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你把手头上的事情都交给别人,专心把这件事情做好!”柳安两腮泛红,仿佛犯了热病:“咱们这次能不能在尔扎岗上活下来,就看这玩意了!”
周留城(又名州柔城)。
“你看,这是最上等的丝绸,是从大唐扬州来的!”兄长挑起长袍给她看:“来,摸摸!”
鬼室芸摸了摸,衣料正如哥哥说的一样柔软,流过她的指尖,她从未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她突然有点害怕,抽回了手:“这是哪来的衣服!”
“这是特别为你准备的!”鬼室福信笑道,很少有人能在他的脸上看到如此轻松的笑容:“最好的扬州丝绸,水红色,正好配你。还有黄金束冠、各种各样的宝石首饰,今晚你必须比所有人都美丽,让丰殿下的目光离不开你!”
“丰殿下?”鬼室芸张大了嘴巴,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作为百济王室的疏宗,鬼室芸对王室的情况十分了解。在义慈王的诸多儿子中,幼年时便被送到倭国为质的扶余丰璋是个边缘人,只不过百济王都被唐军攻陷后,义慈王与诸子几乎都被一网打尽带回大唐,扶余丰璋也就成为了复国者们为数不多的选择了。
“对!”鬼室福信露出自得的笑容:“今晚我将率领众人迎接丰殿下,他将成为新的百济王,而你将成为他的王后!”
“可,可是我听说倭王已经许配贵女与丰殿下为妻了!”
“国王又不止有一个妻子!”鬼室福信的眼睛里闪烁着狂热的光:“有朝一日,王座上的新王必须有我们家的血脉!”
第22章 联姻
鬼室芸没有说话,她知道兄长的野心绝不仅仅成为新国王的妻兄,也许当初他只是想把唐人赶出百济,但时过境迁,兄长想要的东西就要多得多了。不过鬼室芸知道最好不要戳破兄长的梦,鬼室福信暴怒起来会非常可怕,即便是亲妹妹,她也不想看到。
“时间不早了,来人!”鬼室福信轻拍了两下手掌:“来人,替我妹妹梳妆打扮!”
侍女无声的走了进来,她们在木桶里倒满热水,洒入香油。她们用布巾包裹住鬼室芸的头发,搀扶她迈入木桶。梳头仆妇替她梳洗头发,理清纠结起来的发束,用香油涂抹梳理,而侍女则一边为她刷洗背部和双脚,一边称赞丰殿下的英俊和威武,据说倭人派出五千人护送他回国,倭王还亲自统领大军作为后援。侍女一边洗一边说,没完没了,而鬼室芸却一言不发,她能够听到窗外不时传来的号角声和军队的操练声,她知道百济人面临着是何等可怕的敌人,而此时似乎兄长考虑的最多的不是战争,而是别的。
沐浴清净之后,侍女扶她起身,拿毛巾擦干她的躯体。梳头女仆把她的头发梳理得亮如镜子,侍女则为她搽上珍贵的香精,两腕、耳后、双唇各轻触一抹;接着为她穿上白色丝绸内衣,再罩上水红色的外袍,衬出她绯红色的两腮。梳头女仆为她戴上金质束发宝冠和镶着紫水晶的金手镯,宝石耳坠、戒指和脚镯。
“真是一位天女呀!”
梳头女仆赞叹道,侍女也赞不绝口,两人将一面铜镜推到鬼室芸的面前,少女看着镜子中那个有些陌生的身影,禁不住有点浑身发冷。
鬼室福信在门口的游廊等待,当他看到鬼室芸出来时也站起身来,面露震惊:“你过来,转个身,很好,非常好……”“达佐!”梳头女仆躬身道:“今晚丰殿下的眼睛一定无法离开小姐的!”
“嗯!”鬼室福信满意的连连点头:“很好,那接下来的你就教授我妹妹一些女人必须知道的事情!”
“是!”
周留城位于距离熊津江入海口不远的一个高岗,在都城被唐军攻陷之后,这里就成为了百济复国运动的中心。与绝大部分百济城市一样,周留城也是一座山城——或者说围绕着山城发展起来的城市,而紧贴着山城的便是一座寺院——弥勒寺,拔起的三座佛塔,投影在清澈的江面上,在这片土地上,城墙护卫肉体,寺庙护卫心灵,缺一不可,密不可分。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黑齿常之虔诚的跪伏在甲板上,向高岗上的佛塔叩首祈祷,在他的身后,士兵和水手们也纷纷伏地叩首。自从公元四世纪,朝鲜半岛陷入了高句丽、新罗、百济三国战乱的状态,对于下位者来说,常年的战争迫使他们找到一种能有效从痛苦现状中解脱出来的办法,至少是一种能使他们获得心理平衡的精神寄托;而对于上位者,面对胜败无常、前途难料窘境中,他们也需要一种新的宗教理论来巩固政权、维持自身的统治。佛教的传入同时满足了所有人的要求,很快就击败了所有的本土宗教,成为了从上到下各阶层的共同信仰。
“看,倭人的兵船!”
