安培比罗夫知道齐明天皇年事已高,精力衰退,第二次继位以来(齐明天皇是一位女天皇,她曾经两次出任天皇,即日本的第35代和37代天皇。)实际上朝政是掌握在中大兄皇子手中,这次出兵朝鲜半岛背后实际的策动者也是此人,所以单刀直入,直接发问。
“你刚刚到这里,还是先休息两日再说!”中大兄皇子笑道。
安培比罗夫知道对方貌似谦和有礼,但城府极深,自己若是追问只怕反倒哪里惹恼了对方便不好了,便点了点头:“也好,便依照殿下吩咐。”他又向锦榻上的齐明天皇拜了拜,便起身告退了。
“这次远征肃慎,安培卿的器量又有长进呀!”看着安培比罗夫的背影,齐明天皇笑道。
“是呀!”中大兄皇子点了点头道:“不像有些人,只想着自家那点部民、庄园,却忘记了天下的辽阔!”
“葛城(中大兄皇子之名)!”齐明天皇:“你扶我起身,我想出去走走!”
“是,母亲!”中大兄皇子虽然觉得有点异样,但还是小心的扶着母亲从锦榻上下来,走出门外。
“这片橘林秋天多美呀!可惜我是再也看不到了!”齐明天皇突然说。
“母亲……”中大兄皇子正想安慰两句,齐明天皇却抬起右手,制止住儿子的劝说:“葛城,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如果留在京城,也许我还能熬过这个冬天,但经过这番颠簸,我的时日应该不多了!”
虽然早有预感,但听到母亲说出这番话来,中大兄皇子还是感觉到一阵难以抑制的悲伤涌上心头,泪湿双颊,他张开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傻孩子,人都是要死的,又有什么好悲伤的!更何况我这一生比寻常人精彩十倍也不止!”齐明天皇的脸上露出少有的慈爱,她伸出手抹去儿子的泪水:“你身为皇太子,在这个时候还有太多事情要准备,哪里还有余暇悲伤?”
“母亲您说的是!”中大兄皇子也是一等一的枭雄,立刻就恢复了平日的镇定:“母亲您把越国守这个时候调回来,想必也是为了震慑群小吧?”
齐明天皇点了点头,她看了看四周:“我有些累了,先找个地方坐下说吧!”
中大兄皇子应了一声,他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先拂去上面的尘土,又脱下外衣叠好垫在上面,方请母亲坐下,自己站在一旁侍立。齐明天皇坐下,突然笑道:“我这次继位以来,着实替你顶了不少恶名,不过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孩儿走的都是正道!”中大兄皇子答道。
“不错!”齐明天皇满意的点了点头:“我先后有两个丈夫,有两次登基为皇,又有什么没有见过?数百年前秋津洲(日本人对古代日本的雅称)列国数百,我大和国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为何能够压服诸国,统一宇内?还不是控制了与大陆诸国的航道?有了航道就有源源不断的从大陆而来的各色匠人、精通文武之艺的士人、僧侣,有各色精巧货物。如果我们大和是这橘树,那大陆诸国就是生长橘树的土地。橘树离开土地就会枯萎,大和失去了与大陆的航道,也会逐渐衰败!所以你兴建新港口,挖掘航道,建造佛寺、打造战船,出兵征讨虾夷、肃慎,乃至准备出兵百济,不管旁人怎么说你劳民伤财,我都支持你!”
“母亲说的是,不过孩儿这次要出兵百济,其实考虑并不仅仅是想要打通前往大唐的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