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县尉咽了口唾沫:“城外的蕃贼正在驱赶捉来的百姓挖掘壕沟,看样子应该是打算围城了!”
甘州城墙上,守兵们每隔十丈远便准备一堆柴火,上面放在一只大铁锅,旁边是装满人粪尿的木桶,如果吐蕃人攻城,他们就会在铁锅里装满金汁,然后用火将其烧得沸腾起来,临头浇下,就算是身经百战的勇士面对这玩意都会望而却步。一捆捆箭矢和石块堆砌的整整齐齐,北风吹打着每个人背后的斗篷,猎猎作响,张全文小心收紧披风,以免被卷进柴堆或者铁锅中。
“您听到了吗?”县尉低声问道。
风声、马嘶、女人和孩子的哭声、还有别的。他深深吸了口气:“走快些,看的更清楚!”
张全文走到女墙旁,迎面而来的风将胡须卷起,弄得他满脸都是,他小心的将胡须捋起,放进自己的胸前的绸袋里,他弯下腰,透过女墙的射孔向外望去,只见吐蕃士兵驱赶着数千百姓,挖掘壕沟,若有反抗逃跑之人,便立刻被杀死,尸体挂在旁边的树上,以恐吓活着的人。
“蕃贼!”张全文的声音颤抖着,他能够感觉到血液在自己的两个太阳穴涌动,似乎下一秒中就要喷射出来。但他强压下心中的怒气:“传令下去,没有我的命令,四门不得开启,违令者,斩!”
“可,可要是长围筑成,甘州就内外隔绝了!”县尉急道:“这样下去,城破是早晚的事了!”
“甘州城守不守得住已经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事情了!”张全文长叹了一声,指着城外的吐蕃兵道:“我们能做的只有在这里坚持下去,能多坚持一天是一天!”
长安,太极宫,玄武门,北门禁军营地。
房间的陈设十分简陋,除去墙上悬挂衣物和随身武器的挂钩之外,就只有一张有些简陋的长桌,左侧的窗户正对着玄武门,站在这里,可以很清楚的看到那儿的岗哨和进出的车马。这里就是守卫玄武门的北门禁军的指挥官的住处,一楼是六名下属的住处,而地下室则是武器库,里面存放着足够装备三百人的全套盔甲和武器。
护良曾经每个月都会在小楼住上七八天,当然是在一楼。直到婚礼那天之后,他才把自己的家什搬到了这里。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玄武门是整个太极宫地势最高的地方,站在那儿可以俯瞰整座宫城、皇城乃至长安城,只有最得到天子信任的人才会在这个地方。
护良穿着紫色的官袍,千牛卫大将军已经是正三品的官职,左腰悬挂着一柄短刀,他很喜欢这样,因为拔刀之后可以顺势攻击,而且在房间里短刀比长刀更容易发挥威力。不过他还是觉得和自己身上的紫袍有些不搭调,不够威严,没有气势。
门外传来脚步声,护良赶忙驱赶开脑海中的思绪,挺起胸脯。房门被推开了,一个个军官们走了进来,他们向护良躬身行礼,甲叶的铿锵声让他有点失神,旋即他又恢复了过来:“诸位免礼!都坐下说话吧!”
“谢大将军!”
军官们在长桌旁坐下,一道道暗含轻视、惊讶的目光投向护良,护良能够感觉到这些目光,相比起自己的官职,自己年轻的有些太过分了。不错,皇子们在相仿的年纪也能当上三品官,但那通常只是遥领,除了荣誉和俸禄之外,皇子们并没有真正履任,权力掌握在他们经验丰富的副手手中;而护良可是真正指挥北门禁军的。
“天子病重!皇后有孕在身!”护良开始说话:“吐蕃兵犯河西,大唐正是风雨飘摇之中,我等皆蒙君厚恩,当尽心竭力,护卫天子,以为磐石之固!”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观察听众们的反应,有几个人神色紧张,大多数人无动于衷,甚至有两个人还有几分讥诮之色,他们是在嘲讽我吗?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护良年资浅薄,诸位都是我的前辈,有什么可以提点的,还请直言!”护良道。
长桌末尾的两个军官不安的在椅子上挪动,挨着他们的那位捏紧拳头,屈突成懒洋洋的耸了耸肩膀,但真正开口的却是护良左手边那个中年军官。
“大将军不必忧虑!宫城有金汤之固,禁军皆忠勇之士,只要天子痊愈,天下自然大安!”
