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整一开始还只是在作秀,到最后越来越动感情,忍不住号啕大哭,悲从中来,苍凉的神色在0.0001秒之内占据了他满是算计的眼。
“想当年我在老帅孟珙帐下作先锋,也曾立誓过要精忠报国,做一个像老帅一样顶天立地的人。”
“可是宋廷给的实在太少了啊,吕文德狗贼抢我功劳,坏我声名,甚至还要取我性命,就因为我是北人,与南方众将格格不入。”
“像我们这样的江北归正客,自稼轩公开始,到近来的张世杰,何曾有一日被当作人看!”
刘整越说越悲伤,涕泪交流,看起来如同一条被打断脊梁的狼,可怜极了。
文天祥终于忍无可忍,不想听他在这里掰扯宋廷过去四十年的烂帐,用力将自己的衣袖扯回来:“今日你是想降也得降,不想降也得降,死战一说休要再提!”
他来到泸州太晚,已经大军围城,来不及做太多的城壕和建筑布置。
所以泸州城定然守不住,只能先疏散百姓,而后本方人再诈降绝境求生一把,杀入蒙营,以观后效。
刘整大声道:“我不,我要死战到底!”
文天祥冷冷地说:“趁早出降,还可以去摸清蒙营地形。”
刘整:“我定与泸州城共存亡!”
文天祥:“少废话,你到底走不走?不走我把你绑了去!”
一旁的众人:“……”
太荒谬了,双方的立场瞬间出现了颠倒,仿佛来到了无限镜像反转的世界。
便在这泸州城内的局势一触即发的时候,一条文书改变了一切。
原来,在四川境内的吕文德军队节节败退,实在是撑不住了,宋理宗决定割地赔款,向蒙古议和,以便腾出更多余力来剿灭张世杰与陆秀夫。
议和文书中有一条,正是割让泸州城和周边七座小州县。
同时也向泸州众人传诏,直接斥责他们为逆贼,让他们不得妄动,就此归降,而后进入朝中等待发落。
城中众人见状,面色沉凝如水。
我们自发地走入险地,为国家戍守边关,朝廷非但不承认我们的功绩,还想要逼我们去死?
刘整咆哮道:“一定是贾似道和吕文德搞出来的东西!”
现在横竖都是一死,降也是死,不降更是死,他反倒态度坦然了,充满讥讽地看了一眼文天祥:“瞧瞧,这就是你打算维护的国家。”
话虽是如此说着,他却像所有人一样,将充满希冀的目光投向了文天祥。
文天祥握着这张信纸,眼睫低垂,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这是一个在整个位面都成为了至关重要转折点的时刻。
后世的历史学家们对此莫衷一是,有人说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有人说他思考了整整一下午,直到日落西斜。因为在场的各人后来写回忆录时,对这一刻的叙述各不相同。
对他们来说,这仿佛是短短一瞬,又像是一个世纪般漫长。
“我们突围出城,回到江西去征战,不称宋臣。”
那里不仅是前线,信州等地时时有失守的危险,而且在场的众人都是江西人,在本地甚有人脉,很快就能招募起十万大军。
宋末年间,第一支有组织、有统帅、有稳定大后方根据地和基本盘的地方军阀政权,就此诞生了。
他们不同于陆秀夫等人的汉军,是遥相呼应,各自为战,它们一开始就将文天祥推为领袖,众皆膺服。
什么,你说刘整不服?
刘整他已经无了!
吕布猜到了城中可能一片人心惶惶,有人打算趁夜突围,提前在泸州城外各处设了重重埋伏。
张千载一马当先,杀在最前方,如此磅礴的提醒,让人看着就有安全感啊!
刘整鬼鬼祟祟地向他身后靠近,准备让大佬带自己飞,不料张千载马蹄一撅,猛然将他掀翻在地,后面十余骑轰然跟上,尽皆从刘整身上踩塌了过去。
刘整两眼翻白:“救……”命啊!
