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王维一会,忽而一伸手,拔下对方束发的玉簪,乌发温柔地垂落了下来,披散在肩上,宛如一抹流动的墨色。
祝音台捂着心口,已经快昏倒在后台了。
“快稳住”,谢灵运忙把她架起来,“再加一个头纱就好,我们能行!”
王维已经心灰意冷,处于一个完全弃疗状态,任凭他二人折腾。
殊不知,万朝观众见了这一幕,简直想当场表演一个魂穿谢灵运或者祝音台。
某些激进分子已经在疯狂艾特天幕,你直播镜头拉那么远干什么,如此美人你不对着脸拍,像话吗,啊?
现在观众主要分为两批,一批在赞美谢灵运的技艺高超,着实神异,甚至预定要跟他学化妆课的。
而且谢灵运给王维的造型做得也非常好,主打一个仙气飘飘,行云流水,驰风弄月,如在瑶池胜景。
你永远可以相信陈郡谢氏的审美,魏晋南北朝top 1!
另一批人则是什么都不说,专门埋头记录,绘画各种美人肖像、观音图的。
康献太后位面的顾恺之、唐高宗位面的吴道子、南齐位面的陆探微、张宋帝国为面的赵孟頫,等等等。
万朝的画家几乎都在这一刻把王维当成了灵感缪斯,开始了一系列流传千古的名画创作。
王维对此浑然不觉,亦不知自己的美貌究竟有何等杀伤力。
未料,等他开始登台演出的时候,和他一起对戏的演员们个个宛如魂飞天外,唱完一句词都要愣半晌,听得王维眉心微蹙。
正苦恼着这场戏到底该如何进行下去,忽听得万籁俱寂中,不远处高楼上,清晰地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笛声,恰如其分地续接上了戏曲的韵律,分毫无差。
王维抬眸望去,阑干尽处,有一位贵公子衣衫明艳,容颜绮丽,一双含情的桃花眼未语先笑,流转间定格在他身上。
可以说,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他收回眼神,不再多想,继续开始观音唱词。
这时候,谢灵运作为第一现场、离王维最近的人物,获得了完美的第一手素材。
加上他自己也是丹青大师,很快完成了作品,不知让万朝多少画家羡慕到变形。
一曲终了,众人掌声如潮,热切的眼光依依不舍地追随着王维,恨不能把他抓回来再唱一天一夜。
王维进入后台,眼见谢灵运正在摆弄着自己的画像,顿时转身就走,却被一名仆人拦住,说是他家主人有请。
谢灵运一听,顿时警觉,也顾不得摆弄画具了,随手一卷,就起身将王维挡在身后:“回去告诉你家主人,他谁都不见!”
鬼知道那一端是什么人,会不会有什么叵测的居心。
祝音台在后台逡巡一圈,找了个鸡毛掸子抡在手里,也跟谢灵运站到了一块。
仆人嘴角微微抽搐,心想他家老爷高名在外,平日不知多少人相见而不得,如今却被防贼一般看待。
正想着说道一二,便听见谢灵运冷哼一声,斥道:“你胆敢来找我陈郡谢氏的麻烦,还不快滚!”
那仆人顿时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色,当目光在谢灵运身上,见他一袭乌衣装束,顿时更为诧异,拱了拱手,竟自告辞离去。
谢灵运本以为一桩麻烦事就此解决,谁料不出片刻,对方竟又去而复返,身后还带了个人。
“老爷,就是此间,他说自己也来自谢家——”
谢灵运眉峰蹙起,伸手按住了自己的佩剑。
却见一位容貌明艳、洒脱不羁的青年,抱琴而来,徐行入室,肤色若雪一般白皙,腕上扣着叮叮当当若干的玉环,随着步履移动而轻轻叩击。
是一种很「妖冶」的作风。
谢灵运心中没由来地跳出了这个词,大致猜到了面前人是谁。
镇西将军谢尚素来偏爱鲜衣,花里胡哨的纹路,又擅舞蹈,综乐器,天生一段风流骨,时人称之「镇西妖冶」。
他曾经过一地,在道旁高楼弹琴,时人皆以为是什么萧闲贵公子,而非是位高权重的当朝大将军。
其之风范,大抵就像今日。
谢尚给人的感觉和他的堂弟谢安截然相反,安石是东山夜雪之上一轮最皎洁的明月,镇西是软红万丈深处盛开出一枝最浓丽的桃花。
“镇西将军”,谢灵运有点好奇地打量着他。
谢尚看见谢灵运身着陈郡谢氏的家族服饰,却又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心情顿时有些复杂。
这孩子的气质,一看就是我们家的人啊。
陈郡谢氏的人口结构还是比较简单的,谢安、以及其他的兄弟才二十多岁,显然不可能拥有十五六岁这么大的孩子。
难不成是自己流落在外的……
谢尚将古琴递给谢灵运,待听完这孩子弹奏一曲之后,心情更加复杂了,如此曲艺技巧,简直如同他亲授。
他哪里知道谢灵运的音乐是爷爷谢玄亲自教的,而谢玄正是谢尚本人教导的。
他只是觉得……这孩子在没有家人关爱的情况下,却还在搜集着他的资料,学着他的古琴弹奏,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刹那之间,谢灵运在谢尚心中,已经变成了一个流落在外,孤苦伶仃,珠毁玉碎的小可怜。
谢尚试探着问:“不知你的父亲……?”