“这蠢货还不知道天子恐怕永远也不可能恢复到当初的样子了!”护良脸上闪过一丝嘲讽的表情,他点了点头:“希望如此,其他人呢?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等皆是武人,只知奉命行事!”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军官瓮声瓮气的道:“上头有什么命令,我们就做什么,其他就不知道了!”
“这家伙是在讽刺我爹吗?”护良皱起了眉头,不过他也只能点了点头:“说得好!屈突成,你呢?”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护良青云直上,自然也没有忘记自己在长安为数不多的酒肉朋友,顺带提携了他,他听到护良叫自己的名字,赶忙笑道:“这事情其实很简单,眼下天子病重,不能历时;皇后又有孕在身,将朝政托付给张相、韩王、王大将军处置。护良您即是王大将军的亲子,又娶了太平公主,是天子的妹夫,可谓是且亲且贵,国之干城。这守卫宫墙、屏护王室的重责你不担着,谁担?我等只要依照护良你的号令,自然就肯定没有错,列位说是不是呀?”
听到屈突成这番话,长桌旁的众军官腹中都不由得大骂其厚颜无耻,按说他们趋炎附势,拍上司马屁也没少干,但朝一个可能还没自己孙子大的上司大放谀词未免还真有些拉不下脸来。但屈突成有句话还真没说错:北门禁军最要紧的不是武艺,也不是勇敢,而是忠诚;而护良的身份决定了他与天子和皇后的亲密关系,是真正的自己人。而和王文佐这边的关系决定了他有强大的外援,不用担心翻车,这样的上司还真是完美呀!
“屈突校尉说的正是在下想说的!”一个军官侧过脸去,厚着脸皮说道。
“不错,我等自当唯护良公子马首是瞻!”
“请大将军放心,在下知晓轻重,不会做出那等愚行!”
看到长桌旁的众人一个个表了态,护良暗自松了口气,下意识的瞟了屈突成一眼,只见对方正笑嘻嘻的看着自己,一副邀功的样子。
“嗯,这样就好!”护良咳嗽了一声:“那今日就先把各军的部署调整一下,各位记好了!”
“怎么样!护良!”屈突成笑嘻嘻的凑了过来:“对付这些家伙,讲别的都没用,还是拿身份压人最好用!你这身份就应该位居人上,只要把鼻子翘起来,这些家伙膝盖就自然软了!”
“呵呵!以身份压人?”护良笑了起来:“敢情我在你眼里就是这幅模样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屈突成摆了摆手:“护良你有没有本事我还不知道?就带了四百骑就敢去蜀中平道贼,长安城里有几个人敢?但是这地方不认这个,你又何必难为自己呢?说到底,这门亲事你爹也没少费力气吧?不就是为了这个时候用的?”
“嗯!”护良点了点头,笑了起来:“不管怎么样,今天还是多谢你了!”
“谢啥!”屈突成笑了起来:“不是你,这次升迁也轮不到我呀!护良,从今往后我可就指着你的大腿了,你可不能不管我呀!”
“哈哈哈哈!”护良被屈突成的无耻弄得忍俊不住,笑了起来:“什么大腿小腿的,你这么年轻就从五品下了,还不知足?”
“如果只是屈突成那是知足了,可是护良公子的朋友,区区一个从五品下就有些不够了!”屈突成笑道:“护良,今晚你没事吧,要不一同去蛤蟆陵乐呵乐呵,我一切都安排好了!”
“别,别!”护良赶忙摇头:“我晚上还有事!”
“有事?”屈突成看了护良一眼,突然笑了起来:“不错,护良你和长公主殿下可是新婚燕尔呀!怎么肯去蛤蟆陵,是我说错话了,该打该打!”说到这里,他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
护良被屈突成弄得哭笑不得:“什么新婚燕尔,我今晚是要去父亲那儿,你就少说两句吧,小心祸从口出!我丑话说到前面,阿月的性子可不一般,你要是得罪了她,发作起来我可保不住你!”
第846章 父子之亲
“嘿嘿!我这人自小便这样,嘴巴大,护良你千万要替我在长公主殿下面前多美言几句了!”屈突成干笑道。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你这家伙早晚要倒楣在这张嘴上!”护良冷哼了一声,这屈突成虽然才具一般,但性格却很好,逢人便是一张笑脸,其先祖前朝时就在朝中为官,人脉甚广,护良在禁军中与他的关系算是最好的了。
“对了,护良,你听说了吗?吐蕃打到河西那边了!”屈突成突然问道。
“嗯!好像是从青海穿过祁连山谷道,甘州城都被围了!”护良脸上有些忧虑:“陇右派了援兵,但蕃贼兵势甚锐,一时间还结不了围!”
