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这么说?”李治笑道:“难道他没有牵制吐蕃一路的责任?”
“陛下,剑南乃是朝廷西府,每年陇右、北庭、西域将士们的冬夏两季衣赐、突厥、铁勒、回纥的赏赐,多半都是来自蜀中上贡的锦帛。没有蜀中的贡锦,朝廷根本没有能力发十万大兵征讨吐蕃。王文佐身居松州都督府之位,第一个要做的就是屏护西川,而不是牵制吐蕃一路。剑南有多少兵陛下您也知道,王文佐他手头就这么点兵,却要屏护西川数路,而剑南可不只是只有吐蕃一个敌人,如果他出大兵打吐蕃,其他蛮夷乘机起事怎么办?再说王文佐要大举兴师,那就要增兵添饷,找谁要?还不是找成都要?成都给他的多了,给朝廷的就少了,朝廷没蜀中的金帛,用什么来维持陇右北庭的大军?王文佐到任以后,击退了两次吐蕃之后,就与其通商修好,不但屏护西川,还赚了钱,去年西川上贡到长安的贡锦可是比往年多出半成呀,这里有王文佐的功劳!”
“呵呵呵呵!”李治听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刘卿果然是有宰相才,与寡人所见略同!”说到这里,他从书案上取出一张纸来,却是从那份弹章末尾裁剪下来的,上面是李治熟悉的字体:“疆臣之事,非汝知之,勿再多言!”
“陛下圣明,倒是老朽多虑了!”刘仁轨赶忙拜谢道。
“我本欲令王文佐来陇右,但仔细一想,若是换一个去松州,只怕又生出事端,岂不是按下葫芦浮起瓢?索性就让他留在松州了!陇州之事便偏劳你了!”李治稍微停顿了一下:“刘卿在陇右呆上三年,把这次薛仁贵捅得大窟窿补好了,再回长安政事堂替寡人办差,如何?”
营州城外,河畔码头。
落日西沉,它那最后的霞辉,虹彩熠熠,映照着人们的皮帽。不远处的营州城传来阵阵鼓声,路上的行人禁不住加快了脚步,好在关门前进城。
在河畔的码头上,大贺怀恩的从人们都已经在船上坐好,船夫们还在忙碌着搬运行囊,从注入辽河的河汊左近,吹来阵阵冷风,将火把吹得摇晃不定。火光映照在河面上,看上去血红血红的,这血色的河水正向北流去,似乎流向不可知的幽冥之处。
“好了,祝你一路顺风!”阿至罗热情的握住了大贺怀恩的手:“一路上可千万要保重呀!”
“我会事事小心的!”大贺怀恩笑道:“神佛庇佑,我们会很快再见面的!”
“嗯!”阿至罗点了点头:“在营州、在草甸上,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总会再见的!”
“呵呵!”大贺怀恩笑了起来:“你这话说的可有些怪了,在营州还好,在草甸上那是什么鬼地方,什么人都会遇到,什么都可能发生的!谁也不知道那儿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那我还能怎么说呢?”阿至罗满不在乎的摇了摇头:“我们命中注定是挽弓射箭之人,飞到那儿由不得自己!”
“是呀!”大贺怀恩叹了口气:“眼下这个局势,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他张开双臂,与阿至罗拥抱在一起:“愿神佛庇佑,箭矢绕开你!”
“愿神佛庇佑,箭矢绕开你!”阿至罗也低声道,两人松开胳膊,大贺怀恩头也不回的上船去了。
桨橹拍打着水面,船缓慢的离开码头。
大贺怀恩站在船尾,河岸、火光快速的打着眼前向后退去,他久久凝望着岸上阿至罗,渐渐被夜色吞噬,他的心中被一种悲凉逐渐充塞,河水裹挟着他,让他越走越远,离开他所喜爱的一切,就像无情的命运硬生生的把他从这片光明拉走,带进蛮荒之地,带进无尽的黑暗之中。
船只穿过河口,进入宽阔的辽河,风呼啸着吹过河面,橹桨哗哗,显得单调而又悲凉,船夫唱着悲凉的歌谣。大贺怀恩裹着披风,躺在自己的铺子上,回忆着营州以及其代表着的丰富多彩的生活,而这一切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等待着自己的事无尽的战争、黑暗、危险和绝望,他冥思苦想,想要找出一条出路,精疲力竭,最后在歌谣声、桨声和风声中昏昏睡去。
第二天一早,大贺怀恩醒了过来,他只觉得自己身轻体健,他强健的体魄就好像一只装满了的酒杯,精力多到要满溢出来。他走到甲板上,发现天空一片晴朗,温暖轻徐的风,吹拂着泛溢宽广河面,褶皱起层层涟漪。在晨雾的遮挡下,两岸模模糊糊,和河面连成一片,看不清边界。一个年轻童仆醒了过来,他惊惶的向四周看,却哪里都看不到边。
“菩萨呀!”他嚷嚷道:“我们该不会是出海了吧?”
