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事者遥遥扫了一眼,顿觉这位就是天选的观音扮演人,当即就拨开人潮,飞奔过来,发出了邀请。
王维还未作出什么反应,谢灵运听了却是勃然大怒,手指直接按在了配剑上:“你们怎么敢这样对他说话!”
这个年代士庶之别如同天堑,戏子更是未登大雅之堂的下九流,他觉得对方是在存心折辱王维。
那主事者急忙解释:“我们亦是世家子弟,演戏不过是一个兴趣爱好,此前的观音扮演者乃是上虞祝氏的祝音台。”
谢灵运思索许久,终于从记忆深处翻出了上虞祝氏,似乎是当地一个很小的家族。
若是换作琅琊王氏那些眼高于顶的家伙在此,可能就直接拂袖而去了,他们一贯捧高踩低,甚至干出了一些和顶尖世家大族联姻,等对方失势后便休妻之事。
但陈郡谢氏的子弟们都传承了很好的家风,门第之见往往没有那么重,谢灵运倒也不大在意。
然而就在这一瞬,他猛然发现了华点,一脸惊愕地看向王维:“他方才说此前的观音扮演者叫什么?”
王维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消化其中的信息量:“祝音台。”
谢灵运:“……”
正说着,一位身材纤长、眉眼英气的「郎君」向他们走来,长发束起,面色苍白,微带着一抹病容。
「他」看起来年纪甚轻,作儒生打扮,容貌是一种工笔雕琢的精细美丽,更有一双眼眸极为清澈明亮,又带着许多坚决的意味,如同被溪流濯洗过的青锋般澄澈锐利。
谢灵运与王维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在问:“她是不是……”
王维思索着,最终缓缓点头。
算算梁祝的故事,差不多就该发生在这个时候。
给祝音台正式建冢并上表加封的人,正是谢灵运的叔祖爷爷谢安,确切来说,是日后当了丞相的谢安。
谢安本人是“一生一代一双人”的表率,对这一桩深情故事颇为动容,便用自己的影响力让其记入史册,一代复一代地流传下来。
考虑到谢安如今才二十五,尚未出山,面前这位应该就是祝音台本尊了吧。
就是不知道梁祝的剧情有没有开始,祝音台是不是已经遇见了梁山伯。
谢灵运:!
他乃是喜凑热闹、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如今有机会亲眼见证梁祝这古往今来都能排得上号的爱情瓜,哪里按捺得住。
“摩诘,你放心地去扮演观音吧”,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盒粉,步步逼近,一把握住了王维的手,“我来给你上妆。”
王维:“……”
你为了近距离吃瓜,就这样把我卖了是吗?
【作者有话说】
摩诘:交友不慎!
康乐(无辜地):难道你不想吃瓜?
第143章
有的人, 比如谢灵运,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斯文人,实际上路子野得很。
不仅从小学剑, 颇为能打,还给刘裕当过参军,追随他赴沙场征战过。
所以此刻, 谢灵运手臂一展, 轻而易举地就制住了王维,将人按在一边的座位上。
他生平遍览佛经, 亦绘制过不少观音像, 早就将一切眉眼装扮熟稔于心。
连参考图片都不需要看,直接麻溜地从戏班子处搬来了全套粉黛铅华化妆品:“快快, 摩诘坐好,终于到我发挥的时候了。”
王维轻轻挣扎了一下:“这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谢灵运反问,分分钟给他编出了一套无比流畅自如的理论,“你想啊,你道号摩诘, 和名字连在一起就是佛经里的维摩诘尊者。维摩诘尊者是菩萨, 观世音也是,这不等同于你就是天选观音?”
王维第一次见这般等同法, 简直惊世骇俗。
他纤长的眼睫震了震, 若晨光中一片即将飞起的蝶翼,光影明灭:“可是……扮演观音的一般都是女子,这般让我来成何体统。”
“摩诘,你着相了”, 谢灵运一脸严肃地说, “佛法有云, 五蕴皆空,六识全无,十八界尽虚妄。”
“所谓的妍媸美丑、华颜朱紫不过是表面之物,浪蕊浮花尽后皆作如是观,你怎能如此执着于区区表象,反将莲华真谛抛之脑后?”
“心舍于有无,眼界于色空,故目光所见一微一尘俱是阎浮,什么男女,什么扮相,统是浮屠幻景。如今舍千里而取一毫,轻泰山而贵一鸿,未能参破现象看本质,谬矣!”
他一套组合话术下来,压根不给王维反应的机会,趁对方陷入沉思,直接就开始上手。
但王维也不是好糊弄的,很快就按住了他的指尖,语声温柔地轻笑道:“康乐的佛法倒是讲得一套一套的,何不亲自上阵?”
谢灵运自然不能说我就是想看你扮,略一斟酌,露出了深思的神色:“主要是因为——”
王维眸中漾开了一点清透的流光:“是因为?”
谢灵运实在想不出理由,便开始大声胡言乱语:“因为我长得丑,而且很凶!小孩子见了我扮的观音会心生噩梦,从此不敢见观音!”