“穿过祁连山脉去打河西,这些吐蕃人还真能折腾!”屈突成咋舌道:“不过这么一来,安西那边与长安的商路就断绝了吧?”
“完全断绝倒是不至于,不过要往北绕远路,而且还危险多了!”护良说到这里,突然觉得不对:“屈突成,你干嘛突然说这个?”
“嘿嘿!”屈突成突然笑了起来:“其实也没啥,就是有点小主意。你想呀,去安西的商路断绝,不少那边来的货物肯定要涨价,咱们若是能屯点,岂不是能发财?”
“囤积居奇的事情要做你去做,反正我没兴趣!”护良满不在乎的说。
“我又不像你,有个大将军的爹,这辈子也不用担心钱不够花了!”屈突成叹了口气。
“我爹是有钱不假,可我有四十多个兄弟,能分到几文!”护良冷笑道:“要像你这样三天两头去虾蟆陵的,往小娘身上丢蜀锦缠头的,多少也不够花使!”
“护良你可真没趣!”屈突成叹道:“没说几句话就开始教训人,和我爹一样!”
“你要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才知道啥叫真没趣!”护良冷笑了一声:“两眼一睁,忙到天黑,除了吃饭,就没喘口气的空闲!”
“行,我算是知道你这身本事哪里来的了,不过也亏了你,换了我恐怕早就给逼疯了!”
“其实倒也还好!”护良摇了摇头:“几十个兄弟在岛上每日里都想着赢过别人,现在回想起来,倒也挺有趣的!”
“我要是你,想到自己还有几十个这样的兄弟,肯定会头疼死!”
“呵呵!”护良笑了起来:“为啥会头疼?兄弟多不好吗?”
“当然不好!”屈突成道:“祖上的爵位只有一个,就算天子格外开恩,准荫二子,三子最多了。要是有七八个兄弟,还不抢死?”
“我家不一样!”护良笑道:“家父的爵位肯定是崔大娘那个孩子的,每个人都凭自己的本事谋出路,兄弟之间反倒是没啥可争的了,情谊自然好了!”
“呵呵!”屈突成干笑了两声: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护良见状问道:“怎么了,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对,对个屁!”屈突成冷笑道:“你们兄弟当然看不上令尊那个爵位啦!要争也是争别的东西,怎么会没啥争的?”
“争什么?”护良不服气的问道:“当初我留在长安,就没人和我争!”
“你那时候同龄的兄弟一共也就两个,年纪最大的好像已经留在倭国称王了,怎么争?再过几年,等你其他的兄弟长大了,你看他们和不和你争!”
“他们各有自己的去处,和我争什么?”
“护良,你那个兄长生下来就是一国之王,你能够尚大唐长公主,比你还小的两个兄弟好像就一个是一州刺史,另一个只能出海指挥船队了,再往后面的兄弟们只怕还不如这两个,你觉得他们甘心服气?都是同一个爹爹,只不过晚出生几年,就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觉得他们甘心?”屈突成道:“护良,高门大户里面兄弟相争,祸起萧墙的事情我见得太多了,你不要不服气,真不是那些兄弟们情谊不深,而是形势所迫!”
“公子,到了!”
马背上的护良如梦初醒,他向侍卫点了点头,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迎上来的管家:“父亲在家吗?”
“主人在书房里,和卢先生商议事情!”管家接过缰绳,捋了两下坐骑的鬃毛:“他吩咐过了,公子您来了就直接去书房见他,请随我来!”
“嗯!”护良点了点头,登上台阶,跟在管家的后面,在来王文佐府邸的路上,他的耳边始终回荡着屈突成的声音;“再过几年,等你的兄弟们长大了,你看他们和不和你争!”从感情上他不喜欢这些话,但却无力反驳,不错,自己和彦良两人凭借早出生的优势得到了太多,后面的兄弟们无论如何也是赶不上的,他们妒恨自己一点也不奇怪。但一下子多了几十个与自己血肉相连的仇敌,这种滋味可真不好受。
“护良公子!好久不见了!”
一个声音打断了护良的思绪,他抬起头,认出了来人,面露喜色:“杨师范,你不是在倭国吗?什么时候来长安了!”
“大将军有命,就来长安效力了!顺便调教一下几个手下!”站在护良面前的是个四十出头的精壮汉子,身材魁梧,阔面重颐、浓眉大眼,颔下短须,形容威武,却是岛上教授过护良的弓箭师范,姓杨名遇春,高句丽人,只见其手中提着一张角弓,指了指院子里十几个跪在地上的弓手:“听说公子迎娶了大唐天子的妹妹,当真是可喜可贺呀!”
