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不用这么急吧?”慕容鹉笑道:“好不容易来一趟长安,你也不到处看看,就这么走了?下一次啥时候能来也不知道呢!”
“差使办完了不走?哪有这种道理!”桑丘摇了摇头:“说不定主人面前还缺人用呢!”
“你呀你!”慕容鹉笑道:“急什么,我前两天听说剑南道送贡赋的车队刚刚到长安,你和他们一起回去不是更好?从长安到成都那么远,又都是山路,人多些总好些吧!”
听慕容鹉这么说,桑丘犹豫了,从长安到成都要经过很多山路,即便他随行的都是精兵,但也不能说万全,再说能多留长安几日转转也好,想到这里,他缓慢的点了点头:“也好,那就等他们一起回去。”
“这就对了!”慕容鹉拍了一下桑丘的肩膀:“我明日去告几天假,当个东道主,带你去长安好好转转,让你开开眼界!”
“你不是在东宫当差吗?这也能请假?”桑丘疑惑的问道。
第585章 叛军
“莫说是东宫,就算是天子宫里的阉人宫女每月都有休沐日,何况我们!”慕容鹉笑道:“再说太子殿下若是知道我请假是为了招待你,也会应允的!”
就这般桑丘在长安又呆了些时日,慕容鹉果然每日都来陪他出外游玩,时日一久他便有些过意不去,坚决拒绝。慕容鹉这才没再继续去东宫告假。桑丘与来长安运送贡赋的管事知会了一声,告诉其办完了差使,回成都时前通知自己一声,然后才放心的继续游玩不提。
这里桑丘正回城,正遇上下雨。他拉上兜帽,对身后的随从喊道:“动作快些,看这天色雨会越下越大!”
“遵命!”随从应了一声:“不过长安的雨比百济要暖和多了,若是百济这个时候淋了雨不立刻擦干净,就会得风寒,咳嗽、发烧,甚至死掉!”
桑丘没有回答,让这个多嘴的随从继续说他的,很快,他也就不说了,所有人便沉默地骑马前行。长安的街道阴暗而无人迹,大雨把所有的人都赶进了屋里。这雨不断敲打着桑丘的头,温热如血,萦绕他的心头,大颗水珠流下他的脸庞。
“下雨天一定要检查一边马肚带!”很久很久以前,在初次和靺鞨人交锋的那个傍晚,王文佐就这么对他说:“否则两军交锋时你会从马背上摔下来,摔断脖子!”想起这些,桑丘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容,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呀!那时候主人还不过是个小军官,而自己是个跟在他身后替他照顾战马,背着箭袋、口粮的牧奴。可是主人一点都没有改变,还是那么念旧和关心人,如果今天他也在这里,肯定也会唠叨着让自己束紧马肚带,小心马蹄铁的。
雨越下越大,刺痛桑丘的眼睛,敲打地面,黑色的浊流从高处冲下,四处倾泻。
“老爷!”随从嘶哑的声音里充满警觉:“小心!”
桑丘勒住缰绳,娴熟的将坐骑扯向道旁,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替百济的主人放牧了,该如何驱使牲畜早已渗入他的骨髓。几乎是转眼之间,街道上到处都是兵士,他们的皮衣外罩着铁铠,戴着镶银铁兜鍪,被雨浸湿的披风紧紧贴在背上。他无暇细数,但起码有上百人,正冒雨疾行而来,矛尖在大雨中闪着惨白的光。
“下马,快下马!”桑丘赶忙跳下马,牵到路旁替迎面而来的军队让开路,这是南衙的兵士,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会有全副武装的兵士在大雨天的长安街头奔走?难道是宫变?
一想到这个,桑丘就混身发冷,跟随王文佐这么久,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无知无识的百济牧奴。大唐的典故往事他可知道不少,就拿其中最出名的玄武门之变来说,发生的战斗可不只是在玄武门,忠于太子和齐王的军队在很多地方和秦王的支持者发生了血腥的战斗,难道这次让自己撞上了?
“你,你,你们几个是什么人?为什么大雨天在外头乱转!”统领士兵的校尉指着桑丘喝道:“莫不是叛军的细作?”
“在下桑丘,是剑南支度营田处置兵马经略使王文佐的部下,受命前来长安办差!”桑丘赶忙从怀中取出符信,递给那校尉:“今日去城外办点事,回来的路上遇上了大雨,还请校尉明察!”
“原来是这样!”校尉检查过符信无误,黝黑的脸才好看了点:“那就快些回去吧!”
