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金仁问应了一声:“百济乃我之世仇,若无大唐,以我新罗之力可能将其攻灭,收复失地?”
“不能!”金庾信摇了摇头:“不过现在百济已灭,是唐国有求于我,而非我有求于唐国!”
金仁问目光扫过屋内众人,虽然人人都面带笑容,但他能瞧得出背后隐藏的得意。他站起身来,沉声道。
“若是大家都这么想,那新罗危殆!以仁问所见,新罗之兴衰祸福,皆在长安天子的一念之间,彼欲我生则生,欲我死则我死。先前唐人困守泗沘城,而先王不救,出兵收失地,便有唐臣进谏,言我新罗首鼠两端,非人臣之礼,欲送扶余隆回国为熊津都督府都督,以分国为饵,与倭人联兵灭我新罗!”
屋内所有人顿时觉得寒气逼人,若是唐人执行了这一策略,即便新罗不会亡国,也必然会元气大伤,不但会失去原先好不容易收复的故土,被打回数百年前的城邦联盟也不是不可能。
“那天子是如何说的?”金法敏觉得口中有些干涩。
“天子将谏书与我看!我答曰:大唐父也,新罗子也,倭人外贼也!子纵有悖逆之处,父可斥责、鞭挞、杖责乃至处死,岂有与外贼合攻之的道理?
阿爷(即父亲)所为确有不当之处,圣人遣一使臣持节即可,何须动劳王师?古人云,不教而诛,非圣人所为!新罗有不善之行,诛不善之人即可,若借倭兵合攻,岂不是玉石俱焚?恐有伤天子盛德!天子这才作罢!”
金法敏站起身来,敛衽向金仁问深深一拜:“若无二弟在长安周旋,我新罗已化为糜粉!愚兄惭愧无地,方才妄言之处,还请二弟原谅!”
金仁问如何敢受金法敏这一拜,赶忙避让开,这般推让数回,方才重新坐下。金仁问叹道。
“兄长,大将军,大唐建都于长安,与海东有万里之遥,得其土不足以耕,得其民不足以使,之所以兴师动众,无非是为了报先代之仇罢了,我新罗若能从中出力,纵有一二逾矩之处,大唐天子其实也不会放在心上;但如果不肯在高句丽的事情出力,纵然我再怎么劝说,也是没有用的!”
金法敏与金庾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奈之色。正如金仁问所说的,新罗在半岛上的扩张其实是建立在大唐的支持,至少是默许上的。
第87章 家族
而唐由于其建都长安,对东面的扩张实际上已经到了极限,其本身对朝鲜半岛并没有太大的欲望,其军事行动是为了打击高句丽这一地区霸权,以免其坐大后对河北、山东州县造成威胁。
所以新罗对百济州郡的侵吞蚕食大唐其实是不太在意的,毕竟那也就是些羁縻州、本土之外的缓冲区罢了。但如果新罗对消灭高句丽这个大战略敷衍了事,甚至暗怀异心的话,那唐人恐怕宁可引狼入室也要先灭了新罗这个反骨仔。
这也就是金仁问先前说的自己尽心竭力为大唐效力,新罗自然安康的道理,因为他越是对大唐忠诚,大唐天子才越信任他,他才能在关键时候为新罗辩解,否则上次就是灭顶之灾了。
“二弟的意思寡人明白了!”金法敏点了点头:“请放心,无论如何寡人都会把粮食运到平壤的!”
“如此就好!”见金法敏终于松了口,金仁问也松了口气:“兄长,父王的灵柩在哪儿,请让我去祭拜吧!”
这小石堡几乎完全荒废,就好像石堡不远处的墓地一样,荒草萋萋,荆棘遍地,在时间面前,坚固的石头也无法与其抗衡。
袁飞穿着一件单衣,用羊角锄挖开泉眼中的淤土,这泉眼并不大,但足以灌溉石堡下那片肥沃的谷地。
作为自己服务的回报,王文佐将这座小石堡和这个小山谷赐给了袁飞及其一族之人,当拿到地契时,这个坚强的男人泪水盈眶而出,沾满脸颊。
终于,泉水喷出,溢满石池,然后顺着早已清理干净的渠道向山下流去。袁飞放下锄头,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他捧起泉水喝了一口,山风吹拂在他的脸上,带着春天特有的湿暖气息。
谷地里族人正在忙碌,他们正在挖开烧荒过的土地,播下种子,有人在后山坡砍伐木材,准备建造房屋,石堡虽然坚固难攻,但若论舒适方便,还是低处的木头房子舒服呀!