“这是上涨的河水,前些天下了不少雨,所以这辽河比平日宽多了!”大贺怀恩道:“等太阳出来,雾气散开,你就能看到河岸了!”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我们已经到了新罗人的地界呢!”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会去的!你瞧瞧,河面上可不止我们一条船,过往的船多着呢!”
果然,很快他们就看到河面上有许多船只,其中最多的是一种小艇,用木头制成骨架,外面蒙上桦树皮或者鱼皮,上岸晾干之后一个人就可以抬着走。这种小艇顺水时飞快,而逆流时候就必须用长桨了。靺鞨人很喜欢使用这种小船,他们在里面装满了鱼干、坚果、浆果干、蜂蜜、皮毛,运到沿河的汉人村镇卖出,返回时则带上盐、茶、铁器、布匹等货物,卖给生活在草甸、树林和沼泽中的部落民们。
在辽河两岸有大片的旷野,没有村落,只有偶尔能看到白色或者棕色的帐篷,那是游牧的契丹人和靺鞨人,即便对于这些孤僻的游牧民,这个季节也是难得的交通便捷的时候,他们很愿意和河上的船民们换取自己必须的货物。
童仆惊喜的看着岸上,他还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壮丽的景色。
第572章 大荒野
不久之后,从地平线上爬起的太阳驱散了晨雾,可以清晰的看见辽河两岸无边无际的湿地。成百上千的水禽从芦苇荡升起,掠过旅人的头顶。在岸边的芦苇荡里,到处是雀鸟争鸣,拨水声,振翅声,求偶的鸣叫声,似乎这些鸟儿也正在进行一场大聚会。
随着船只经过老爷口,河流开始折向东南方向,两岸也变得平缓起来,也多出不少河岔口来,在这些河岔口覆盖着如林的灯芯草、芦苇和各种水生植物,大群的水鸟便栖息于其中,看过去黑鸦鸦的一片,河面上的船也少了许多。
展现在大贺怀恩眼前的便是这样的一副蛮荒野地。由于气候闷热,这里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蚊虫,有的甚至有人的小拇指那么大,叮起人来,厉害的很,拍死一只便有满手的血。
入夜,大贺怀恩抵达汉尔干,这在当地土人的话语中是“鱼很多的地方”的意思,这是一个河当中的小岛,他们即将在这里过夜。当船刚刚靠岸,成群结队的土人围了过来,好奇的打量这这群不速之客,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穿着鱼皮鞣制的衣衫,为了避免蚊虫的叮咬,他们裸露的皮肤上都涂抹着焦油,因此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相比起草甸上的游牧民,这些渔民甚至更加野蛮。每年这个季节他们都会聚集在这里,打捞河里的渔获,晾晒鱼干,这行艰苦而又恶臭,但却又是厚利可图,每年的整个夏天,逆流而上的洄游鱼群会汇集在河面上,甚至用不着用渔网,用木桨都能打死不少鱼,整个岛上都满是渔获的腥臭味道。
“为什么我们要住在这个鬼地方?”僮仆问道:“哪怕是住在船上也好呀,这岛上到处都是臭鱼味,臭死了!”
大贺怀恩没有说话,他笑了笑:“你觉得死鱼很臭,其实比起死人来,死鱼的味道已经好多了!”
“死人?”僮仆愣住了:“郎君您这是什么意思?”