张千载声如雷鸣,盖过了他的声音:“方才是什么东西过去了?”
谢枋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提剑来回冲击:“别管了,赶紧突围!”
众人当下呼啸如风,一个接一个,很快就将刘整踩踏得不成人形,刘整的老部下对此浑然不觉,早跟着文天祥追风掣电般地飞驰远了。
蒙军这一战大胜,斩敌过万,文天祥等人兵力留存得不多,但等他们回到家乡,很快就能进行新的补充,核心力量并未受损。
吕布天明后一看,哦豁,好残忍,这刘整已经完全扁下去了,两眼翻白,死不瞑目啊!
“葬了吧”,他兴致缺缺地挥挥手,昂首踏入了阳光下的泸州城。
这一战圆满完成了!
……
文天祥等人江西起兵的事情传到临安,贾似道狠狠地进行了一番无能狂怒,派过去好几批贾家私军人马,都被悲愤的众人打回了头。
眼看一座座城池都独立了出去,搞得朝廷极度面上无光,但打又打不过,能怎么办呢?
贾似道那天才般的大脑动了动,忽而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设立藩镇!
史书记载了他这一句神一般的言辞:“今天下之势,保藩篱,则下可保堂奥。有三边,则可有内地。”
所谓「三边」,就是荆襄、京湖、两淮等各路军事重地和战略要冲,统统设立藩镇和最高军事长官,交给亲信统筹!
吕文德、吕文焕、吕师夔,甚至还有岳家军四代目李庭芝,尽数被任命高位,成为当地最高长官,集军政财务种种大权于一身!
如此重重防备,料想那文天祥谢枋得,还有陆秀夫张世杰,定然占不到什么便宜!
天幕前的观众:“……”
都说了唐亡于藩镇,唐之弱,由藩镇之强,唐之亡,由藩镇之弱。
合着你是一点都不吸取前人的教训啊。
这些任命人选中,只有李庭芝一个人是真正靠谱,打算做一些实事保境安民,其他几位吕氏家族成员,可谓是混子中的混子。
特别是吕家老大哥吕文德,在四川境内先被蒙哥打得灵魂出窍,狼狈逃蹿,又被张世杰和陆秀夫设军阻截,一口气吃下了他的大半人马和辎重钱粮。
他现在已经彻底没有了军事上的争雄之心,只打算在朝中攫取权力,争取再向上爬一爬。
本来吧,大宋一向重文轻武,他能做到武官之首已经很满足了。
坏就坏在他上面还有个贾似道,而贾似道本人又亲自出手,助长了他的野心。
贾似道从前派遣他当湖广总领,也就是最高监军,这职位此前都由文官担任,却被吕文德一垄断就是十年。
吕文德现在感觉,文官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老子手里有兵权和财政权啊,凭什么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你贾似道身为文官坐得,老子身为武将就坐不得?
为了扳倒贾似道,吕文德把所有吕家人都纠合在一起商议,决定凝聚一切家族力量,共同奋斗大事。
在这个时候,不是吕氏家族成员、却又身居高位的李庭芝就显得分外扎眼了。
李庭芝是岳家军第三代老元帅、吉国公孟珙的弟子,孟珙一生挖掘人才无数,王坚等人都是他推荐上位的,但最为看重李庭芝。
他死前,决定给李庭芝铺一条青云大道,就将人推荐给了贾似道。
贾似道早年入朝为官,欠了孟珙天大的人情,当即一口应承下来,这些年李庭芝在外练兵经营,戍守边关,他也是少见地没有打搅,算得上相安无事。
然而,孟珙威信再高,毕竟已经作古多年,吕文德这边却如日中天,当即就开始指使军中亲信明里暗里地打压李庭芝,更是屡次从中作梗,引得贾似道暗自起疑,他是不是在跟自己别苗头。
李庭芝作为江淮制置使,因为地区管理的特性,需要大量人员之间的统筹管理与配合,吕文德如此操作让他根本无法展开工作。
李庭芝愤怒已极,他这边扼守的是抵抗北方蒙军从开封等地入侵的最要紧防线,万万不能就此摆烂。
眼看朝中孤立无援,他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自立更深,转向了江淮重镇的内部进行大量的基础建设,如开垦荒地、兴筑堡垒、收拢流民、兴办学校搞教育等。
这般过了许多时日,终于将江淮打造成了一个足可自给自足、各地遥相呼应的政体系统,无须再仰临安朝中鼻息,一干粮食赋税资源均由己出。
当地百姓喜悦不已,称李庭芝是他们的保护者,“德之如父母”。
但和宋廷的关系却是就此彻底疏远,宋廷已经失去了对李军的挟制权,虽然名义上还在臣属范围内,但实质上已于自立无异。
宋理宗觉察到了威胁,试图将李庭芝调离原岗位,一连去了数批传令官,俱是无声无息地湮灭在了江淮境内。
对不起,最近战火纷飞,强盗流民太多了,谁知道他们会如此不长眼,瞄准了朝廷使者下手呢!
