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国相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引你去任存城夺兵权,而后把你杀了或者囚禁起来,唐军一撤,百济国岂不就是他鬼室福信的天下了?”
“确实有这种可能!”扶余丰璋点了点头,扶余忠胜的理由不言自明,硬币都是有两面的,既然自己会乘鬼室福信落马昏迷来夺取兵权,那鬼室福信自然也有可能借机引诱自己前往然后囚杀夺权。
归根结底,唐军一旦离开,原先复国军内部被压制的矛盾就会爆发出来,区别无非是谁先动手罢了。
“那你有什么万全之策吗?”
“有,兄长您领兵在后,让我代兄长去任存城便是!”
“你去任存?”
“不错,国相的目标是兄长您,杀我无用,所以我性命无虞。而我带王命而来,国相总要见我一面,这就给我可乘之机!”
“可乘之机?忠胜,你想干什么?”扶余丰璋脸色大变,急问道。
“自然是想仿效项藉宋义故事而已!”扶余忠胜笑道:“国相纵有百万之众,三尺之内也挡不住我一剑。兄长只需与我一封敕书,静候佳音便可!”
“不可,不可,这也太冒险了!”扶余丰璋连连摇头,他与扶余忠胜兄弟二人在倭国当人质时便相依为命,彼此在对方心中的分量非其他人可及,是以他一听到扶余忠胜要行此险计,便本能的反对。
“社稷倾覆,宗庙沦亡,正是危急存亡之秋,你我宗室血脉,岂可顾惜自家性命?若是你我易地而处,兄长你难道会吝啬自己这条命吗?”
第165章 探望
有某种东西堵塞他的咽喉,让扶余丰璋说不出话来,他抓住扶余忠胜的胳膊,将其拥入怀中:“若是大事能成,此国你我兄弟共之!”
任存城。
鬼室福信举起强弩,将弩柄抵住自己的肩膀,瞄准五十步外的靶子,勾动扳机。只听得一声轻响,他的肩膀感觉到一下撞击。
“中了!国相射中了!”
“不错,唐人这次竟然没有耍花样,还真是意外!”鬼室福信将发射后的弩机丢给身后的侍卫,笑道:“我原本还以为他们会卖给我一批破烂货呢!”
“末将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当时交易时很认真的检查过了!”黑齿常之笑道:“可惜没法买到唐人的连弩和蝎子。”
“那等军国之器肯定是不会卖的!”鬼室福信摇了摇头,拒绝了侍卫递来上好弦的弩机:“不过细想起来也不奇怪,他们都要撤兵了,这些东西唐国的武库中多得是,而且更加精良,不如换些钱帛自己花用的好。”
“国相说的是!”黑齿常之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唐人即将撤兵的事情,毕竟还没有切实的凭据……”“这不就是最好的凭证吗?”鬼室福信笑了指了指卫士手上的强弩:“两百领铁甲,角弓一千张,擘张弩三百张,羽箭十万,这些东西可不是假的。唐人若是不撤军,与我等便是生死大敌,这些兵甲可是要用数千将士的性命换的!”
黑齿常之默然,他无法反驳鬼室福信的话,复国军其实不缺兵员,半岛三国之间的内战已经持续了数百年,三国社会都呈现出“战国化”的特征——即一切社会活动都是围绕着战争运转的,所有成员都是潜在的士兵。
商君书中有载:“三军:壮男为一军;壮女为一军;男女之老弱者为一军。此之谓三军也。壮男之军,使盛食,厉兵,陈而待敌。壮女之军,使盛食,负垒,陈而待令,客至而作土以为险阻及耕格阱,发梁撤屋,给从从之,不洽而焊之,使客无得以助攻备。老弱之军,使牧牛马羊彘,草木之可食者,收而食之,以获其壮男女之食。”就是这种战国化社会的鲜明写照。
而制约复国军战斗力的就是精良的武器,如果当初唐军不是一举攻陷国都泗沘城,控制了武库里的大量武器,唐军很可能会陷入长期战的泥沼不能自拔。
“国相,周留城有人来了,就在城外!”有侍卫前来报告。
“哦?来者何人?随行有多少人马?”鬼室福信露出粗犷的微笑,这笑容黑齿常之觉得很熟悉。
“是扶余忠胜,随行有三百人,他说得知您从马背跌落,是专程前来探望您的!”
