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佐笑了笑,这李晋虽然已是古稀之年,但脑子倒也还清醒,大非川一战之后,他这个剑南支度营田处置兵马经略使的位置已经是烧热的铁锅,可不是过去那种养老地方了。不说别的,光是听说唐军惨败之后,闻风而动起来作乱的各种地方势力就让人头疼的很,这些地方势力中有汉人豪强,也有羌胡、寮人等蛮夷,势力蟠根错节,虽说不如吐蕃那么致命,但若是坐视不理,后果也不堪设想。
“李公请放心,打箭炉方面我已经处置停当,除非是钦陵从青海出兵南下,直取松州,否则吐蕃那边暂时不太可能对剑南用兵!”王文佐笑道:“至于其他地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有人自不量力,在下自然出兵讨伐,让他们知道厉害!”
“好,好!”李晋点了点头:“既然你已经有了准备,那老朽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说到底,只要西川不出事,每年送到关中的锦缎捐税没有短少,便是其他州县有些折损,朝廷也不会怪罪,这件事情三郎把握住了就行!”
“在下受教了!”王文佐点了点头,李晋口中的西川是当时对益州的一个大概划分方式,汉中便是东川,西川便是指大概三国时刘焉父子统治的益州部分,肥沃的成都平原便属于西川的一部分。在唐代的政治体系下,剑南道就是朝廷的钱袋子,李晋的意思很清楚,剑南道那么大的地盘,谁也没法保证所有的州县都不出问题,只要每年给中央的那一份捐税不短少了,其他的事情朝廷都可以原谅。
“好了,剩下的我也就不多说了!”李晋笑道:“过几日我便要回关中了,蜀道险阻,还真有些头疼呀!”
王文佐是何等机灵人,闻弦歌便知雅意:“这个就无需李公操心了,在下自然会都安排好的!”
“好,好,那就劳烦三郎了!”
将李晋送出门,王文佐嘴边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这老儿在蜀中为官快二十年,宦囊所积可不是个小数字,与宋以后不同的是,唐代税收有相当大一部分是要留于地方的,而对于这笔财富,地方官员是有相当大的发言权的。基本来说只要不直接往自己荷包里面塞,都不会被认为是腐败。比如拿来当办公经费养幕僚,玩龙舟,青楼招待费,搞公共建设修凉亭、园林,等等不一而足。因此即便是历史上被认为官声不错的官员,也不难在任累积一笔远远超过其俸禄数量的财富。李晋自然也不会例外,他的老家在关中,想把这么大一笔钱运回老家,唐代可没有银行转账,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需要王文佐的配合。
“桑丘!”
“在!”
“你带两百人,护送李公回关中!”王文佐沉声道:“还有,你到了长安以后,去一趟长安,通过慕容鹉的关系,献上一份礼物给太子殿下!”
“遵命!”
回到几案旁,王文佐把玩了两下剑南支度营田处置兵马经略使的印信,将其丢到一旁。他现在的官职也就是后世的节度使的前身,有兵权,有财权,与其差的也就少了个采访使,没有监督剑南道州县的行政监察权。到了这个位置,个人的能力功劳倒也还在其次,更要紧的是权力核心的信任,没有这个不要说升官,就连保住官位都很难,不管从哪个方面看,时常走动走动都不算错,桑丘作为自己的家奴,做这个再合适不过。
“明公!”外间传来曹文宗的声音。
“是文宗吗?进来!”王文佐笑了起来:“有什么事情吗?”
“是扬州来的消息!”曹文宗从门外进来,双手呈上一封书信,王文佐接过书信,笑道:“估计又是谈钱财度支的事情,曹僧奴这人就是这点不好,离着几千里,这些小事也要请示,他自己决定不就好了,我说了几次也不听,真是拿他没办法!”
“曹先生这么做也是他谨慎小心的好处!”曹文宗笑道:“毕竟扬州那边的生意越做越大了,若是换了在下,也不敢擅作主张!”