大贺怀恩指了指远处:“你看到了吗?那些星星点点的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僮仆顺着大贺怀恩的手指看去,只见远处的闪现着点点亮光,看距离应该是岸上:“不知道,那些是什么?”
“那是草原上点明的松明子,是正在赶夜路的人们才用的!”大贺怀恩叹了口气:“草原上居然有人赶夜路,这是要乱了呀!”说罢他不待僮仆说话,就向不远处的集市走去。
次日天一亮,大贺怀恩就又上了船,继续向下游驶去,水面上的船愈来愈少了,两岸也愈发荒芜,看不到田舍村庄,只有偶尔看到出没于河边芦苇荡的游猎人,他们主要是猎杀水獭等皮毛丰厚的野兽,然后把皮毛卖给贩子。即便是僮仆也不再发问,他已经习惯了周围的蛮荒之地。
当天晚上,船抵达了乌尔塔,这里是大唐辽东当地最远的一座守捉城,经过这里,下船再往北就是真正的蛮荒之地。说是城,其实只是个周围只有不到三百步的小石寨,守寨的兵士要么是从内地流放来的罪人,要么是给大唐服役的当地番子。虽然大贺怀恩身为大唐松漠都督府的将吏,但依照这里的军律,只要天一黑,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入城内,所以他也只能在城外的村子里过夜。他们的住处很糟糕,就是那种半地下的泥屋,这些屋子是如此的矮小,以至于要进入甚至必须膝行手爬不可,被当地人称之为地窝子。
因为这里随时都会遇到其他野蛮人的袭击,为了避免留给袭击者所用,所以一旦有敌人出没的迹象,城里的守兵就会把外面的所有房屋都毁掉,所以没人会在这里花费力气建造更好的房屋。而住在这些屋子里的人都是些来历不明的流浪汉,有失去土地的汉人农民、有被部落驱逐的靺鞨流亡者、有亡国后逃亡的百济人、高句丽人。
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自己顾自己的,不爱管别人的闲事,没人种庄稼,因为收获的时候就有人来抢,他们有的打鱼为生,有的是私酒贩子,有的会修理武器盔甲,有的会鞣制皮毛,各有一技之长,即便是城里的守捉使,对他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次日清晨,大贺怀恩来到城下,他让部下吹响号角。城内的守捉使立刻得知,柳城的军使到了。
守捉使名叫莫多娄生,是个年过五旬的汉子,神色阴郁,只有一只眼睛,接近两米的个头,就神话中的独眼巨灵。生过天花的脸上满是麻斑,看上去就好像在一块牛皮上撒满了白芝麻。
常年生活在这种野兽多过人的地方让他变得愈发严厉和粗暴,但他是个真正的军人,就像一只白鹳一样警惕的守卫着这里,他那只独眼就好像永远也不用合拢,即盯着远处的蛮子,也盯着城内的守兵,说实话,很难说这些守兵和外头的蛮子哪个更危险。
他时常毫无规律的从床上爬起来,巡查岗哨,如果让他发现什么错误,他就会下令把犯错者吊死,在他这里,鞭打和棍棒已经是一种仁慈了。不过他也是个慷慨的人,从来不克扣军饷,也能公平的分配战利品,所以城内的士兵对他又是敬佩,又是害怕。
“我听说过你的名声!”莫多娄生将大贺怀恩迎进自己的房间,给对方倒满蜂蜜酒:“能够在这里当射生将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好汉子!对了,你这次经过这里是要去哪里?”
“北边!”大贺怀恩伸出手指了指:“怎么了,你这里有什么风声吗?”
“要打仗了!”
“要打仗了?”大贺怀恩问道:“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听到风声?”莫多娄生那张丑陋的脸上泛出一丝笑容,让人看了愈发可怖:“根本不需要看,也不需要听,只要用鼻子闻就够了,空气里满是要打仗的味道。大河两岸的头人们都在晾晒鱼干当军粮,青壮的小伙子们都在成群结队的向北而去,他们渡过大河,向一个目的地而去。如果给我三千人,我就能尽可能把他们都截下来,然后把当头的吊死在树上,剩下的赶回去。这些家伙都渴望着战争和掠夺,真的,我怀疑他们已经有十万人了!”
“这么多?你说的难道是那个伪高句丽王?”