王维:“……”
倒也不必如此睁眼说瞎话。
康乐幼年就被他爷爷、芝兰玉树的谢玄,盖章认定此儿风神俊秀,来日必定远胜于我。
谢灵运也觉得这个借口好像不太站得住脚,便灵机一动,又想了一则:“我看起来就不是什么正经人,所谓仗剑高歌,五陵少年,狗看了都要摇头的那种。不像你,怎么着都是清幽绝俗、冰清玉洁的当世佳人,气质也完美符合。”
王维无奈,知道他前半截说的是实话,至于后半截……不评价也罢。
他算是看明白了,今日这热闹自己就不该来。
以后凡是谢灵运提出要往人多的地方去,他一定躲得远远的。
眼看似乎有门,谢灵运朝着祝音台一阵使眼色:“现如今,满城庙会的男女老少都等着呢。”
祝音台站在不远处,旁听了许久,结果自己愣是插不上一句话。
这时,接受到谢灵运的眼神,便轻轻颔首,刻意压低嗓音,用一种清澈微哑的少年声说:“本城上至八十岁老媪,下至牙牙学语之垂髫,俱是捧心期待、翘首以盼,只等你的到来。”
“且说这城东王大娘,半截入土,还要撑着从棺材上爬起来,只待过年听一曲观音冲喜。”
“还有这城西张婶子,家中二男出征在外,日夜悬心祈福,就等着一曲观音抚慰她的心灵。”
“这城中刘氏家族的幼小,不过呱呱坠地,就开始掰着指头期盼新年庙会,等着一睹观音。”
……
如此列举了数个案例,俱是迫切之至,王维听得长叹一声:“真没有别的法子了?”
“没有了”,谢灵运抢答道,拉着他的手晃了晃,“摩诘快来吧!”
王维放弃了挣扎,安安静静垂下眼眸,任由他摆弄,只是不忘提醒一声:“莫要弄得太过分。”
谢灵运却是信心满满:“没事,我尽管涂抹,你就是铅华洗尽、珠玑不御也好看,即便随意披个麻袋都会很惊艳!”
王维一瞬间简直被他气笑了,如玉的指节在菱花铜镜边缘不轻不重地点了点:“康乐,你之前到底有没有给人上过妆?”
“你知道的”,谢灵运居然还有点儿自豪,“虽说这个年代大家都喜欢敷粉,但我天生长得白皙啊,所以我从来不抹!”
听了此话,王维登时就有点想跑路。
“别担心”,谢灵运赶紧把他按回去,“我虽然是第一次给人上妆,但我擅长绘画啊,我们不是经常一起写生,描绘山水园林、长川风月吗?我也没少给你画过肖像,你放心好了。”
“……”
王维已经不敢想象他究竟会在自己的脸上画出什么东西来了。
不幸之中的万幸,就是谢灵运作为一名画中圣手,手非常稳,不至于出现稍微一偏差,歪到十万八千里外的离谱情况。
饶是如此,王维也是僵直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生怕影响他发挥,让本就惨痛的现状愈发雪上加霜。
谢灵运屏息凝神,每一下都十分认真,很快鼻尖上都冒出了汗。
“擦擦”,王维递给他一块手帕。
“哎呀你不要动”,谢灵运嗔怪地望了他一眼,随意地抬起衣袖一抹,又继续开始动作。
王维等待了许久,仿佛有数个时辰那么长。
终于,谢灵运端起朱砂,最后拿笔蘸了蘸,落下一点邃然的艳色在他眉心,宛如一抹绯花静卧在离离白雪之间。
“好了。”
说完之后,他自己先愣了一下,许久没回过神来。
不是吧,这也太好看了……
谢灵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化出来的妆,难道他真有这方面的天赋?要不,回家找几个人再试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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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等了半晌,不见他有下文,疑惑地抬眼,眸光若秋水般清缓流转,交映长天。
谢灵运用一种极端复杂的神色注视着他,一转头,发现祝音台半张着嘴看他,许久才将一面铜镜递过来:“你自己看吧。”
他们本在戏楼的最高处,倚着栏杆,下方所望自可一览无余,檐角斜飞入空,攀附晴岚流云。
许多人早已聚集在下方等待戏台开场,不知什么时候,都纷然寂静了下来。
众人什么时候见过如此绝色的人,又置身于云端高处,衣袂翩然,真如仙人临尘,一时都看得有些呆住了。
王维指尖微微颤抖,想着谢灵运到底把他画成了什么啊,别是吴道子的地狱画风吧。
他拿着铜镜,举起欲看,终究还是塞回了袍袖中,轻叹一声:“罢了。”
被别人看去至多是别人做一做噩梦,要是他自己看了,那就真是「从此不敢见观音」了,以后还如何参禅修佛。
王维决定放过自己。
“真的不看看吗?”谢灵运深感惊讶,“如果是我的话,可能会拿着镜子欣赏一整天。”
王维听他如此说,愈发觉得他想拉自己下水,更是绝了看一眼自己脸的心思。
祝音台宛如魂魄出窍,默不作声地跟在二人旁边,过了许久,才想起要给王维讲一讲戏文。
王维作为年少成名的音乐大师,很快谙熟了戏曲的韵律,甚至还做了些许改动,使得旋律更为悠扬悦耳。
祝音台听了一遍,深为叹服,只能感叹任何人的天赋果然是有差距的。
然而,等做造型的时候,又出了点问题,祝音台拿着一副耳环道:“按道理是要佩戴琉璃明月珰……”
谢灵运可不想让自己朋友受这罪,立即灵机一动:“没事,我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