黑齿常之回过头,顺着沙咤相如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前面的河湾处隐约可见一排排桅杆,从旗帜和船舶看与百济的颇有不同,应该就是护送扶余丰璋回国的倭人兵船。
“我听说这次丰殿下回国,倭王十分慷慨,不但派兵护送,还赠予许多兵甲、粮食和布匹!”沙咤相如的声音低沉:“而鬼室福信却把这些东西都扣在手中,不予分发!”
面对同伴的抱怨,黑齿常之没有立刻回答,几分钟后他才低声道:“他本来就是王室疏宗,又是达佐,这主帅之位本就是他的……”“那可未必!”沙咤相如冷笑道:“疏宗就不是王室,若论血统家世你我也不差于他,至于官职,那也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大伙儿都是一般高。若论功绩,我们攻下真岘城,切断了新罗人的援兵之路,谁能比得上我们?凭什么他就摆出一副人上人的样子来?”
“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当初起事谋划最早的也是他,首义之功也应该是他的!”
“首义之功也不是他一人的,当初信上可是两个人,还有道琛法师呢!”
船速渐渐慢了,最后轻轻一震,靠在了岸边的栈桥上。黑齿常之的脸色不太好看,沙咤相如的话就好像一把锋利的小刀,剖开了面纱,将残酷的现实呈现在他的面前——在复国运动的内部已经出现了一条深深的裂痕,他禁不住暗想,这样能够击败强大的唐军吗?
大厅之中,四周的墙壁上石灯笼里的灯油燃烧不绝,弥漫着鞣制皮革特有的气息,黑齿常之小心的观察着四周,他注意到许多人宽松的袍服下都有皮甲,腰悬刀剑,这可不太对!难道今晚这里会爆发一次火并?
“丰殿下到!”
随着侍者拖长的声调,扶余丰璋穿过走廊,走进大厅。黑齿常之赶忙让开道路,向其敛衽下拜,利用眼角的余光,他看到扶余丰璋的身材矮小,面貌阴柔,右手边是一位锦袍金冠的绝美少女,紧随其后的是一名捧刀汉子,应该是扶余丰璋的侍从护卫。黑齿常之正准备在人群中寻找鬼室福信和道琛的身影,却发现扶余丰璋的目光朝自己这边转过来,赶忙低下头,避开与其对视。
“那个女孩就是鬼室福信的妹妹!”沙咤相如没好气的说:“这家伙总是抢先一步!”
“鬼室福信的妹妹?”
“对,你没想到吧?他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沙咤相如冷笑道:“鬼室福信的妹妹成了新王后,这下道琛可争不过他了!”
沙咤相如并不是厅内唯一的明眼人,当鬼室福信与道琛分别站在扶余丰璋两侧时,站到鬼室福信那边的人远多于道琛,这让鬼室福信笑的愈发得意,仿佛他已经赢得了这场胜利。
第23章 阿衡
沙咤相如并不是厅内唯一的明眼人,当鬼室福信与道琛分别站在扶余丰璋两侧时,站到鬼室福信那边的人远多于道琛,这让鬼室福信笑的愈发得意,仿佛他已经赢得了这场胜利。
“常之,我们也站过去吧!”沙咤相如低声道:“再不过去就晚了!”
“我不想过去!”黑齿常之却站在原地不动。
“你疯了吗?”沙咤相如瞪大了眼睛:“鬼室福信的度量可不算大,他那边的人至少有道琛这边三倍!”
“不,我哪边都不站!”
“哪边都不站?”
“对,你也说过了我们论家世论功绩都不比别人差,为啥要依附鬼室或道琛?”黑齿常之稍微停顿了一下:“再说你觉得丰殿下会高兴看到鬼室福信有这么强的势力吗?哪怕他是自己的妻兄!”
沙咤相如愣住了,他看了看坐在上首的扶余丰璋,又看了看右手边的得意洋洋的鬼室福信,脚步停住了:“好吧,这次我听你的!”两人站在厅的末尾,既不属于道琛,也不属于鬼室福信,格外的显眼。
“诸位!”鬼室福信浑厚的嗓音响起,大厅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这个男人身上,只见他满脸都是得意的笑容,指着首座上的扶余丰璋道:“今年八月,唐人联合新罗,破我都城,毁我宗庙,先王诸子皆被掳走。幸神佛护佑,倭人送丰殿下返国。国不可一日无君,今日便请丰殿下登基为王,率领我等夺回旧都,驱逐唐人,复我百济!”