“还能有谁?”莫多娄生叹了口气:“那个叛贼剑牟岑立了一个小娃娃为王,说是高句丽末代大王的外孙。他天天派使者向新罗人求援,请求新罗人派兵支援他们。说真的,你要是在这里多待一个月,就能看到这些家伙了,他们绝对不会放过这里的!”
“这里守得住吗?”
“我只能尽力而为!”莫多娄生喝了一大口酒:“所有的情况你都看到了,我一共有两百人,守这座小寨子,其中一半是河北山东的罪犯,剩下的一半是本地的蛮子。我要我的士兵依照命令行事,我也会照命令说的去做。命令让我站着,我就站着,命令让我躺着,我就躺着,命令让我打,我就打到最后一口气,如果命定如此,我也知道一个男人应该怎么去死的!”
“难道不能要一些援兵来?”大贺怀恩问道:“把墙垒高一些,壕沟挖深一些!”
“援兵?”莫多娄生那张可怖的脸做了个鬼脸:“活见鬼,我当然要求过,可你知道上官是怎么回答我的吗?大部分青壮战士都已经调往西边打吐蕃蛮子了,连我的两个儿子都去了,而剩下的要支援熊津都督府和平壤,那儿有新罗人在找麻烦,就连柳城都只有一些老弱在守卫。被我催的不耐烦了,最后就派了两百人给我——都是一些嫩的像柳枝一样的孩子,连拉弓都不成,我真不知道把他们放在哪里!”
“我看到城外的那些土屋子里有不少人,都是精壮汉子,你为什么不把他们招募进来!”
“我可弄不清楚他们的底细!”莫多娄生冷笑道:“那里面什么人都有,让他们进城,就和把毒蝎子丢进被窝里一样。”
“好吧!”大贺怀恩叹了口气,他喝了口酒:“我给你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薛大总管统兵十万出征吐蕃,在大非川被打败了,只有不到一万人逃了回来!”
“只有不到一万人……”莫多娄生的面色凝固了,这个如钢铁一般的汉子一瞬间变老了,大贺怀恩注意到他的肩膀塌陷了下来,泪水从眼角流出,他不禁后悔说出这些话,他知道这那两个跟着薛仁贵去陇右的汉子是莫多娄生在这世上仅有的血亲了。
“这只是我听来的消息,也许未必……”大贺怀恩解释道。
“罢了!”莫多娄生扭过头,抹去眼角的泪水:“厮杀汉总有这一天的,也没什么好悲伤的,朝廷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不过想必还要再打的!”大贺怀恩道。
“嗯!”老人的脸上多出了几分生气:“胜败乃兵家常事,吐蕃人冒犯了大唐天子的威严,岂能就这么干休?对了,你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我打算走陆路,需要一个好向导!”
“没问题,待会就会给你准备好!”莫多娄生站起身来,俯瞰着大贺怀恩:“我不知道你这次出去是为了什么,但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好汉子在这个时候肯定不会躺在床上虚度时光的,好好干吧!”
离开了乌尔塔,大贺怀恩一行人继续向北。正如先前莫多娄生所说的那样,他们在草原上时常可以看到成群的青壮汉子向东北而去,这些行色匆匆的汉子拿着简陋的武器,身上套着皮革麻布,就和最穷苦的野人一样。但是他们的脸上闪着兴奋的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激励着他们。
“郎君,这些家伙到底是去干什么?”僮仆低声问道:“倒像是朝圣拜菩萨的样子?要不要让我过去打听打听?”
“也好!”大贺怀恩看了看僮仆,这个僮仆已经跟随他五六年了,还只有十五六岁,面貌亲善,言语可喜,去打听消息着实不错。
僮仆应了一声,便打马过去,很快他就回来了,说:“他们说是去投奔好大王的!”