“占着长江和运河的交叉口,这等可以汇通天下的风水宝地,又有海外的金矿银矿,大片领地,他若是还不能把生意越做越大,那可真是纯纯的大蠢货了!”王文佐冷哼了一声:“比起扬州,这益州可就差远了,还扬一益二,真不知道这益州是怎么派到第二的!”
“其实益州这边也是不错的,尤其是成都,绝对不亚于扬州!”曹文宗笑道:“这锦官城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每年的上贡朝廷蜀绢几十万匹,天子西府呀!”
“哎!”王文佐叹了口气:“我说的不是现在而是未来,你明白吗?未来!现在也许成都与扬州差不多,但将来就不一样了,扬州会十倍百倍于成都,你明白吗?”
“十倍百倍?”曹文宗被王文佐这番话吓住了,唐代虽然不像现在对各城市有gdp排名,但类似的东西肯定也是有的,成都在这个排行里绝对是前五的存在,除去洛阳长安两个都城之外,单纯从经济总量看,能稳压成都的大唐城市根本不存在,十倍百倍更是没有。
“你不相信?”王文佐从部下的脸上立刻看出了对方的心思:“文宗,水运比陆运要便宜的多,从长远来看,位于大江大河的入海口的城市才会是最富有的。不错,成都旁边也有江河,但毕竟他不靠海,而且通航的条件也没法和长江和运河相比!所以……”王文佐一边说话,一边拆开书信,他刚看了两行,声音就突然停住了,曹文宗看出情况不对,赶忙问道:“怎么了?”
“不是曹僧奴的来信,是藤原不比和贺拔雍的信,是新罗人在搞事!”王文佐把书信往地上一丢:“整个海东都不太平!”
曹文宗从地上捡起书信,只见上面是藤原不比那手熟悉的隶书:“南九州和四国都有人起兵反叛,叛军人数上万,从叛军中还发现了从半岛而来的甲胄兵器!”
“怎么会这样!贺拔雍他们都在干什么?”曹文宗又惊又怒,他知道其实倭国一直都有各种叛乱发生,但在藤原不比和贺拔雍他们的镇压下,这些叛乱没有影响大局。倭国被王文佐军政集团视为自己的大后方,许多成员都把在当地购买建设田庄,当做子孙后代的繁衍生息之地,曹文宗也不例外,一下子冒出上万的叛军来,难怪他一下绷不住了。
“这也不能怪藤原不比和贺拔雍!”王文佐冷哼了一声:“倭国本来地方就不小,又山地多,交通不便。我们的人其实也就主要在奈良、近江、尾张、美浓、石见、出云国和关东一部分地方,其他地方也就是名义臣服罢了,至多有几个武士担任地方的国司。如果外部形势变了,对我们不满的人跳出来也不奇怪,只要再将其打败就是了!”
“外部的形势变了?您是说新罗人在其中捣鬼?”
“不光是新罗人!”王文佐冷笑道:“这么说吧,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大唐这一波扩张已经到头了。吐蕃人在大非川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势头就要转过来了!”
“势头要转过来了?”曹文宗脸色变得难看起来:“那,那应该怎么办?”
“怎么办?这还不简单,守住能守住的,放弃没有意义的,守不住的,勤修内政,等待下一次机会呗?”王文佐笑道:“不然怎的,你还想一路向西,打到世界尽头去?”