谢灵运啊了一声,神色微黯:“他早就死了。”
自己一出生就离开了,他对此毫无印象。
谢尚轻轻叹息了一声,更加觉得他应该就是自己的孩子,只是不知生母究竟是何人,大约是对他心怀怨恨的缘故,才对孩子说了这样一个谎言。
又或者是因为心有顾忌,他虽然为人风流,但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孩子,已经打算去别的堂兄弟那里过继一个。
然而,现在机缘如此巧合,一次偶遇,却将谢灵运送到了他眼前,或许这正是上天给他的一次补偿机会吧。
谢灵运又道:“我小名叫客儿,就是作客在外的意思,从小便寄养在寺庙中。”
谢尚听到这里,简直心都要碎了,悄悄别过脸去不忍看他,极力压抑着即将决堤的情绪。
我儿在外飘零多年,寄身方外,这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
他深吸一口气,用前所未有的温和眼神看着谢灵运,声音微颤道:“年关将近,你与我同行一道回去如何?我带你去东山见你的叔父……见谢安石。”
脑补怪的心思你别猜,谢灵运哪能知道他分分钟已经在脑海中上演了一出大戏。
由于他最后声音压得很低,谢灵运压根没听清什么叔父云云,只听到了东山,当即欣然叫好。
谢尚看着王维,心想这位是孩子的小伙伴,自然也邀请同行。
由于他一心想弥补谢灵运,补回缺失多年的时光,最后在他的盛情邀请之下,祝音台也跟他们一同上了路。
祝音台不知自己已经掉了马甲,依旧一丝不苟地维持着祝家郎君的人设:“小生祝音台,字晚春,上虞祝氏人。”
谢灵运微笑道:“谢灵运,号康乐,陈郡谢氏人。”
趁他未曾发觉,谢尚默不作声地抹了抹眼泪。
王维也礼貌地做了回应:“王维,字摩诘,太原王氏人。”
谢尚听到此处略有些惊讶,复又对他友善地笑了笑:“王绥夫人正住在东山,想来你们彼此熟识。”
王绥是谢朗的母亲,也是谢安二哥谢据的夫人,因谢据早逝,她就带着孩子一同搬到了东山。
王维:“……”
不,他并不认识,这是他隔了多少倍、远了又远的祖宗!
谢灵运坐上了前往东山的车,见无甚大事,就重新打开了天幕。
“太白和子建那边一切还好,玄晖那边……玄晖那边,嗯???”
谢灵运看上一会,震惊得语气都变了调。
王维望向天幕,不禁也陷入了沉默。
……
数百里外的建康城。
这一年,桓温升任安西将军,即将出镇荆州刺史,在那里开府。
这也是他正式崛起的第一个重要节点。
次年,他就将集结大军前往西蜀,剿灭盘踞当地数十年之久的成汉李氏政权,从此声威大震,一步步金紫加身,权倾朝野。
这次伐蜀,桓温也是去进货了一大批的八卦素材回来,譬如著名的「诸葛武侯小吏」、「姜维日月幽而复明遗书」,还有「我见犹怜」的故事。
不过,桓温现在实力还比较弱小,因此决定在前往荆州开府之前,留驻建康城数月,向各大世家门阀发放请帖,扩充实力,收纳人才。
信件发了很多,回应者却是为数无几,寥若晨星。
没办法,这个时候众人都不大看得起桓温。
一来,桓氏是当年在高平陵政变后被司马懿斩杀的罪臣后裔,身份低微,压根挤不进世家行列;
至于后来声名高峻、在朝中翻云覆雨的龙亢桓氏,那都是桓温当政中枢以后的事了。
二来,桓温是掌兵起家,似乎天生就比清谈优游的名士们身份低了一截。
他虽弱冠雄姿,雄豪逸气,但谁在乎呢,完全不符合当今时代的主流审美,大家喜欢的是从容闲雅、风致雅量的清逸之士。
名士标杆、清谈之王刘惔,见桓温夜雪戎装出猎,直接就是一套「老贼你去哪」的嘲讽送上,并数次指指点点桓温投身行伍,不登大雅之堂。
虽说陈郡谢氏并无此等偏见,甚至族中也有掌兵的传统,但并非每个世家子弟都是谢安、谢尚。
所以,桓温最近过得挺不如意的,发了一大堆请帖出去,邀请别人入他府中,犹如泥牛入海,压根没半点音讯。
有些礼貌之人还简短地回了一下,更多却是不闻不问,随手搁置在一边,蔑视之情溢于言表。
至于陈郡谢氏,谢尚收到了邀请函,他作为镇西将军、扬州刺史,无比位高权重,桓温自然不可能没有眼色地让他给自己打工。
所以,这封请帖是给陈郡谢氏其他未入仕之人的。
谢尚知道自家弟弟谢安心怀隐逸,颇具林泉之思,并无入世的志向,故而直接打算帮谢安回绝,客客气气地写了一封回信。
正打算寄出去,结果在庙会上被谢灵运这么一闹,早将信的事忘到了天边去。
桓温在这里等了许久,仅来了大猫小猫两三只,可以说是门可罗雀,场景凄凉。
饶是他一贯英气飒爽,也忍不住怒火上涌,伸手在桌子上重重一击,当即不准备再耽搁,收拾行装启程向荆州。
刚出了桓府门,竟有下人匆匆追上来报称:“陈郡谢氏之人到来。”
“将人请过来”,桓温勒马停住,立即容色稍敛,转怒为喜。
他肃然地整理了一番衣冠,想想又觉得不妥,策马“也罢,本将亲自出去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