“好大王?”大贺怀恩皱起了眉头,可是始终想不起来有谁当得起这个名号的,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和“好大王”沾点边的只有高句丽的广开土大王,可问题是这个人是东晋时候人,距今已经有三百多年了。他思忖了一会儿,便打马追到那伙汉子面前,问道:“你们方才说的好大王是什么人,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那些人看到大贺怀恩的样子,知道不是一般人,也没有隐瞒,便讲述了起来。原来他们说的好大王指的是当时高句丽反抗势力剑牟岑拥立的一个傀儡。唐军为了避免防止退兵后高句丽的残余势力拥立高句丽王室成员,所以就把能找到的王室成员都抓走了。而剑牟岑只好找到了倒数第二代高句丽王的外孙安舜当招牌,为了增加自己的号召力,他声称安舜是高句丽历史上著名的广开土王高谈德的转世,以讹传讹之下,就成了“好大王”了。
“姓都不是一个姓,也要硬往上贴,这不是笑话吗?”僮仆闻言笑道。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高句丽在辽东立国有六七百年,号召力着实不一般呀!”大贺怀恩叹了口气:“这事情应该没有这么简单,背后应该还有隐藏在后面的人!”
“你们就这么过去,为了什么?”大贺怀恩问道:“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大唐刚刚灭了高句丽,得知这种事情肯定要派兵征讨,到了那时候你们怎么办?”
“我们不怕!”为首的一个青壮汉子笑道:“天神已经不站在唐人一边了,原先征讨高句丽的几个唐人将军都死了,而且新罗人、靺鞨人都会站在我们一边,只要能赶走唐人,我们都能当上大官!”
第573章 野蛮人
“征讨高句丽的几个唐人将军都死了?”大贺怀恩闻言一愣:“你们从哪里听说到这个消息的?”
“你还不知道吗?”那青壮汉子笑道:“李绩、薛仁贵、王文佐、契苾何力他们受唐人天子之命,去攻打西北的吐蕃国,结果被吐蕃人打败了,这几人都被吐蕃人砍了头,唐人的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呀!”
“你们从哪里听到这些消息的?”大贺怀恩不禁哭笑不得:“其他几个尚且不说,李绩的确是死了,不过他是在从平壤返回长安的途中病死的,和吐蕃又有什么关系?他死的时候都已经七十了,而且你们知道二十万人有多少吗?唐国的陇右、安西军镇全部加起来也没有二十万人,怎么可能一下子有二十万大军去征讨吐蕃人!”
青壮汉子们听到大贺怀恩这番话,不禁面面相觑,显然他们之前听到的与大贺怀恩说的相差甚远,几分钟后,那为首的汉子才问道:“敢问一句,郎君是什么身份?”
还没等大贺怀恩说话,一旁的僮仆便抢着接口道:“我家郎君乃是契丹大贺氏的首领,还不赶快见礼!”
那些青壮汉子听了,赶忙跪伏在地,当时的契丹部虽然远不及后世建立辽国,雄踞北方时的强盛,但也是部众十余万,可以拉出上万骑兵强盛势力,还得到了大唐的册封官职,与这些在蛮荒草甸里讨生活的野人小部落无异是天壤之别,加上他们方才说的那些话,若是深究的话,一刀杀了也不冤枉。
“都起来吧!”大贺怀恩没有发作,他看了看这些蛮荒汉子夹杂着恐惧和茫然的黝黑面容,沉声道:“大唐之强大,非你们能够想象,莫说是没有损兵二十万,即便真的损兵二十万,也不过是天子一封诏书,征发一道之兵便可补足!至于你们方才说的李绩、薛仁贵、王文佐、契苾何力这几人,除了李绩已经年迈病亡之外,其余都还活着。你们听信谣言,妄求富贵,只会白白丢了性命!”
那些蛮荒汉子连连叩首,求饶不止。大贺怀恩挥了挥手,便带着部下离去了,走出去没多远,亲近的僮仆便问道:“郎君,这些家伙分明是去投奔高句丽余党,图谋不轨的,方才为何不把他们都杀了!”
“一路上你也都看到了,去投奔逆贼的人那么多,是杀得完的吗?”大贺怀恩叹了口气:“你也看到这些家伙了,手中的武器粗陋的很,连这等粗蛮汉子都去投逆,这是人心思乱呀!大唐败给吐蕃这一仗着实太不是时候了!”