曹文宗被王文佐这番话说的讪笑起来。其实从公元670年大非川之战作为一个分水岭,可以把大唐安史之乱前的扩张史一分为二,大非川之战大概为唐前期扩张的顶峰,从此之后唐高宗的剩余和武后执政时期,唐的对外战争胜少败多,不但被吐蕃这个老冤家多次击败,完全失去了对青海湖周围的控制权,就连河湟谷地都成为了双方的争夺焦点;而且还让突厥复国,搞出了后突厥汗国,失去了对蒙古高原的控制权;在东北方向,新罗国控制了大部分朝鲜半岛,渤海国的建立和契丹人的反叛让唐的控制线退回了营州一线,甚至连河北腹地也多次遭到契丹人的入侵,基本上丢弃了唐贞观年间到唐高宗前期在东北的胜利果实。
直到玄宗登基之后,唐军才改变原有的颓势,才重新开始向外扩张。很多人将其归结为从高宗中后期,直到武后执政期间上层政治的混乱,对出色军事将领的杀害,有的人干脆归结为武则天是个女人。当然,这些确实是原因之一,比如黑齿常之和程务挺都是死于武则天之手,但玄宗朝的上层政治斗争也极为激烈,也杀害了不少出色军事将领,但这并没有妨碍玄宗时期唐军对外战争的胜利。
笔者认为唐军在这段时间军事行动表现的主要原因是府兵制的颓废和新兵制的形成。众所周知,唐初的府兵制度在高宗中后期开始就逐渐崩溃,勋官不值钱,勋田得不到兑现,原有的功绩抵消劳役赋税也无法得以实施,随着战场距离本土越来越远,死伤越来越多,府兵的参战意愿也越来越低,这无疑大大的降低了军队的战斗力。
王文佐自己在百济的经历就是个鲜明的例子,他是作为一个府兵来到百济的,但他之所以能够击破百济的复国运动,征服倭国,高句丽;一方面是因为他自己巧妙的外交政略手腕和军事能力,另一方面是他利用所在国的资源重建了一个以他自己为核心的军事贵族集团,这个军事贵族集团里的确很多人的确出自大唐的府兵系统,但实际上他们已经和府兵没有任何关系了。
就拿崔弘度、贺拔雍、沈法僧、元骜烈等人为例,虽然名义上他们都是大唐的将领,也兼有各地兵府的官职,领着大唐的勋官,也有勋田。
但是他们的主要经济收入来源是在百济和倭国的大片田庄、以及从王文佐那儿得到的私人馈赠,他们麾下的士兵和军官里更是成群的百济、倭人、靺鞨人、高句丽人,即便是唐人,也有许多是长安城里的流氓无产者,剩下的少数府兵也早已改头换面。
这样的一支军队虽然还打着唐军的旗号,挂着某地兵府的名称,但实际上和府兵已经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了,这支军队从上到下都把自己的命运祸福和他们的将军紧紧的捆绑在了一起。他们已经不想当曾经被人尊重的“天子侍官”,而只想成为跟着王文佐东征西讨,发财致富的职业武士了。
第576章 锦衣
可以这么说,太宗和高宗中前期的唐军和玄宗时期的唐军虽然打着同样的旗帜,但却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支军队。前者是一支“国家的军队”,士兵的主体是由唐朝北方农户的中层和上层,他们战事当兵,平时务农,主要收入并非来自于军饷,而是参军后家庭得到的免役免税优待以及勋官勋田赏赐,并没有脱离当时的社会组织;而后者虽然名义上也是隶属于唐王朝的,但士兵的来源就十分复杂了,有失地汉族农民,有少数民族雇佣兵,有破落的贵族官僚子弟,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就是军饷和战利品,只要加入军队之后,便脱离了原有的社会组织,加入了军队这个封闭性的社会集团。
而之所以从高宗中后期到玄宗之间帝国军事力量的短暂低谷就是因为正好处于两种军队转变的过程,而王文佐的成功很大意义上是因为他主动的迎合了这种转变,走到了时代的前列。他的麾下的士兵来自不同的国家,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不同的信仰,惟一能将他们联系起来就是对胜利和财富的渴望。而王文佐满足了士兵们的要求,这些士兵们才能够忍受各种艰苦,离开家乡前往万里之外,战胜数量远远超过自己的敌人,而这些是原有的府兵制度无法做到的。而代价就是这支军队已经不再对帝国惟命是从,它就像一个刚刚爬出蛋的雏龙,睁大了懵懂的眼睛,寻找自己的未来。
“什么都不做也不可能,毕竟我现在麾下的将士们不少本就是倭国人,金山银山铜矿糖庄也都在倭国!”王文佐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样吧,文宗你去一趟扬州,在当地募集一千人,乘船返回琉球!”