傍晚时分,袁飞坐在篝火旁,母亲正在为两个弟弟和三十多个族人舀粥,虽然白日的劳作极为繁重,但无人抱怨。
依照往日的习惯,母亲是最后一个为袁飞舀粥的,但与过去不同的是,即便是最淘气的幼弟,也没有发出声音,而是强忍住食物的诱惑,默默地等待着兄长拿起筷子,每个人都知道此时的袁飞已经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大人物了:为将军奋战立下功劳、被赐予土地、堡垒,放在过去,像这样的老爷经过时,他们都只能跪在路旁,将脑袋深深的埋在尘土之中,不敢仰视。
晚饭只有豆粥,但每个人都吃得十分香甜,当男人们吃完,准备去草棚里休息时。袁飞叫住了两个弟弟:“等一会!”
少年们停下脚步,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兄长。袁飞走到木材堆旁,找出三根大约小臂粗细,三米长的笔直枝干,用匕首将枝叶削去,走到弟弟们面前,塞到两人手中:“今晚有月亮,我教你们怎么使长枪!从今往后,你们两个就是我的郎党!”
少年们交换了一下眼色,兴奋的连连点头。袁飞开始向弟弟们示范如何用尖端穿刺,如何用杆部格挡,以及如何闪躲敌人的攻击,最后他开始告诉弟弟们应该敌人身体的那个部分刺杀。
“肚子和咽喉是最好的目标,不要对胸口刺,那儿有很多骨头,你的矛尖很可能会被骨头卡住,拔不出来,战场上这可是会要命的。肚子很软,虽然刺中了不会马上死,但没人肠子流出来还能动弹多久的。如果有哪个傻瓜背对着你,那你就要对准肩胛骨的缝隙和两肋刺,尤其是两肋,被刺进去的人会立刻死去!”
听着兄长的讲解,两个少年有几分兴奋,又有几分害怕,其余的族人艳羡的旁观。
但很快就是繁重的练习,袁飞把在军中看到唐军步卒操练的那一套原封不动的套在了两个弟弟身上,“刺、转动枪杆、拔出来,对!刺、转、拔,用力,快一些,再快一些,对,战场上快的人就能活,慢的人就要死,对,快,再快一些!”
袁飞的呵斥声足足持续到月亮越过山脊,两个少年躺在草堆上时,胳膊已经完全抬不起来了,当母亲有些心疼的求情时,袁飞坚定的摇了摇头:“他们既然是我的兄弟,那就得学会射箭和持矛!参军赐给我土地和石堡,岂能只有我一人为他效力!”
正当这片土地暂时平静下来,隔海相望的大唐帝国的战车却轰隆隆的转动起来。四月,高宗皇帝分遣契苾何力、苏定方、刘伯英、程名振等为浿江、辽东、平壤、镂方等数道行军大总管,分统胡汉军三十余万分海陆并击高句丽。
天子本人甚至要亲领大军为后继,只是因为皇后竭力劝阻,方才做罢。
泗沘城,熊津江畔,船坞。
崭新的长船散发着沥青和树脂的味道,虽然还没有完全完工,躺在岸边的船坞里,已经能让人充分感觉到她的灵巧和敏捷,25米长的黑色流线形船壳,高耸的主桅杆,五十条长桨,足够一百人站立的甲板,船首则是指向斜上方的船首桅。
“这条船真的很漂亮,虽然和我过去见过的船只都不太一样!”柳元贞有些惊讶的看着船坞里的即将完工的船体,向王文佐问道:“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是模仿广州胡商座船所建的!”王文佐笑道:“进退更加便捷,还可以逆风航行!”
“哦?还有这等事?”柳元贞饶有兴致的看了看船,收回了目光:“王参军,你这都是为了舍利子做的准备吧?这年头像你这么实心办事的人已经不多了,你放心,待我回到长安,会在皇后面前好好保举你的!”
王文佐一愣,旋即才明白过来对方是以为自己造船是为了夺得舍利子,他自然不会解释,赶忙拜谢道:“多谢柳令监,这不过是属下应该做的!”
“呵呵!”柳元贞笑了笑:“不过你这些力气应该是白费了,你知道吗?前几日长安已经有来信了!”
第88章
王文佐一愣,旋即才明白过来对方是以为自己造船是为了夺得舍利子,他自然不会解释,赶忙拜谢道:“多谢柳令监,这不过是属下应该做的!”