“怎么是他?”鬼室福信失望的摇了摇头,就好像一个看到猎物绕过自己精心设置陷阱的猎人。
“您要见他吗?”黑齿常之问道。
“虽然不想见,但怎么可能?这家伙一定是替他哥哥来的!”鬼室福信叹了口气:“没有办法,只能演一场戏给他看了,来人,先替我化妆,把脸涂黄点,免得让这家伙看出破绽!常之,你出去迎接!”
“是,国相!”黑齿常之不禁叹了口气,他并不喜欢演戏,但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他已经赢得了鬼室福信的信任,那就必须回报这份信任,人生在世,总是要做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的。
“国相现在情况如何?”扶余忠胜神色悲戚,声音微微颤抖,仿佛是在询问自家双亲的病情,这是他在倭国时学会的本事,当人质让人成长迅速,学不会就死。
“还躺在床上,不能起身!”黑齿常之忍住自己心中的嫌恶,背诵着早已准备好的台词:“不过已经可以进药粥了!”
“那就好,那就好!”扶余忠胜举手加额:“天佑百济呀!兄长和嫂夫人若是知道这消息,肯定会如释重负的!”
“国相就在前面那个房间,请随我来!”黑齿常之不想在进行这没营养的谈话,加快脚步抢在扶余忠胜前面。扶余忠胜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房门被推开,屋子里弥漫着草药特有的苦涩气息,鬼室福信躺在床旁的锦榻上,面色枯槁,锦榻旁跪着一个侍女,正在喂粥,看到扶余忠胜进门,鬼室福信挣扎的要起身,粥水从嘴角留下,将袍服的前襟打湿。
“国相莫动,躺下说话便是!”扶余忠胜抢上前去,扶住鬼室福信的胳膊,将其按回榻上,他的指尖感觉到衣服下强健有力的肌肉,心中已经有了数。
“老朽无能,竟然从马背跌落……劳动王弟前来探望……实在是罪过呀!”鬼室福信话语艰难,断断续续的,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
“国相说的哪里话?于公说国相有扶立大功;于私说国相乃是家兄的妻兄,于公于私家兄都应该亲自前来探望的,只是国事在身,离不得周留,所以才让我代他前来!还请国相莫要见怪!”说话间,扶余忠胜装作替鬼室福信整理衣服前襟,将其领口拉开一角,发现对方脸部的皮肤要比喉咙蜡黄许多,心中不禁暗自一笑。
扶余忠胜又扯了几句闲话,突然装作无意的样子,向黑齿常之问道:“黑齿将军,国相这样子恐怕是无法亲自掌管军务了,那这几日任存城中是何人暂代呢?”
“这个……”黑齿常之愣住了,鬼室福信是装病,城中自然不会有人替他掌管军务,而事先又没有预料到扶余忠胜问道这个问题,自然也没有约定,下意识便向床上的鬼室福信看去。
“莫不是还没有暂代之人?那怎么行?”扶余忠胜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若是唐人这时打过来了,难道你们就束手待毙?简直是胡闹!你去把城中将佐都招来,好让国相选一个暂代之人!”
“是,是!”黑齿常之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鬼室福信,确认对方没有反对,这才赶忙出门去找人了。
第166章 刺杀
看到黑齿常之出了门,扶余忠胜暗自松了口气,他走到锦榻旁,笑道:“国相,我听说人躺久了身体也会不舒服,这屋子也不透气,要不我扶您起身去外间走几步,兴许还更好点!”
“也好,有劳王弟您了!”鬼室福信不知扶余忠胜的用意,伸出右手在扶余忠胜的搀扶下从榻上起身,出了房门,来到长廊上。扶余忠胜看了一眼自己的随从便在楼下的庭院休息,心中一定,突然笑道:“国相,您方才见来的是我而不是家兄,是不是很失望呀?”
“啊?”鬼室福信感觉到一阵不祥之兆,正想挣脱扶余忠胜的手臂,右肋却传来一阵剧痛,已经被扎了一刀,又惊又怒的指着扶余忠胜骂道:“狗贼,你为何要害我?”
“国相!”扶余忠胜习惯性抖了一下匕首,甩脱上面的血滴:“这就要问你自己了,明明没病却硬要装病,是不是想要把我兄长骗来?或者杀了,或者软禁,将百济变成你们鬼室家的?”
“胡,胡说!”没想到被扶余忠胜揭破了自己暗藏的心事,鬼室福信大惊失色,骂道:“陛下是我的妹夫,阿芸肚里也有了陛下的孩子,我怎么会害他?”