“多谢校尉!”桑丘接回符信,小心问道:“敢问一句,这叛军是怎么回事?这可是帝都长安呀!”
“这个我也不是太清楚,只知道是两千从山南道调往陇右的兵士,路过长安时,因为犒赏之物出了问题,于是便激起兵变了!”校尉向桑丘拱了拱手:“好了,在下还有军令在身,你们快些回坊,现在长安已经宵禁,若无官府之令,不许离开坊市,否则一律按照通贼论罪!”
“多谢!多谢!”桑丘赶忙谢过校尉,翻身上马向居住的坊市而去,果然一路上经常可以看到全副武装的巡逻军士,显然这次发生在帝都肘腋之间的兵变影响极大,整个长安都为之震动。
回到住处,桑丘和随从们梳洗完毕,便亲自去坊市门口打探关于兵变的消息,可是各种各样的流言杂乱无章,甚至自相矛盾;有人说这些叛军是里面有混杂有天师道的妖贼;还有人说这些叛军不是山南道,而是来自河北,因为将官暴虐,克扣行粮,所以激起兵变;还有人说这些兵士是从他地派到陇右的戍卒,已经满了一年之期,回家的路上经过长安时,突然得到兵部的公文,让他们再回陇右再戍守一年,所以爆发兵变;还有人说这些是从陇右撤下来的不假,但爆发兵变的原因是因为里面混有吐蕃的奸细,此时吐蕃贼已经攻破了陇右军,兵锋已经直抵陇坂西侧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流言虽然毫无头绪,但有两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叛乱的不是寻常的百姓,而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帝国正规军;其次,叛军不是几个,几十个,几百人,而是整编制,有着完整体系的军队,而非图有人数的乌合之众。
“怎么会这样!明明好好的大好日子,怎么长安边上冒出一堆叛军来!”
“谁说眼下大好日子?几个月前才刚刚在大非川败给吐蕃人,突厥和辽东又有叛变,这也叫大好日子?”
“可那都是什么鬼地方,这可是关中,是长安旁边呀!”
“是呀!遇上这种事情,可真是流年不利呀!”一个经营妓院的老鸨哀叹道:“几年前西市闹出那档子事,我亏了好大一笔钱财,这几年好不容易补贴回来,又遇到这样的事情,真是没法活了!”
“长安城防坚固,宿卫之兵那么多,叛军应该没法攻进城内,你们应该不用担心吧?”桑丘不解的问道。
旁边人看桑丘一副武人打扮,便小心解释道:“郎君有所不知,叛军的确是打不进来,可过兵如过火,大家在城外的田宅都要倒霉。柴米油盐蔬菜也都会涨价,还有官府也会乘机加捐税,这些到头来还不都是落在咱们升斗小民头上?”
“这倒也是!”桑丘点了点头,他想了想,安慰旁人道:“以朝廷之力,叛军覆灭也就是三两日的事情,然后就能恢复正常了!”
“若是如此最好,那就谢郎君吉言了!”
发现打听不到什么切实的消息,桑丘只得回到住处,安心等待。他暗想这些日子只觉得这长安宫殿坊市连绵,城郭如山,仿佛神仙所居之地,却没想到一夜之间便是这种模样,简直是匪夷所思。细细想来,还是寺庙中的僧侣说得对,这世间的繁华乃是梦中之梦,富贵尊荣又算的什么?人身难受,佛法难寻,还是要多诵读佛经,祈求早日超脱轮回之苦才对。想到这里,他双手合十,闭目念诵“阿弥陀佛”不止。
第二天中午,桑丘终于得到了比较切实的消息,叛军乃是河北的一支调往陇右的戍卒,在经过长安时因为对发放的犒赏不满,发生了兵变。派去镇压军兵被打的惨败,逃回长安,眼下三辅都已经震动,天子已经严词斥责,下令从宿卫长安的派出精兵镇压!
“这倒是奇怪了!”桑丘对同坊市的邻居问道:“依照大唐法度,来长安宿卫的不应该是各地军府中的精锐吗?怎么会被一群长途跋涉的叛军打败?”
“呵呵呵!”那邻居看了看桑丘,笑道:“您应该不是长安人吧?”
“不错!”桑丘点了点头:“在下的确是从成都来长安的,刚来没有多少时日!”
“成都来长安?倒是听不出蜀地口音呀!”那人笑了笑:“你可知道,各地来长安上番的军士都做些什么?”
“自然是宿卫天子呀?还能作甚?”