我们已经将罪魁祸首抓到惩罚过了,是一名淮东武锐军的临时工,他又不归我们管理,我们也没有办法啊,除了打一顿把人放了,还能咋滴!
李庭芝对此一无所知,副将姜才微微一笑,事了拂衣去。
宋理宗气得要死,却又真切地发现他如此无力,没有任何方法可以应对一名看似隐然怀有不臣之心的强盛武将。
现在已经不是他一言九鼎、说什么算什么的天子治世时代了。
两宋压制武将三百年,就如同被压缩到极限的弹簧,终于开始物极必反,开始缓慢地滑向了另一个「有兵权就有话语权」的极端。
宋理宗总算是没有彻底昏了头,知道若自己强行搞清算,派贾似道等人进攻江淮,固然可以消灭李庭芝这个威胁,却也会让整个江山陷入分崩离析,亡国只在旦夕。
他只得捏着鼻子认下了这件事,给李庭芝加官晋爵,封侯称公。
李庭芝本人还是对山河社稷一片忠贞,丹心碧血的,将抗击蒙古作为第一要义,故而一心备战前线,行事还算讲究分寸。
到了吕文德这里,直接被放飞自我了。
吕文德他一通操作给惊呆了,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也可以跟着学一把啊!
思路一下子就打开了,自己从前怎么没想到,若是有自立自足的本钱,到时候还用得着看宋理宗和贾似道眼色?
他算不上一个好人,军事能力也平平,但政治操作绝对是一流的,当即就开始联通四方,运筹帷幄,将一众吕家人尽数运作分封到了京湖战区。
从与蒙古接壤的最前线到南方的南剑州,沿路但凡富庶之地、鱼米之乡、枢纽重镇、热闹城市,全部都打上了吕氏的旗号。
就连最疏离的远房偏枝都可以为官,甚至女婿范文虎、同乡夏贵等一批人全都摇身一变,成了封疆大吏,朝廷重臣。
这里面有一位算一位,全都是后来投降蒙古的人才,大元朝的赫赫功臣。
贾似道眼见李庭芝和吕文德都搞出了新操作,大权从此旁落,自己岂能坐以待毙,自然是按捺不住。
他虽然因为身在临安而非前线,无法来一套「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天高皇帝远操作,却可以直接把持朝政,搞中央集权的那一套,代天子之意行事。
如今,宋廷□□乱政,群魔乱舞。
宋理宗面对这种内外交困的境地,愁闷无已,郁结于心,平日政令难出宫门,终于生了重病。
他下诏求全国名医为自己医治,但百姓都知道他是什么货色,竟无一人肯来。
可怜的宋理宗一口气没接上来,就这样直接驾崩了。
可谓是完美印证了吕布当日所见「荧惑出东井」的预言。
因其无子,本打算让侄儿太子赵禥即位,贾似道正因为拥立了这位太子,有定策之功,方得以进入中枢,把持朝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