“人心思乱?”那僮仆摸了摸下巴,他年纪还小还不懂大贺怀恩话中的涵义。在今天的中国人眼里,统一的多民族国家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但却忘记了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数千年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各民族人民相互交流、相互融合而成的。
对于一个生活在公元七世纪中叶的东北亚人来说,上一次统治这片土地的中原王朝已经是四百多年前的事情了,汉四郡的历史早已被人遗忘。对于这些生活森林、沼泽、旷野的人们来说,长安、洛阳、邺城、晋阳就和今天的中国人对东京、法兰克福、伦敦、纽约的感觉差不多,而纥升骨城(传说中高句丽始祖朱蒙建都之处)、丸都城、平壤才是他们心目中的天国下都,拓土千里,征服扶余、百济、新罗、倭人、靺鞨人的平安好大王是他们心目中的武皇帝,迁都平壤,爱惜民力,修养文艺的长寿王是他们的文皇帝,不屈伏于隋这样的大国,并三次击败隋的百万大军入侵的高句丽王高远是他们的贞皇帝,即便是末代高句丽王和篡夺权力的大莫离支泉盖苏文,他们也抵抗了东亚从未有过的强大帝国二十余年,连唐太宗李世民都不得不从安市城下退兵。
不错,唐军的确已经攻陷了平壤城,高句丽的王室和贵族们也被迁走,但唐军不可能把所有人都迁走,这些响亮的名字依旧存在于他们的脑子里。一旦形势有变,这些原本卑微的人的脑子里就会闪过一个念头——为什么我们不能重新举起高句丽的旗帜,把这些唐人赶走,重新建立这个曾经统治这片土地近五百年的国家呢?
这就是王文佐们必须面对的问题,在真实的历史上,唐攻破平壤,消灭高句丽并不是结束,而恰恰是新的征服战争的开始。几乎是高句丽灭亡的同时,新的复国运动就在新罗人的支持下爆发了,虽然在安东都护府的镇压下,复国运动被镇压下去了,但新罗人也乘机侵吞了百济故地和高句丽在朝鲜半岛上的大片土地,兵锋直逼平壤城下,唐不得不将安东都护府的治所从平壤迁徙到辽阳,而后渤海国的建立、新城之乱、营州之乱使得唐在东北亚的经营愈发困难,最后安史之乱的爆发使得一切都毁于一旦。
从真实的历史不难看出,边疆地区的离心倾向永远是存在的,希图一劳永逸无疑是一种美好幻想,经略边陲,维护国家的统一,是一个漫长而又艰苦的过程,需要不断的流血流汗,一不小心就前功尽弃。
唐在东北亚先胜后败的经略很大一个原因是西部边陲吐蕃的兴起,大非川之战无疑是唐在东面攻守易势的一个节点:经由此战后,吐蕃尽收羊同、党项及诸羌之地,东与凉、松、茂、等州相接,南至婆罗门,西又攻陷龟兹、疏勒等四镇,北抵突厥,地方万余里,已经直接威胁四川、关中两地,一旦策反突厥,就对唐形成了三面夹击之势,在这种情况下,唐在东北亚地区投入的力量只会越来越少,在这种长时间的消耗战中,将领也只能够且战且退,最终放弃。
这些东北亚的人们当然并不懂得这么多,但是他们可以切身感受到唐军在当地力量的此消彼长,这更助涨了他们的勇气和野心,面对这种如潮水一般奔涌的力量,大贺怀恩也不禁感觉到一阵无力。
第四天傍晚,大贺怀恩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纥升骨城,这里是高句丽始祖建立的故都,不过已经被放弃了数百年了。大贺怀恩能够看到那用白色条石堆砌的石墩,那是这座古城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痕迹,这里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他下令让部下们宿营休息。
在一头扎进马蜂窝之前,大贺怀恩很想找到几个当地的蛮子,从他们的口中了解一下叛军的首领有哪些人,已经有了多少人马,他们有多少存粮,以及新罗人牵涉其中有多深。但部下们告诉他找不到人,附近的几个屯子村寨里都是空的,人都不知道去哪里去了,大贺怀恩只得让部下们回来休息,人们点起篝火,在里面投入一些有驱蚊效果的植物,留下斥候,然后就酣睡起来。
大半夜功夫,大贺怀恩都处于半睡半醒之间,他总是感觉有什么莫名的东西,在绕着自己转着,发出怪异的声响,但睁开眼睛又什么都没有,直到天色将破晓,他才被当值的哨兵叫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