“一千人就够了?”曹文宗惊讶的问道。
“足够了!”王文佐笑道:“记住了,每人要准备一身锦袍,人人都要挑选高大汉子,不能低于七尺,旗帜甲仗兵器要好,光鲜亮丽,让倭人一看就要感叹上国天兵的威风!明白吗?”
“这,这……”曹文宗愣住了:“明公,虽说个子高一般便力大,可毕竟要上阵厮杀也不是全凭气力的,为何还一定要一身锦袍?这价钱可不便宜,又不是侍卫朱雀门的禁军,光好看又有什么用?”
“文宗,你还是不明白呀!”王文佐笑道:“倭国那边眼下缺的不是兵,而是人心,是大势,懂吗?”
“人心?大势?”曹文宗一脸的茫然。
“嗯!俗话说可以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王文佐笑道:“我讨平倭国之后,把近畿的大部分庄田和金银矿、铜山自占,而将边远领国茅封给为我效力的勇武之士,换取他们的忠心。但是这些武勇之士多半出身草莽,没有高贵的血统,也没有世代累积的家臣为他们出谋划策,很多人都是凭一己之力骤起之士,所以他们对边缘地区的统治一般都不怎么样,结果就是三天两头发生叛乱,但倭国各地发生反叛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毕竟倭国的近畿地区户口密度要超过其他地区,只要藤原不比和贺拔雍他们别把近畿地区搞出乱子,就能调配各地的力量将其逐一镇压下去,无需我从其他地方给他们调援兵!”
曹文宗跟随王文佐日久,也早已习惯了对方的说话方式,听出了弦外之音:“那么说这次不一样?”
“嗯!说到底,藤原不比他们对付叛乱的办法就是东边发生叛乱,就从西边征调武士和兵粮去征讨,平定之后将叛乱者的土地、财产、部民重新分配一次,惩治搞出乱子的蠢货,没收他们的土地,奖赏有功之人。这样一来有两个好处:首先可以把当初凭借军功获得封地,却连当老爷都不会当的蠢货给剔除出去,用有能之辈替换;其二主持分配领地,发布恩赏可以增加我那孩儿在武士之中的威望。但如果东西南北一起出现叛乱,那藤原不比和贺拔雍他们就应付不过来了!”
“这次就东西南北一起乱了?”
“嗯,要不然他们也不会专门写信给我,否则我还要他们干什么!”王文佐笑道:“说到底,还是有新罗人在背后捣鬼!但新罗人这么做并不是想要对倭国下手,只是为了让我陷入其中,陷的越深越好,最好在倭国打的精疲力竭,山穷水尽,将来他们起事的时候我已经无力插手!我敢打赌,这招数定然是金庾信这个老狐狸想出来的,我隔着几千里都能闻到他那股子骚味!”
“金庾信?不是金法敏?”曹文宗问道。
“金法敏还年轻,道行还浅呢!”王文佐冷笑一声,全然没有注意他自己比金法敏还小几岁。他捻了捻颔下的胡须:“金春秋和金庾信这两个老家伙可是千年的狐狸精,硬生生从一枚棋子变成了棋手,让人不得不佩服。你知道吗?这老家伙在把水搅浑,这样才能摸鱼!”
“这个我倒是有所耳闻,熊津都督府上次的来信说新罗人已经把手中掌握的一个高句丽王室疏宗送到辽东叛军去了!”
“哼!”王文佐冷笑了一声:“这个倒霉蛋估计命不长矣,多半要死在新罗人手上!”
“新罗人手上?为何这么说?”