“多谢了!”护良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弓手,他目光锐利的很,立刻看出这些弓手并非长安本地人:“这些人是哪里来的?怎么不像是长安本地人?”
“哪里的都有,有倭人、百济人、高句丽人、靺鞨人!”杨遇春笑道:“既然是弓矢之士,就算是万里之外,前来侍奉主上也是应该的嘛!”
“这倒是!”护良点了点头,心下却犯了嘀咕:父亲为何要从那么远招募人手来长安?难道他有什么地方要用的上这些人?
怀着内心的疑问,护良走进书房,看到他进来,卢照邻站起身来,向王文佐躬身道:“既然公子来了,那属下就先告辞了!”
“也好,你晚上回去后好好筹划一下,明早我们再来谈这件事情!”王文佐道。
“是,那属下就先告辞了!”卢照邻躬身告退。待到他离开之后,王文佐笑道:“护良你在宫里怎么样,北门禁军可还听你的话?”
“还好,诸将倒也还听命!”
“光听命还不够!”王文佐指了指一旁的锦垫,示意儿子坐下:“要把中层军官换成你的人,至少要换三分之一,就从当初跟你去蜀中那四百人里面挑,要是不够就再从蜀中调几个人来,然后列一张名单给我,我会和兵部尚书谈的!”
“这样不太好吧!”护良苦笑道:“我才刚刚掌握北门禁军没几天,就这样换人,恐怕会来不少闲言碎语吧!”
“闲言碎语那是肯定有的,其实现在就有不少了,毕竟你还这么年轻,就掌握北门禁军!”王文佐笑道:“但闲言碎语总比掉脑袋的好!你现在没工夫去一个个分辨你的手下谁忠实你,谁暗怀异心,那就干脆换成跟着你出生入死过的人。这种事情马虎不得,你爹我、张相、韩王三人的姓命和功业、大唐的未来现在都掌握在你的手上!明白吗?”
“好吧!”护良无奈的点了点头,他知道王文佐说的没错,只有把控制着宫城的北门禁军掌握在手中,王文佐、张文瓘和李元嘉三人的联合统治才可能维持下去,不然指不定哪天就被人堵在宫内乱刀砍死了。他想了想:“我已经把屈突成调到北门禁军当校尉了,掌管武器库!”
“屈突成是谁!”
“他是屈突通的曾孙,孩儿当初在千牛卫时,他是孩儿的同僚,相处的不错!”
“这个人你信得过吗?”王文佐问道。
“还行!孩儿当初刚来长安时,被不少人孤立,是他出手帮了孩儿好几次,孩儿才立下足!后来刘培吉刘侍郎被刺之后,他也不畏人言,帮了孩儿不少!”
“嗯,听起来不错!”王文佐点了点头:“既然是这样,那索性就多给点甜头,他现在身上还有爵位吗?”
“好像是没有,听他说家里兄弟不少,未必轮得到他!”
“我明白了!”王文佐点了点头:“护良,你要记住,如果你想收买一个人,那就不要小气,一次性给的足足的,让他喜出望外。不要一点一点的给,反而会惹来怨恨!”
“可那样会不会让那人胃口变得太大呢?”护良小心的问道。
“有可能!如果是这种人,那说明你看错人了,其实这也没什么,看错人很正常的,那就换一个人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孩儿受教了!”护良沉声道,他犹豫了一下,小心问道:“孩儿方才进来的时候,路上遇到了杨遇春杨师范,他曾经在岛上教过孩儿的弓术,听他说是奉父亲之命来的,与他同来的还有不少海东武士,当真有此事吗?”
“嗯!”王文佐点了点头:“我打算从海东各族募集两千精锐编入我的亲军之中,驻扎在我的宅邸里!”
“这……”护良吃了一惊:“这好像违反了国家法度了吧?”
“不错!但眼下是多事之秋,我不得不这么做!”王文佐叹了口气:“你是我的儿子,明白吗?”
“是!”护良咬了咬牙,突然跪了下来:“父亲,您这是想要夺取大位,自立为天子吗?”
王文佐看着跪在地上的护良,他虽然名分上没有继承自己的姓氏,却有张地地道道和自己相似的脸:国字脸高颧骨,严肃拘谨,喜怒不形于色。不论他母亲是谁,想必在他身上没留下多少自己的特征。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