“国相,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了,你难道还以为能蒙混过去不成?”扶余忠胜上前一步,刀锋直指鬼室福信的鼻尖:“你说你卧床多日,可是我方才扶你起身时明明身上肌肉结实,岂是多日卧病在床人的样子?还有,你喉咙上的肤色与脸上截然不同,分明是为了装病在脸上涂抹了黄蜡,却没有抹到脖子上。国相本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我兄又在你手,加上你妹妹腹中的孩儿,这百济还能是别人的?”
听扶余忠胜把自己的图谋剖析的分明,又身受重伤,无力反抗,鬼室福信心中绝望,骂道:“我当真是瞎了眼,将你们兄弟二人迎回国,又拥立尔兄登基,将妹妹嫁给他,却被你所害。你们兄弟二人这般恩将仇报,他日必有报应。”
“国相你当初不过区区一个佐平,若不迎立我们兄弟二人,怎能号令群雄,早就被唐军剿灭了,如何有今日?你后来若不是害了道琛法师,吞并他的兵马,我兄长又怎么会对你有戒惧之心,你又怎么会有今日?说到底,还是怪你自己雄猜好杀,早晚会有今日!”
说到这里,鬼室福信躺在地上已经是出得气多,进的气少了。扶余忠胜上前割断了喉咙,取了首级下来,走到窗口,一手将持鬼室福信的首级,一手拿着事先预备好的诏书。高声道:“我是大王之弟扶余忠胜,鬼室福信擅杀大臣,拥兵自重,心怀不轨,今奉诏将其诛杀,罪只诛鬼室福信一人,余者全部赦免,立者诛杀,跪者免罪!”
庭院中扶余忠胜的随从听到,赶忙齐声应和,冲上楼来,楼中护卫亲信见鬼室福信首级大惊失色,又知扶余忠胜乃是王室成员,群龙无首,在百济王室数百年的积威之下竟然无人敢于反抗,纷纷下跪,并无一人站立。
扶余忠胜见状大喜,笑道:“好,尔等只需听我号令,待到事成之后便都是有功之臣,来人,先把鬼室福信尸体收敛了,待到事后与首级缝合厚葬。他虽有大罪,但也曾有大功,不可令其尸首曝露荒野!”
众人听扶余忠胜先前说只杀鬼室福信一人,罪不及旁人还有些将信将疑,但见他让人收敛尸体,还说要事后与首级缝合厚葬,纷纷松了口气。古人最重丧葬礼仪,所以有盖棺定论的说法,扶余忠胜既然要收敛鬼室福信的尸体,与首级缝合厚葬,那就说明鬼室福信虽然有罪,但并不会影响他死后的哀荣,甚至家族都不会受太大牵连,更不要说这些人了。
扶余忠胜安定了人心,立刻取了兵符,让同来的副手去接管南门,然后让人守住府邸大门,封锁消息,只许进不许出,只要是进门的人一律解除武装,送到偏院扣押,不得走漏了风声。
他知道必须步步为营,不动声色的尽可能拖延时间,直到扶余丰璋带领的后继赶到,才能确保大局。
沙吒相如宅。
“拿温壶来!”沙吒相如高声喊道:“那个银的大壶,快些!”
“相如,国相召见!”黑齿常之无奈的看着自己的朋友:“你还喝酒不太好吧!”
“召见我们的不是国相,而是那个扶余忠胜!”沙吒相如反驳道。
“就算是扶余忠胜,也不应该浑身酒气去见他吧?”
“我已经在巡了一上午城了,现在又渴又乏,必须喝上一大杯热酒解解乏!”沙吒相如:“而且你我都知道,国相根本没病,这就是一场戏,而我不过是戏台上的背景,背景有没有喝酒重要吗?”
“好吧,那你快些!”黑齿常之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他心里也知道沙吒相如说的没错,这不过是鬼室福信为扶余忠胜准备的一场戏,黑齿家世代都是手持弓矢的将种,可不是戏台上装腔作势的戏子。
“急什么,冷酒怎么喝?”沙吒相如将一只牛角杯推到好友的面前:“你也陪我喝一点。”
还没等黑齿常之开口推辞,外间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访客神色惊恐:“不好了,不好了,沙吒将军,沙吒将军,国相死了!”
“国相死了?到底是我醉了还是你醉了?”沙吒相如笑道:“常之刚刚从国相府过来呢!那时国相还好好的呀!”
“哦,黑齿将军你也在呀!”来人这才注意到黑齿常之,神色有些怪异:“您刚从国相府里来?”