“我在百济的时候和新罗人打交道多了,这么说吧!新罗人作为盟友比敌人要可怕一百倍,他们会在你前进的路上挖好陷阱,坐视你落入其中,然后逼迫你掏空腰包来买一根救命绳索。你以为新罗人送高丽王室后裔去叛军那边是为了支持他复国?你错了,他这是给高侃找麻烦,逼得高侃拿不出力量来对付新罗人在边境的蚕食,只要高侃满足新罗人的条件,新罗人就会立刻把这倒霉蛋出卖给高侃!”
曹文宗张大嘴巴,目瞪口呆的看着王文佐,他的脑袋已经有些跟不上了。看到部下的样子,王文佐失望的叹了口气:“你还不明白吗?对于新罗人来说,有高句丽人的前车之鉴,贸然和大唐直接开战是很危险的,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始终当大唐的盟友,这样才方便从背后下刀子!”
“那,那为什么高都护不直接出兵征讨新罗呢?”
“没兵,没钱!怎么打?”王文佐冷笑道:“薛仁贵在大非川丢了十万人,都是老兵,朝廷要补足这个空缺,少说也要三五年,高侃要敢向朝廷请求征讨新罗,户部尚书就第一个要和他拼命!”
曹文宗叹了口气:“大唐富有万里,怎么大非川输了一仗,就成了这个样子?”
“大唐富有万里不假,可每一尺布做一尺的衣服,多一寸布都没有。薛仁贵一下子在大非川丢了十万人,不算士卒,光是甲仗器械牲畜马匹就是几千万贯没了,朝廷一年的岁入才多少?你说怎么补?补不了!”王文佐冷笑了一声:“文宗,我也不瞒你,东边的事情是不能指望朝廷了,最后只能靠我们自己。既然新罗人在我的地盘上捣乱,我也就不客气了,伍小乙他们几个不是在新罗吗?你带一千人去倭国之后暂时就别回来了,留在新罗那边,替我办几件事情!”
“遵命!”曹文宗赶忙拱手行礼:“那募兵就依照您的要求,一人一身锦袍?”
“没错,你还不明白?”王文佐叹了口气:“新罗人是不会派兵去倭国的,我调的兵越多,要消耗的钱粮就越多,大兵一过,百草不生,仗只会越打越大,到头来乱是平了,地方上也什么都不剩了。倭国那些叛乱者起事只不过是听说大唐吃了大败仗,不行了,所以才起兵的。而我派一千身着锦袍,甲仗鲜明的样子货去,倭人那些土包子一看,立刻就明白大唐还是天上人,大部分人自然就会丢下武器降服,剩下的少数就容易对付了。”
“我明白了!”曹文宗这才会过意来,赶忙道:“我立刻去买一千匹上好的蜀锦,带去扬州做战袍用!”
“去吧去吧!”王文佐听到这里,也不禁有点肉痛,这一千匹蜀锦可不是个小数,但比起军费来,就是个小数了。待到曹文宗离开,他重新拿起书信又细看了两遍,方才就着蜡烛烧了。如今他做到了封疆大吏的位置,才愈发体会到了维持帝国的难处,外人看你有海一般的金银,山一般的将士,可比起要处理的麻烦来,当真是捉襟见肘。天子现在要做的头桩大事肯定要重建陇右的防务,而这就要钱要粮,剑南道作为天子西库,肯定是要狠狠出一次血的。
“明公!”伊吉连博德从门外进来:“刘仁轨出京了!”
“出京,他不是刚刚进了政事堂吗?怎么就又出京了?触怒天子还是皇后了?”
“都不是!天子让他做陇州刺史,应该是负责转运往陇右钱粮的事情!”伊吉连博德将文书递了上去。
“哦?”王文佐笑着接过文书,细细看了两遍:“还有征调关中民众前往陇右戍边,这可是得罪人的差使!不过天子的确选对人了,刘公可不是怕得罪人的人!”
“征调关中民众?”