“夺回旧都,驱逐唐人,复我百济!”
鬼室福信话音刚落,站在他那边的众人便齐声应和,即便是道琛这边的也有不少人开口赞同,显然在拥立扶余丰璋登基为王这件事情上可谓是众望所归。但扶余丰璋本人却称自己德能浅薄,不足以继承先王之业,众人都以为这是扶余丰璋故作推辞,纷纷再三劝进。
“以老僧所见,丰殿下登基的时机并不成熟!”道琛的发言让鬼室福信一阵狂喜,他没有想到对手竟然会说出这种蠢话来,他甚至不用自己开口,道琛就被众人的怒吼声淹没了。
“殿下,道琛对您不忠!”
“请将道琛拿下!”
……
不管心中作何想法,至少扶余丰璋此时风度依旧,他举起右手,大厅里重新平静了下来。
“道琛法师,可以听听你的理由吗?”
“遵命,殿下!”道琛向宝座上的扶余丰璋欠了欠身体,浓密的胡须垂过膝盖:“身为王者,须得为当世垂范,如今先王尚在人世,丰殿下您刚刚回国便登基为王,只怕在神佛面前也说不过去呀!”
“可是父王是在唐人手中呀!难道要等到父王去世我才可以继位?”
“克复旧都即可!”道琛道:“只需克复旧都,大王之位便非您莫属,世上再也无人可以多言一句!除此之外,我百济若想复国,不可不借高句丽之力,您暂不登基,在这方便也可以灵活一些!”
扶余丰璋点了点头,对于道琛的前半段话他并不太在意,不过后半段话倒是正中他的心事。唐军渡海灭百济乃是其对高句丽宏大攻略的一部分,因此当百济亡国之后,高句丽不顾自己的西线和北线与唐军主力正在进行的激战,抽出相当数量的兵力攻打新罗,以支持百济的复国(当时高句丽与百济并未接壤,中间被新罗隔开)。考虑到当时高句丽手中也有百济的王室成员人质,如果扶余丰璋现在就登基称王,那就很可能会激怒高句丽,停止进攻新罗,这无疑对百济的复国运动是不利的。
“法师所言甚是,那你觉得我现在应该用什么名义呢?”
“殿下乃是先王爱子,既然先王为唐人掳去,殿下便以阿衡之任,暂摄其政!”
“甚好!”扶余丰璋满意点了点头,他虽然在幼年便被送到日本当人质,但还是受过很好的汉学教育,知晓道琛说的阿衡乃是商代名臣伊尹担任过的官职,伊尹辅佐商汤灭夏之后,又先后辅佐商汤之后的四任君主,当商汤的长孙太甲不遵守商汤遗留的法度,伊尹便将太甲囚禁在成汤墓葬之地桐宫,自己掌握朝政,并作《伊训》、《肆命》、《徂后》等训词给太甲,让其学习。太甲在桐宫三年改恶从善,商汤方才将朝政交还给太甲,去世后伊尹被以天子之礼安葬。这等官职距离称王也不过是半步之遥,正和他的心意。
“殿下!”鬼室福信见状急了,赶忙上前道:“俗话说名正言顺,眼下豪杰云集,为的就是拥立新王,立下不世之功,若是错过这一机会,失却人心,那可是后悔莫及呀!”
“驱逐唐寇,恢复旧都才是人心所向!”扶余丰璋的声音带有一种金属的铿锵,他站起身来,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停留在黑齿常之与沙咤相如的身上,突然笑道:“你们两人叫什么名字?”
黑齿常之与沙咤相如愣住了,两人都完全没有想到扶余丰璋会点到他们两个,片刻后才回过神来,敛衽下拜道:“下官黑齿常之(沙咤相如)!”
“黑齿常之?沙咤相如?就是你们两个克复真岘城?”
沙咤相如闻言大喜,赶忙大声道:“不错,正是我们两人!”
“好,很好!”扶余丰璋笑的愈发和蔼了:“真岘城是唐人通往新罗的要道,你们二人此功不小。若是我将恢复旧都的先锋委任给你们二人,想必也不会让我失望!”
“臣下遵命!”沙咤相如赶忙叩首领命,黑齿常之犹豫了一下,大声道:“殿下,臣下并非不愿为殿下效力,只是手下士卒甲仗不全,恐怕难以抵抗唐寇,有损殿下声威!”