“呵呵!”柳元贞笑了笑:“不过你这些力气应该是白费了,你知道吗?前几日长安已经有来信了!”他不待王文佐回应便继续说了下去:“皇后陛下得知舍利子的下落后,十分高兴,在信中褒奖了本官。在信中,陛下还让本官莫要莽撞,以至于冲撞损坏了佛宝!”
“冲撞损坏了佛宝?皇后陛下这是什么意思?”王文佐不解的问道。
“既然百济人要把舍利子送给倭人,那就不要阻止,让他们送去便是了,免得抢夺时再出意外!”
“可若是到了倭人手里,岂不是更难得到了?”
“哈哈哈!”柳元贞笑了起来:“王参军你还不明白呀!以大唐之威势,皇后陛下所欲之物,除非是没有了行踪,否则又有谁敢不给的?只要确认了舍利子的行踪,就和到手没有什么区别得了!”
王文佐张大了嘴,被柳元贞话语中那种“看到了就是我的”的霸气给震住了,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不要唱反调:“那属下就预祝柳令监大功告成!”
“罢了!”柳元贞笑着摆了摆手:“不过你这船就不要半途而废了,好好造完了,若是当真如你说的那般好用,我就将其带回长安,当成献给皇后陛下的礼物!”
“属下遵命!”
送走了柳元贞,王文佐这才松了口气,他也没想到舍利子之事竟然就这么容易就了结了,不管柳元贞许下的在武则天面前保举自己的承诺最后是否会兑现,王文佐都已经心满意足,其实从内心深处,他并不希望被卷入当时中枢的权力斗争的,那实在是太危险了。
泗沘城已经恢复了几分过去的繁荣,装满了蔬菜、柴火木炭等生活必需品的车辆和驮畜在城门口排成了一条长队。王文佐注意到当自己经过时,路旁的百济人都通通闭上嘴,向他恭谨的低下头,目光中似乎也少了几分阴冷与仇恨。虽然不知道自己背对着他们是将会如何?但这至少是一个好的开始,王文佐心中暗想,希望自己的这番心血不会白费。
当看到都护府的高大围墙时,王文佐踢了一下自己的坐骑,战马轻快的跑了过去,他跳下马,把缰绳交给桑丘。然后登上台阶,向守门的军吏问道:“都护在吗?”
“在书房里!”军吏笑道:“您有事情要禀告吗?直接过去就成了,都护吩咐过了,您无需通传!”
“多谢了!”王文佐向守门人点了点头,迈着轻快的步伐向书房走去,脑子里却想着接下来应该如何让刘仁愿同意自己的计划:春耕已经结束,有足够的人力腾出手来,可以发动一次试探性的军事行动,而他的目标是位于熊津江上游的熊津城,百济国除京城泗沘城之外,还有五方,皆为其重镇,其中熊津城便是五方之一,而且距离都城最近,可以说互为犄角。若是能将其拿下,那唐军有了回旋的余地,就可以摆脱眼下困守孤城的窘境。
当王文佐来到书房门前,他听到刘仁愿正在与人交谈,他正犹豫着是先回避还是通报,却听到刘仁愿的声音:“三郎你来了?甚好,进来说话!”
书房就像平日一样有些乱,刘仁愿披着一件皮裘,坐在书案旁,正听着一名陌生的将佐的报告,王文佐眉头微皱,自己竟然不认识,那一定是后来跟着刘仁轨从国内带来的,当初跟着刘仁愿困守那些将佐自己肯定不会没有印象。
“情况就是这样的,百济人已经开始调动了,不过目标应该是……”“我知道了!”刘仁愿打断了那名将领的报告:“你先退下吧,若是有事我自然会派人通传你!”
“是!”那将领应了一声,向王文佐笑了笑,躬身退下。刘仁愿的目光转到了王文佐的身上,犹豫了一下:“三郎,我听说最近与那柳元贞走的很近?”
“确有此事!我的好友柳安与他乃是同族,所以……”刘仁愿摆了摆手,打断了王文佐的解释:“你不必解释,我只想告诉你,此人心术不正,你莫要和他掺和在一起,否则必受其害!”
“是!”
刘仁愿见王文佐如此爽快,反倒愣住了:“你倒是答得爽快,为何不问我说那柳元贞心术不正?”
“都护乃是直心人,若是有怨于人,必当张弓射人,而非巧言暗害!”