“嗯,简单的手就是三辅,长安周边地区,那儿的人口最密集!”王文佐将文书丢到一旁:“筑城也好,屯田也罢,都要人,而陇右本来就缺人,这一仗下来就更缺人了,要想重建陇右军,第一个要做的就是找人来。不过三辅的土地多半都是勋贵宗室手里,人口也多半是在其宇下。刘公要想弄到足够的迁口,要么动长安城里的流寓人口,要么动大户的隐户。这两样可都不好相与的!”
“这倒是!”伊吉连博德回忆了下当时的情况:“当初从长安发几万恶少年就弄出那么大乱子,东西两市都烧了,这次也不知道会搞出什么事情来!”
“这件事还是留给刘公去操心吧!咱们有咱们要操心的!伊吉连博德,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要你筹二十万匹锦缎,你有把握吗?”
“多长期限?”
“和秋税一同解往长安!”王文佐道:“天子降恩,让我做了这个剑南支度营田处置兵马经略使,蜀中素来以富庶闻名,眼下朝廷国用艰辛,我也不能不识趣,与其等天子开口,不如自己主动掏腰包!”
“那就是还有三个月时间!”伊吉连博德稍一思忖:“这么大的数字,在下一时间也拿不定,需要先和小郎君商议商议,再给您答复!”
“小郎君?”王文佐闻言一愣,旋即才想起来伊吉连博德说的是王恩策,他皱了皱眉头:“和他商议?为何要和他商议?”
“是这么回事,这段时间与成都以及蜀中各地商贾的接洽都是小郎君在做的,二十万匹绢这么大的数字,肯定不能只靠成都的商贾,需要和其他各地的商贾借支,若不和小郎君商议,在下当真不知道该如何做起!”
“哦?”王文佐皱了皱眉头:“恩策,不,小弟他这段时间做的还成?”
“一开始小郎君还有些生疏,不过他十分用心,也十分勤勉,待人接物也学得很快。现在在蜀中商界中已经颇有名望,好几个商会都要推举他当会首!”
“推举他当会首?”王文佐冷哼了一声:“那些老狐狸可不好应付,他们应该是想把恩策定在上面顶锅吧?”
“一开始的确有这个意思,但时日一久,那些商贾也发现小郎君并非可欺之人,加上您的威望官位日隆,除非是傻子,哪里还敢这么做?”
“想不到这小子居然真做出来了!”王文佐喃喃自语,他当初把王恩策踢给伊吉连博德本就是不想再见到这个厌物,让其离的远远的自生自灭。却没想到竟然还在成都做出点样子来了,不管他是靠着自己狐假虎威,但成绩就是成绩,既然做出了成绩就要给予承认,这是一个组织能够维持下去的基本条件。
第577章 权力
“明公!”伊吉连博德听王文佐称王恩策为“小子”也不以为意,俗话说长兄为父,以王文佐的官位年纪,在高门士族中这般称呼同辈小弟也不奇怪:“小郎君这些日子的确大有长进,您若是不信,可以把这三十万匹蜀绢的差使交给他,给他一个半月时间,权当是一桩考验,即便不成,也有足够的时间补救!”
“你倒是喜欢替他说话!”王文佐冷哼了一声。
“明公说的哪里话!”伊吉连博德笑道:“在属下眼里,小郎君与您乃是一体,并无分别!”
