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庭芝高捧岳家军三代目孟珙的牌位,姜才手持老帅余玠留下的衣冠,苏刘义、苏景瞻父子,怀抱着叔祖苏师旦、祖父、二祖等人的画像。
张世杰独树一帜,手中没有拿任何祭祀之物。
而是分别提溜着被绑成了死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的董文炳、范文虎二人,两个蒙元政权中最大的汉奸,准备等会杀他们祭旗,以慰英魂。
众人看见了忽必烈,纷纷露出了仇恨的神色,但因为入城要紧,谁都没有停下步伐,就这样一路远去。
忽必烈心如铁石,丝毫没有被这一幕所触动,反而无比刚强地挺直了腰板,像是草原上弯弓射雕的一支利箭。
眼见大军已然进入城中,岳飞终于放开了对他的钳制。
他一能够开口,立即殊为不屑地说:“不过是昔日朕手底下的残兵败将而已,没什么值得一提。”
前方,李庭芝听到这话,登时勃然大怒:“残兵败将?!”
他高高举起了老师孟珙的牌位,声音一字一句,淬满了欲置人于死地的杀机:“当年你伪元政权被孟师屡次击败,撵到北方,打成死狗,望风而逃数百里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残兵败将」?”
他又指了指身边的余玠衣冠:“当年余玠镇守四川,构垒守蜀,蒙哥在钓鱼城下折鞭暴亡。要没有这件事,你忽必烈岂能成功上位,指不定尸骨烂在了什么地方。那时,你怎么不说「残兵败将」?”
“当年彭大雅修筑重庆城防,你伪元十万雄兵竟不得前进一步,只能仰头兴叹高城难翻,关山难越,最后不得不使出反间计才将人除掉,你怎么不说「残兵败将」?”
“什么技不如人,在道理上却没有高下之分,不过是欺软怕硬的东西!”
“你以为万民大会是来审判你的?错了,我们是代表四十年间所有被你害死的无辜冤魂,找你复仇来了!”
“无耻狗贼,你屠城灭地,倒行逆施,让我中土大好河山遍布腥膻。纵天地虽大,已无你一寸容身之地,万民谁不想饮你之血,啖你之肉,将你寸桀凌迟,片片化为灰飞!”
李庭芝言词锋利,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心中只觉得痛快极了,但猛然一惊。
糟糕……
一时间嘴快没绷住,师祖还在旁边,他一下搞这么凶,不会降低在师祖心中的好感度吧。
李庭芝顿时蔫了,惴惴不安地看向岳飞,身上完全看不到半点方才骂人的精气神。
岳飞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当作安抚,转头看向忽必烈时,眸底已蕴了一层深深的寒意。
他冷然说:“改朝换代是寻常事,亡国灭种却不是。”
“我岳家军所过之处秋毫无犯,所平之城百姓皆安,你只图攻城略地的一时之快,却不愿承担将城池纳入羽下管辖治理的职责,百业相积,终有果报。”
忽必烈动了动唇,本想说些什么“败者的命运本就不由自己支配”之类的话,但转瞬想到,自己也是失败者,岳飞如何处置他都不为过。
岳飞将一张纸掷在忽必烈面前,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蒙古军队这些年的屠城杀人恶行。
绛州之屠,成吉思汗大将木华黎屠尽晋安府。
洋州之屠,三万骑入大散关,屠灭洋州满城尽赤。
静江之屠,投降之后,阿里海牙害怕当地百姓叛乱,将满城百姓尽数坑杀。
甚至还有一些从前不属于大宋疆域内,但同样遭到了蒙古军队屠戮的地方,比如北方的秃里思哥,因为这里现在已经被岳飞打下来了,一笔笔血账自然都要记上。
最后面,写的是近期因为元廷内部动乱,军队火并,惨死的无数忠良和百姓。
忽必烈看着纸张,一时哑然。
他铁石心肠,本不至于为一张纸上的记载而震动,可他这时抬眼扫了扫满城的蒙古勋贵,和他从前的臣子属下们。
每一个,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厌恶和忌惮,早已不视他为君,就连当年发誓要随他走到最后的察必皇后也是如此,神色冷漠,视若无睹。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哦,原来是从他开始排除异己,对察必皇后见死不救,甚至间接让太子真金幽愤而死啊。
忽必烈恍然意识到,自己这一生,原来真是一个无比失败的皇帝。
“我和你不一样”,岳飞淡淡地说,“你欠天下人的血债,只有向天下人偿还,我不会因为一己私怨就处置你。”
“岳家军不是打败你的匕首,是刺向你的审判之剑。”
……
宋军入城后的第二日,带着无数的棺木、牌位、衣冠遗物,举行了祭天仪式。
岳飞手持樽酒,朗声诵读辞文,面向南方,遥祭刘裕的初宁陵。
自察必皇后、丞相安童以下,一干蒙元宗室、高官大臣,俱在高台下拜倒,作臣服之态,行臣子之礼,再三叩首。
察必皇后还献上了大元玉玺和帝王印策,这一日,象征着大元政权的旗帜永远坠落,一个大一统的新时代即将开始。
岳飞念完了祭文的最后一个字,万里丹宵垂日,无尽的烈日华光刹那间破云而来,照彻在天地间,一片煌煌朗照,天清地净。
刘宋自此,四海归一。
许多人沐浴着灿烂的朝阳,都止不住地悲从中来,泪流满面,一声声地告诉身边的那些棺木灵柩,你们看见了吗,这阳光太刺眼了。
终于有了这一日,从今往后,所有的汉人都能挺直脊梁,重新行走在阳光下。
视频那端,刘裕看着这一幕,看着岳飞独立在高台上的身影,只觉得心绪沸腾。
进入副本的十年间,岳飞完成了一件又一件绝无可能的奇迹,从无到有,一点点建造起了一个辉煌似锦的帝国。
那是他的帝国,也是……孤的帝国。
刘裕默默地想着,世间怎么会有岳鹏举这样的人呢。
所谓的国士无双、冠绝当世、古来英杰……似乎所有一切美好的词汇,那些用来描述将星与名臣的概念,都不足以用来形容他。
世间再也不会有岳鹏举这样的人了。
他是孤一生只有一次的幸甚至哉。
那日在时空长河中垂钓起南宋位面,大约就是孤此生中做得最正确,当然也是最幸运的一件事。
此刻,刘裕深感与有荣焉,却又遗憾于自己这一路并不在场,不能和岳飞并肩作战。
好在来日方长,还有很多路可以一起走呢。
刘裕思索了一通,当即决定回头……给刘阿斗和诸葛丞相修一修祠堂,旺一旺香火。
宋祖陛下自有一套逻辑,如果不是他魂穿成了阿斗,完成了季汉北伐,他就不会获得跨位面垂钓的机会,自然也就不能遇见岳飞了。
必须得好好感谢一下!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的丞相/阿斗:“……”
啊这,我们该感到荣幸吗?!