“呵呵呵!”那人笑道:“所以我说你不是长安人,各地来长安上番的军士有修房的,有当跑腿的,有当挑夫的,反正百工杂役都有,就是没有宿卫天子的,那可是贵人子弟的差使!所以你明白了吧?一群杂役被叛军打败又有什么奇怪?”
“百工杂役?怎么会这样?府兵不应该是侍官,天子卫士吗?”桑丘不解的问道。
“侍官?天子卫士?”那汉子摇头笑道:“你可知道,在长安洛阳,侍官可是骂人的话,说某人是侍官,就和骂某人是奴婢一个意思!你想想,长安城里有多少高官贵人?这些人要修建府邸、园林,各种差使,都要人替他们奔走做事。他们又不愿意花钱雇人来干,于是各地来上番的卫士不就是最好的用处了?只需和兵部或者他们将领打个招呼,就有几百几千人来给你白干活,这样的好事谁不愿意?”
“这,这些人未免也太大胆了吧?”桑丘吃了一惊:“府兵上番的可是护卫天子的,若都去当杂役,一旦有事,谁来护卫天子?”
“你说的是没错!可长安位于关中,四塞之国,谁会想到这里会有敌人需要征讨?”那汉子笑道:“再说了,第一个这么干的是天子,皇后,要不然那么多宫殿园林总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二位陛下都把自己的卫士当成杂役用,其他人自然也就有样学样了!”
听那汉子这么说天子皇后,桑丘已经吓得张口结舌:“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二位陛下?”
“呵呵!你这外乡人当真好玩!”那汉子笑道:“这都是人人目睹的事情,他们做得我就说不得?我一没官职二没家财,连父母媳妇都没有,全身上下赤条条一人,又有什么好怕的?你要去官府告发我就快去,莫要这幅样子!”
桑丘对这汉子倒也颇为钦佩,问过那汉子姓名,姓白名敏,是坊里的一个无赖汉,靠替人帮佣过活。他取出一把铜钱来,塞在那汉子手中:“我自然不会去告发你,只是这等事还是小心些好,免得祸从口出!这些钱你暂且收下!”
“多谢了!”那汉子也不推辞:“我是做一日吃一日的,这两日不能出坊,若无你这些钱,只怕就得挨饿了!”
桑丘送走白敏,陷入了沉思之中,他跟随王文佐这些年,随着身份愈来愈高,又取了阿澄那样的媳妇,见识才智都高了不少。他原先以为能出现自家主人的国度,大唐定然是天上之国,大唐天子、朝廷的相公们肯定是圣人君子,即便不如王文佐,也不会相差太远。刘仁轨、刘仁愿、李绩等人更增添了他对大唐的信心。但方才白敏的那番话就好像一只巨手,将蒙在大唐上的那层光鲜的纸撕开了,露出下面不堪的真相来。
“哎,把兵士们当成奴仆杂役使唤,这岂是长久之计?”桑丘叹道:“我本以为天子乃是圣明之主,想不到也会做出这等事情来,真是难以想象。倒是太子殿下仁善爱人,倒是一位值得期待的君主,难怪他对主人这般喜爱,确实不一般!”
又过了两日,桑丘才听到了叛军的消息,天子派出了守卫玄武门的北衙精兵作为增援,领军的将领先将叛军引诱到了渭水河畔的平地,再用骑兵侧击才将其击败,斩首千余级,浮尸数十里。
但根据白敏晚些时间带来的情报,朝廷的军队的确击败了叛军,但在这场战斗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并非北衙精兵,这些在天子仪仗担任前驱护卫的武士们根本就没有参战,从开始到最后他们都只是站在阵后的大旗下以为威慑,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是一位朝觐天子的回纥王子和他的两百多护卫们,这些骁勇之士在两军激战时从侧翼切入叛军的行列,将其一分为二,这才将叛军打败。
第586章 原委
但更让桑丘惊诧的消息是击败叛军之后,朝廷的大军并没有衔尾追击,将这群胆大妄为的河北叛军一网打尽,而是开始争夺战场上叛军遗落的金银财物,更恐怖的是,大胜之后的回纥人甚至对附近的村落烧杀抢掠,尸首飘入渭河之中,下游数十里都能看到。
“这,这怎么可能?”桑丘已经听到张口结舌:“这里可是关中呀!那渭河距离长安城只有数十里远,可谓是天子脚下,那些回纥人这么大胆?敢在这里抢掠?他们就不怕朝廷惩治?”