听伊吉连博德这么说,王文佐也有些没奈何,在自己这些手下眼里王恩策是自己的一奶同胞的嫡亲兄弟,而且双方的官位、才具、实力差距极大,根本不存在兄弟相争的可能,而王文佐身边连个像样的叔伯侄儿都没有,儿子也都还没长大。对于中国古代君主来说,有种说法叫化家为国,或者家国一体,即家事与国事不分,家臣即国臣,外戚、宗族、家奴、外臣在上层建筑中各有自己的生态位,王文佐虽然还未曾称孤道寡,但道理也是一样的。
这种组织结构在现代人看来是封建残余,但在中国古代政治中却被认为是一种天经地义:外戚、宗族、家奴,外臣等这几个相互不同的部份互不相干,各有矛盾,唯一能把他们联系起来的就是君主,君主可以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相互制衡,相互牵制,达成一种权力的平衡。以两汉为例,天子立了太子,其余的儿子便封王,出外裂土实封;娶了皇后,皇后的父亲通常就封侯,皇后的兄弟往往出任大将军,掌尚书省,成为朝政的实际控制者;天子的家奴便掌握内宫和禁卫军,掌管内朝和外朝的交通,并保卫天子的安全,外臣承担朝政的实际实施,以及地方行政。
不难看出,宗室拥有名分和丰厚的财富,也有自己的军队,但却不在京都,无法插手中枢政治;外戚是朝政的实际控制者,但他们并非天子同姓,而且宫廷内部和禁卫军在天子的内侍手中,更重要的是,两汉的尚书台是在皇宫内部的,只要天一黑,关闭宫门,隔绝内外,掌握着禁军的内侍就可以直接草诏,发布四方,即便外戚集团的首领身为大将军权倾天下,也只有束手待死;内侍虽然掌握着禁军和宫廷,但他们是阉人,出身孤寒,没有社会地位,离开了天子的庇护就什么也不是,随便一个县吏带几百乡兵就能将其族灭;外臣虽然有钱、有人、有势力,但他们若无前几个集团的援引,根本没资格进入帝国的最高中枢,他们分散的力量在帝国面前什么都不是,只能在前面三个集团上下注,或者接受天子的选择。
王文佐虽然还没有称孤道寡,但在伊吉连博德这些人眼里,实际已经和王侯无异。在他们看来,王文佐什么都好,就是宗族太过寡弱了,孩子又都还小,合用的就王恩策就一个,所以就算这家伙再怎么不成器,也要承担其宗室这个戏份来。假如说王文佐军政集团是一栋房子,那么王恩策就是其中的一根石柱,用不着他太有本事,但只要他把该占住的位置给占住了,很多人就会少了许多不该有的心思,这栋屋子就能够如泰山一般稳固,他们这些跟着王文佐混得才能够荣华富贵,子子孙孙。
身为一个穿越者,王文佐的确在很多事情上有先见之明,但比起同时代的土著来,他又少了一些“常识”。对于伊吉连博德、崔弘度他们来说,这些就是如呼吸一般的本能,所以崔弘度在确定王文佐前途无量时,立刻就想方设法的把促成联姻,将清河崔氏这块金字招牌塞到王文佐怀里,占住了“外戚”这个生态位;而伊吉连博德想方设法的卖王恩策人情,便是想着王恩策将来会成为王氏宗族的宗正,他虽然不知道王文佐与王恩策并非真正的兄弟,但错有错招,只要王文佐不改姓,将来建国立基,归宗族那块饼自然落在这个唯一兄弟头上,现在的这份人情自然会千百倍的还回来。
“罢了!你一定要帮那小子也由你,不过一个半月时间太长了,我只能给他一个月,能弄多少就弄多少,若是不够的,我也有足够的时间来周旋!”王文佐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属下遵命!属下告退!”伊吉连博德赶忙躬身行礼。
逻娑,红山堡,地道。
朗日沿着石壁前行,他的手指能够感觉到石壁上毛茸茸的苔藓,地道里安静无比,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远处的滴水声。他想起儿时听乳母讲过的恐怖故事,当初松赞干布在修建王宫时,在地下修建了好几条地道,以备遭到叛军围攻时逃走之用,为了确保地道的秘密不被泄露出去,在完工的那天,松赞干布下令把所有知晓秘密的人赶进地道里,然后把出口堵住。传说那些饥渴的人们永远在这些密道里飘荡,每当遇到活人,他们就会扑上去,吮吸这个可怜人的血,吃他的肉,直到将其变成和自己一样的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