祭天完毕,也完成了政权正式交接的仪式之后,宋人们顿时解决了一桩大心事,开始大开庆功宴。
社交恐怖分子苏景瞻,抱着两坛酒,从东头溜到西营,见到谁都能拉呱一通,主打的就是一个放飞自我。
和他一样欢欣鼓舞、狂歌痛饮的人还有很多,十年血战,终于胜利了,从此我们就是天下的主人,开心一下怎么了!
主庆功宴上,众人提前很久就开始到处寻找岳飞,让他坐最主桌,却怎么都找不到人,只好去问岳家军四代目李庭芝。
李庭芝也同样迷惑不解,过了好一会,猛然想起一事,叹了口气:“师祖明天就会回来的。”
众人再问,他只是摇头不答,反而自己也不去庆功了,只是在府邸中,看着恩师孟珙的牌位怔怔出神。
就这般呆坐了许久,李庭芝忽然一骨碌爬起来,翻箱倒柜,找了一个空白灵位,准备再刻一个。
“忠毅公毕再遇之位。”
他知道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
元朝大都,曾经也是金人的中都燕京。
这是当年的岳家军——是绍兴年间岳飞亲手训练出来的第一支岳家军,而不是他麾下这种半途上路的岳家军。
曾无数次浴血奋战,想要打进此处,收复中原,却终究未能如愿以偿的地方。
那一批渡江以后最早的战士,或战死沙场,捐身埋骨,或屈馋庙堂,含冤归去,或被迫归田,郁郁而终,或渐次凋零,埋葬在岁月中。
当时的他们,也曾在黄河之岸,北望中都千万里,如见不可逾越的关山。
但他们的心中并无畏惧,只有欲拔剑对天一战的万般豪情,直到最后战友接连倒下,金兵连年侵边,却是举世茫茫唯剩我,独自飘零于尘海烟光,不复戎装。
李庭芝恨不得痛打自己几下,他怎么就不记得要带上这些前辈的灵位一起进入大都呢,这才过去了一百年啊,人们就只记得抗元,不怎么记得抗金了。
谁都可以忘,只有他作为岳家军的四代目,最不应该遗忘。
李庭芝找出了一大堆空白牌位,准备挑灯战夜,补刻一下岳家军一代、二代的前辈。
当然,他也知道,这世间有一个人无论何时,行于何地,绝不会遗忘他们。
那就是师祖。
夜色深沉,凄凉的月影如春絮缓缓飘落,嵯峨的浓雾环合,笼罩了长廊尽头。
岳飞坐在庭中,铺开纸笔,独对一盏风中飘摇的孤灯,一笔一画地记录着那些名字,那些当年岳家军中,死沙场,死庙堂,死幽狱,或马革裹尸,或焚身成灰,或尸骨无存的那些名字。
一生抗金,出生入死,终究未见到大军打入金朝中都的那一天。
“岳云、张宪、王贵、梁兴、牛皋、王经、董先……”
每写一个名字,眼前都依稀有画面浮现,那是往昔相处的一幕幕,他与这些逝去的人,他的孩子、友人、战友与同袍。
岳飞想到了那些岁月,唇角似乎泛起了一丝渺远的笑意,落笔也不再布满了血与火,而是逐渐变得温和起来,像是添笔润入了层云深处,一丝轻细缓缓渗出的月光。
在这个位面,与你们经历过这段人生的不是我。
可我,亦是久别归来人。
视频那头,刘裕将镜头聚焦在纸上,尚且还活着的岳云等人都凑过来看,各自泪眼朦胧。
岳飞写完了自己的将领,又写了几百个熟悉的战士姓名,岳家军巅峰时逾十万之众,他当然不可能清晰地记得每一个人。
刘裕为了配合他,和刘穆之等人一道加班加点,连夜从各种记载书册、奏折报表中找出了若干岳家军战士的姓名,拼拼凑凑,告诉了岳飞。
第二日,晨光熹微,天将破晓的时候,岳飞终于将绵延数百张纸的名字写完,一张接一张,投入烈火中。
青烟袅袅升起,垂直地飘到天上,被阳光照耀着直冲云霄,仿佛要将这条音讯带给九天之上的灵魂。
他轻声说:“贼已平,虏已灭,王师已定中原,你们可以安息了。”
……
忽必烈即将在全天下面前,进行公开审判的消息,如风一般传遍了四面八方。
听到消息的人,无不瞠目结舌。
这什么操作,我们真没见过!
自古以来,天子便是天日之表,皇极位正,至高无上,现在百姓们不仅要以下犯上,以卑僭尊,居然还可以进行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