“惩治?”白敏闻言哈哈大笑起来:“郎君你也是个官人,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在朝廷眼里这些回纥人可是有功之臣,贵客!若没有他们,这伙叛军可没这么容易对付的?若是再打输了,朝廷恐怕就要坚壁守城了,城外那么多庄园别宫可都成了那些叛军的囊中之物,那长安城中的贵人们损失可就大了!比起这些,死上千百姓,十几二十个村子被抢掠一番又算的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功劳归功劳,过错归过错,功过不能相抵消,这些回纥人是有功,可不能对后面的过错当做没看到!”
“哎,你还真是不明白!”白敏摇了摇头,笑道:“我就打个比方吧!你家遇到盗匪袭击,正形势危急的时候几个正好来家中拜访的客人拔刀上前,把强盗都赶走了,事后这些客人也没和你说,就从你家的牲口栏里牵出十几只羊,两头牛来杀了吃,你难道会因为这个怪罪他们?”
“这自然不会怪罪!”桑丘苦笑道:“可也不能这么比吧?回纥人杀得是人,又不是牛羊,岂是一回事?”
“在你眼里那些村民是人,可在朝廷眼里可就未必了!”白敏冷笑道:“只怕在朝廷眼里,那些百姓服劳役,缴纳赋税,不和牛耕地,羊长毛,吃肉一样吗?”
桑丘听到这里,顿时哑然,他想起自己当初在百济当牧奴时,也曾经被主人虐待打骂过,在当初的主人眼里,只怕他还真未必比得过放牧的牲畜,没想到唐国的朝廷天子也是如此,难道天下真的都是一般黑吗?
“罢了!”白敏见桑丘不说话,还以为自己惹恼了对方:“方才是我说的过了,还请郎君包涵!”
“没什么!”桑丘摆了摆手:“你没有说错什么,刚刚是我想起了一些往事,算了,不提这些事情了。我看你身上衣衫单薄,马上就要入冬了,我有两件旧衣你先拿去穿吧!”
“在下家贫,就谢过郎君了!”白敏拱手拜了拜,桑丘让部下取了两件旧衣出来,交给白敏道:“你那些话虽然说的有些道理,但若是让多事之人听了,只怕会惹来祸事,今后还是要谨慎些好!”
白敏知道桑丘乃是好意,躬身谢了,接了旧衣便告辞。桑丘回到屋中,心情低落,他刚刚来到长安时,就被这座伟大的城市而震撼,这里的宫殿、街道、文化、市场、灞桥旁的垂柳、茂陵前的神道和一尊尊石翁仲,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有太多帝王曾经建都于此,而将来这里还会有更多的帝王。他渐渐的能够理解长安人为何在外地人面前总是高傲的抬起下巴,如果自己出生在这里,生活在这世界的中心,也会与他们一样骄傲的。
但随着他知道的愈来愈多,那种伟大就好像掉入炉火中的蜡像,逐渐松软,变形,融化了。那些穿着绫罗绸缎,骑着骏马行走于长安街头的达官贵人们虽然比他的百济旧主人更文雅、更富有、更有权力,但从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把别人当成牲畜看待的家伙。
“这些狗东西!”桑丘忿怒的将几案一脚踢翻:“总有一天,也要让他们自己也尝尝被当成牲畜的滋味!”
“郎君,慕容校尉在外面,他说有要紧事!”部下站在门口道,他好奇的看了翻到的几案,不过没有多言。
“慕容鹉?天已经黑了,这么晚了他还有什么事?”桑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但他没有多想:“请他进来吧,正好我想向他辞行,他来了我就不用多跑一趟了!”
“辞行?我们要离开长安?不等回成都的人马了?”部下好奇的问道。
“嗯,不等了!”桑丘摇了摇头:“说真的,这里不适合我们,越早走越好!”
部下的目光闪动了下,不过他没有多话,向桑丘行了个礼就快步向外走去。桑丘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失望,是呀!谁不想在长安多呆几天,多涨涨见识呢?可是这里终归不是我们的久留之处,像我们这样的人,群山、森林、旷野,草甸、沼泽、荒漠、大海才更适合我们,想到这里,他不禁抚摸了一下腰间的刀柄。
“你赶快换身衣服,太子殿下有召!”慕容鹉一进门就沉声道。
“太子殿下要见我?”桑丘吃了一惊,他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有机会再次见到太子,难道有什么要紧事?