“原来是这个!”扶余丰璋笑道:“福信公,你从倭国所赠的兵甲中拿出铁甲三百领,长枪一千支,箭矢五万给这两位!”
第24章 矛盾
鬼室福信的脸色就好像有人狠狠的对他的下半身踢了一脚,他的身体微微后仰,目光转向扶余丰璋,好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怎么了?”扶余丰璋用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戏谑的语气笑道:“我记得昨天晚上您还亲口向我保证甲仗犀利,足以复国的呀?”
“遵命!”鬼室福信知道大势已去,只得俯首遵命。
“很好,黑齿、沙咤二人为前部督,领所部为大军先锋,鬼室福信为左将军!道琛法师为右将军!分统各军攻打故都!”
木桌上的猪肩肉被烤的金黄酥脆,香气扑鼻,但沙咤相如与黑齿常之却都没有动手,今天在大厅所发生的一切让两人毫无胃口。
“相如,我还是有点不明白!”黑齿常之问道:“今天丰殿下为何不登基为王?不但如此,他还册封道琛法师为右将军,与福信公等夷?”
“我想丰殿下与福信公的关系并没有表现上那么好吧!”
“这怎么可能?当初力主从倭国迎回丰殿下的就是福信公!殿下回国后福信公不但全力支持他登基为王,还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他呀!”
“事情恐怕不像你想的这么简单!”沙咤相如摇了摇头:“如果今天丰殿下就登基为王,那么功劳最大的无疑是福信公,加上他的妻子又是福信公的妹妹,朝堂之上恐怕都是他的党羽?那时候丰殿下这个王想必当起来也没什么滋味吧?”
“这倒是!”黑齿常之想起先前在厅中鬼室福信身后人头攒动的样子,不由得点了点头:“但丰殿下今日这些做法又有什么好处呢?”
“那好处可就大了!”沙咤相如笑道:“你想想,既然他今日没有称王,那福信公的拥立之功自然就没有了。他也说了,克复旧都方才登基为王,那么论功行赏的时候谁战功多,谁战功少,就不是福信公一手遮天了。他又封了道琛法师为右将军,与福信公等夷,福信公无论想干什么,都有道琛法师牵制,当这种王岂不是要舒服多了?”
“不错!”黑齿常之拊掌笑道:“那丰殿下让我们两个当前部督,赐予兵甲的原因也是为了对付福信公?”
“是呀,前部督是最容易立功的地方,丰殿下封道琛法师为右将军是为了牵制福信公,而非对其信任。咱们两个当时哪边都没站,当然用咱们两个啦!”沙咤相如笑道:“当时福信公的脸色有多难看,你难道没看到?”
“这倒是!”黑齿常之点了点头:“不过这么看来,福信公还真是惨,费尽心力把丰殿下从倭国请回来,还送上自家妹妹,对方不但不领情,还使出这种手腕来,换了我还不活活气死!”
“帝王之家嘛,有什么法子?”沙咤相如冷笑道:“鬼室福信当初把妹妹送过去也是没安好心的,丰殿下见招拆招又有啥不对的?唯一可怜的就是鬼室福信的妹妹,一边是兄长,一边是丈夫,她一个弱女子夹在当中难做人!”
“是呀!”黑齿常之叹了口气:“相如,这么看来周留城也不是久留之地,我们还是早点离开吧!”
“嗯!”沙咤相如点了点头,拔出小刀将烤猪肩一分为二:“甲仗咱们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沿途募集的兵马也是如此,待到攻下泗沘城,功劳也是如此,如何?”
“好!”黑齿常之抓住一半猪肩肉:“一人一半!”
泗沘城、尔扎岗。
夜色中的篝火,犹如坠落的繁星,时而舒展,时而收缩,仿佛有生命一般。
袁飞站在望楼上,即便他身着皮裘,但寒风依旧能够直透骨髓,将灵魂冻结。脚下的马厩传来战马的嘶鸣,还有马蹄践踏地面的声响,他跺了跺脚,好让已经有些麻木的脚恢复知觉,但无济于事。他正犹豫要不要找个避风的地方揉搓一下。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谁!”袁飞紧张的握住腰间的刀柄。
“是我!”
“校尉!”袁飞已经听出王文佐的声音,赶忙敛衽下拜。王文佐伸手将其扶起,笑道:“怎么样,很冷吧?”
“还好!袍子很厚实!”
透过呼吸凝成的薄雾,王文佐能够看到部下头发和胡须上的霜冻,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待会下了勤,好好睡一觉,接下来的早晚勤务你都免了!”
“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