“不错!”黑齿常之点了点头:“国相让我召集诸将去他那儿,他要委任一人代理军政。你方才说国相死了,是你亲眼所见吗?”
“那倒不是!”访客苦笑道:“我有个侄儿在国相府里当书吏,方才跑到我那儿,跌的头破血流。他说从周留城来了一位贵人前来探望国相,进去没一会儿就提着国相的首级出来了,说什么国相擅杀大臣,奉诏诛杀,余者无罪。然后他们就被收缴了武器,关到了偏院。这小子越想越害怕,怕被人杀了,就偷偷翻墙逃了出来……”
第167章 奔走
听着那访客絮絮叨叨的讲述,黑齿常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对方的虽然说的前言不搭后语,但与自己所知道的情况十分契合。
显然那扶余忠胜是奉命而来,用计把自己支走,然后寻机杀害了国相,那扶余丰璋好狠的心,鬼室芸肚里还有他的孩子,却下得了手杀了自己的妻舅。
“黑齿将军,黑齿将军?”访客见黑齿常之神情恍惚,赶忙问道:“我说的是不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那从周留城来的贵人是不是叫扶余忠胜,是陛下的弟弟?”黑齿常之没有理会对方的发问,反问道。
“好像是的吧?”访客不确定的答道。
“那请把你侄儿请来,我想确认一下!”
“对,对,我立刻回去叫他!”
“常之,你觉得是真的吗?”访客刚离开,沙吒相如就低声问道。
“可能性很大!”面对自己的好友,黑齿常之没有隐瞒:“我也知道国相和陛下之间关系最近很紧张,但没想到会弄到这种地步,真的没想到!”
“世间事都是靡不有初鲜克有终,陛下和国相也是这样!”沙吒相如冷笑道:“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自然是为国相报仇!”黑齿常之神色阴冷:“国相某些事情的确做的有些过分,但百济能有今日的局面是绝对离不开他的,与陛下更是有再造之恩,还是姻亲。纵然有罪,也有八议(所谓“八议”是指法律规定的以下八种特殊人物犯罪,不能适用普通诉讼审判程序,司法官员也无权直接审理管辖,必须奏请皇帝裁决,由皇帝根据其身份及具体情况减免刑罚的制度。这八种人是: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减罪,岂可暗室露刃?”
“噗嗤!”沙吒相如大笑起来:“常之你昏头了吧?国相手里有几万兵,又占着任存山城,陛下要是如你说的那般,两边非杀个你死我活不可,那唐人和新罗人还不喜疯了?照我看陛下这么做没错,既然两边必须有一边死,那流的血越少越好!”
“血还没开始流呢!”黑齿常之一边束紧腰带,一边冷笑道:“国相被杀的消息还没有传播开来,若是传播开了,哼!你以为就凭扶余忠胜那一纸诏书能压得住?”
“常之呀常之,你真是气昏头了!”沙吒相如摇头叹道:“你该不会以为陛下想不到这些吧?若是我猜的没错,肯定有大军为后继,说不定统军的就是陛下自己,到了那个时候,外有大军压境,内有王室正统,有几人会不要命为国相报仇?”
“若是如你说的这样,那的确是大局已定!”黑齿常之叹了口气:“权位之争便是如此,一步错,步步错,再无挽回的机会!”
“是呀!”沙吒相如叹了口气:“国相也算得上是一世枭雄了,想不到落得这般下场,也罢!常之,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乘着城中未定,我想走!”
“走?”沙吒相如看了一眼黑齿常之,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也好,你这些日子颇得国相信重,早晚出入府邸,城里人都看的清楚,只怕接下来会有人在陛下面前说你的坏话,早走早好,省的麻烦!”
“我倒不是怕有人进谗言!只是看唐军未退便诛杀重臣,着实不像是能成大事的样子。所以想躲得远远的,落得一个清净便是!”
“百济就这么大,哪有清净的地方?去倭国?可眼下倭国也是站在陛下一边的!”沙吒相如摇头笑道:“常之,我记得上次你和我说城中有个唐人使者,对不?”
“不错,怎么了?”
“眼下肯定没人去管那个使者,你立刻去救了那个使者,然后和他一起投靠唐人去!”
“投靠唐人?”
“对呀,这样一来你我兄弟二人各处一边,如果最后唐人赢了,那兄弟你就是有功之臣,可以庇护我;如果陛下复国成功,那我自然也是有功之臣,也能庇护你,岂不是万全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