“不错,快些,莫要让太子殿下久等!”慕容鹉呼吸急促,面容有些惨白,显然他也颇为紧张。
桑丘不敢多问,赶忙让人取来锦袍换上,然后随慕容鹉出了门,一路向北,从延禧门进了宫门,然后直往东宫而去。沿途桑丘看到道路上空无一人,只有偶尔出现的巡逻卫队,心中不由得暗想:“这个节骨眼上,东宫殿下为何要见我呢?”
宫城黑暗而寂静。当慕容鹉和桑丘穿过东宫大门时,由缺转圆的月亮已经低悬高墙。壁垒上,一名黑红两色披风的守卫正来回巡视。
进入内殿,桑丘看到两行卫士站在长廊中,殿门是一位身披铁甲的雄壮汉子,神色威严,他向慕容鹉点了点头:“你留在这里就好了,他就是桑丘吗?跟我来!”
桑丘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的喉咙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卡住了,喘不过气来。那雄壮汉子带着桑丘走入大殿,在内殿门口停下脚步,高声道:“太子殿下,桑丘到了!”
“让他进来!”太子的声音从殿内传来,听起来有些浑浊。
内殿的温度比外面高出许多,大柱旁的火盆烧得炽热,让房间充满一种阴沉的红色亮光。太子躺在挂着帛帐的床上,旁边是一个大夫,正替他扶脉。宫女来来去去,忙成一团。但桑丘进门时,太子的目光就盯着他,仿佛是一个梦中人。
“桑丘!”太子的声音并不大,他的脸色苍白,仿佛酸败的牛奶:“你靠近一些!”
桑丘张了张嘴,不过没有出声,他跪了下来,膝行了几句,在距离床还有五六步远的地停了下来。太子摇了摇头:“再近些!”
“遵旨!”桑丘又向前挪动了几步,已经到了床前。太子满意的点了点头:“其他人都出去!”
大夫和宫女们就好像驯服的鸟儿,无声的退出殿外,桑丘意识到太子接下来和自己要说的话不能让第三者听到,心中顿时惶恐起来,显然这话是要让自己转告主人的,但自己能把话带到吗?他问自己。
“今日招汝来是为了让你带话给王卿!”太子的语速并不快,但呼吸却有点急促:“接下来的话你只许与王卿一人说,不得让第四人知道!懂吗?”
“小人明白!”桑丘磕了个头:“奴性命皆主上所赐,若形势有变,有死而已,决不泄言!”
“好!”李弘满意的点了点头:“数日前河北戍卒兵变之事,乃是因为朝廷赐给布帛不足,是以激怒士众,引发兵变……”桑丘跪在床前,越听越是心惊。原来前几日闹得震动天下的兵变却是有来由的:当时依照惯例,像这种前往远方戍守的兵马,朝廷都会赐给士兵一些财物壮行,通常这种赏赐都会是丝帛,分量轻,士兵既可以在市面出售换取购买所需物品的钱币,也可以请人拿来缝制身上的衣衫。这次也不例外,但意外的是那些河北士兵们领到丝帛之后,却发现质量非常差,与其说是丝帛,还不如说是细麻布。于是这些河北士卒以为是被发放丝帛的官员克扣了,鼓噪起来,最后就引发了这场惊人的兵变。
“这,这丝帛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真的是被发放的官员克扣了?这可是弥天大罪呀!”桑丘心中暗想。
“朝廷已经派人严查了!”李弘叹了口气:“结果报上来,当初经手此事的官员并没有动手脚,发下去的丝帛就是他从府库里领出来的!”
“那,那难道是监守自盗?”
“也不是,这批蜀锦是刚刚送到府库的,以前的存货已经都用完了。去查看的人检查了府库里还没有发放出去的蜀锦,和发放给士兵的一样,都是用细麻和生丝混纺而成,所不同的无非是生丝多些还是细麻多些而已!”
“蜀锦?刚刚送到?”桑丘脑子里闪过一道光,汗珠立刻从额头上流淌下来:“这,这,这难道是从成都运来的?”
“不错!就是从成都运来的!”李弘叹了口气:“王卿说加征了三十万匹蜀锦,以解朝廷燃眉之急,运来的就是这一批!朝廷已经派人去找押送的人,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纰漏!”
桑丘听到这里,已经吓得浑身颤抖,他当然知道其中的厉害。这件事情说大便大,说小便小,若是往大里说,这批名义上叫蜀锦的玩意掀起了一场长安旁边的兵变,这个要追究起来,便是让王文佐回家吃自己也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