刘仁愿愣住了,他的脸就好像凝固的蜂蜡,呈现出一种错愕的表情,几分钟后他才摇头苦笑起来:“我若是如你说的这般鲁直,哪里能活到今日?不过你说的不错,我的确不喜欢在背后说人是非,但,但……”看着刘仁愿为难的表情,王文佐没有追问,他知道假如对方愿意告诉自己,自然就会说,否则无论自己说什么,对方还是不会告诉自己的。
最终刘仁愿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他有些烦躁的挥了一下右手,仿佛是在怨恨自己不能将胸中块垒倾吐一空:“我不能告诉你原因,但你记住了,不管柳元贞为你许下了什么好处,都切不可替他做事,否则必受其害,记住了?”
“都护之言,属下必定铭记在心!”
“好,好!”刘仁愿露出一丝笑容:“三郎,你今日来我这里有什么事?”
“都护,属下今日来,是为了攻打熊津城之事!”
“熊津城?”
“正是!”王文佐将自己打算攻打熊津城的理由和打算讲述了一遍,不过并没有把计划完全托盘而出,在这个世界上你说得越多,选择就越少。
“可惜,当真是可惜了!”
王文佐有种不妙的感觉,仿佛小偷发现钱包里空无一物,他赶忙追问:“都护,您还没有听我的计划!”
“三郎,我相信你有一个好计划,但眼下却不是好时机呀!”刘仁愿摊开双手:“我们现在有更大的麻烦!”
“更大的麻烦?”王文佐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应该和刚刚那位陌生人有关,他正考虑应该如何旁敲侧击,刘仁愿倒是替他省了心。
第89章 偏师
“是给主力背锅的!”王文佐腹诽道,但脸上却格外严肃:“那什么时候出兵?”
“大概还要一个月吧!”刘仁愿看了看窗外的天空:“春草方生呀!”
王文佐点了点头,刘仁愿虽然没有把话说完,但他已经清楚了:靠干草刚刚熬过一个冬天的唐军马匹瘦弱不堪,不堪驱使,这对于拥有当初攻陷泗沘城后,控制了周围马场中的数千匹战马的唐军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大的不利因素,拖上一个月虽然不足以让这些战马恢复到最好状态,但肯定会比现在强多了。
“都护,我有一个请求!”
“请求?”刘仁愿看了一眼王文佐,这个年轻人总是能给他带来惊喜:“说吧,什么请求?”
“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也可以参与这次远征,和袍泽们并肩而战!”
“你也要去?”
“是的!”王文佐神色如常:“我知道兵曹参军的职责是什么,但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候我还是希望能够和袍泽们在一起!”
“好,好!”王文佐的这番话让刘仁愿颇为感动,身为兵曹参军,王文佐完全可以名正言顺的留在安全的泗沘城,而无需参加这次颇为凶险的远征:“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虽出身关东,但却生就关陇男儿的胆魄。我应允你,就兼任你过去的营官!”
“多谢都护!”
离住处还有很长一段路,王文佐在马背上,桑丘牵着缰绳。这条路他已经走过很多遍了,但没有一次像今天这么艰难。
虽然未曾亲眼目睹,但也从士兵和俘虏口中听过这两座著名的坚城。
与王文佐先前攻下的这些山栅不同的是,这两座城都是百济人花费了近百年时间修建的山城——由若干个位于山坡和山顶上的石堡组成,通往这些石堡的只有曲折陡峭的盘山小路,而守兵可以居高临下向道路上的敌人投射石头和箭矢,而进攻方的攻城器械却很难通过小路上山,越靠近山顶就越难。
在冷兵器时代要想攻下这种规模的山城,要么长期围困待其粮尽,要么不计牺牲的猛攻,而时间与人命唐军都很缺乏。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什么?”桑丘回过头来:“什么山呀虎的?您这是在说啥?”
“没什么!”王文佐看了一眼还一无所知的桑丘:“也许这一次,我们有大麻烦了!”
金属溶液流入泥范之中,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柳重光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工匠们的操作,这是铸造时最关键的时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只要温度、工艺稍有不对,泥范中的金属溶液就会炸开,不但前面的心血半途而废,被溅到的工匠也会非死即伤。
也许是神佛听到了柳重光的祈祷,今天没有出什么差池,待到铜液渐渐凝固冷却,呈现出青铜还未曾氧化时特有的金黄色泽,柳重光暗自吐出一口长气,示意工匠们将铜件外面的泥范敲碎,然后运到下一个车间打磨——这也是他从王文佐口中学到的新名词,即按照工序分成若干个步骤,每道工序安排在一个专门的房间。
柳重光承认这种做法的确让工匠们的手艺提高的很快,因为他们每天都只需要反复的做一件事情,但他也认为这些人根本不配被叫做师傅——在他看来只有掌握全部手艺才能出师,配得上师傅这个光荣的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