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这里,不觉若有所思,只因她又想起了历史上的另一对「桓谢」。
那就是桓温的幼子桓玄,与郗超的养子郗僧施。
郗超无子女,故以从弟之子郗僧施过继,承袭爵位。
桓玄起兵篡位,建国为楚,郗僧施就是他的谋主,正如当年郗超曾为桓温谋划这江山一样。
若换一个年代,未始不能成事。
然而他们遇见了初出道的刘裕,当即就被年轻版本的宋祖陛下摧枯拉朽地灭了个干净,君臣二人统统送上黄泉路作伴,死得再干脆不过了。
相隔数十年,却又仿佛还是当年旧事的轮回重演,子一辈与父一辈,被一面澄澈的镜子映照在两端。
“人生的因果多么奇妙啊”,李清照举杯感叹道。
李煜和她碰杯,斯文雅秀地浅斟着杯中酒,然而就在这一瞬,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我们不是来参加兰亭诗会的吗,为何一直在筹划灭国之事?”
他发誓他只是随意一问,结果李清照的神色顿时转为茫然:“是啊,说好的赛诗会呢。”
……
这一晚,郗超让人将数封信送出去,完成了最后的布局落子。
“这一封给段氏鲜卑的首领段龛,这一封给凉国谢艾,这一封给魏太子冉智,这一封给谢镇西……”
郗超再三告诫:“给谢镇西的信一定要送到,让他照着这张图纸路线上,远走豫州渡三门峡,这样才能配合桓温进兵,知道了么。”
说完这一切后,死士如烟云一样消失在暗夜里,他捻了捻冰冷犹带露水的指尖,微微有些出神。
高平郗氏以情报见长,这也是郗超如今做这一切谋划的最根本依托。
当年,他的爷爷太尉郗鉴是最晚的一批南渡衣冠世族,而且是以流民帅的身份,率民渡江。
后来苏峻作乱,郗鉴手下的这一批兵力在拨乱反正中发挥了巨大作用,亦折损了许多。
然而并没有人注意,那些最不起眼、丢入茫茫人海中一转眼就不见了的年轻流民,此后究竟去什么地方了呢?
答案是,都回到了江北故地。
因为郗鉴的身份,东晋朝堂曾数次出于「名臣之子」的考量,以种种法制的名义阻止他的小叔叔郗昙入朝为官。
但终究还是走到了高处。
郗昙作为北中郎将,更兼徐兖二州刺史,坐镇建康城上游,来自北地的消息想要传入建康城,都要从他的手底下过。
他想要扭转朝中的舆论风向,甚至都不需要做什么,只是简单地扣留一些信息,就足够了。
郗超望着昏暗天际一片沉沉微现的曙光,就快要夜尽天明了。
……
谢尚并未收到郗超的来信,他顺着水路北上,高张船帆,盛着江风正劲,十余日就抵达了秦境边缘。
如今的前秦新建立,还不是日后苻坚与王猛一统北方,十分天下、占据其七的那一个。
这一年苻坚还是个小不点,他的叔叔、老秦王苻健趁燕魏交战,无暇他顾,趁乱出兵占领了关中地区,并飞速扩张至陇西。
北面与拓跋鲜卑人的代国接壤,也就是后来北魏王朝的前身。
左边则是张氏的凉国,这一年正逢老凉王张重华驾崩,张祚篡位。
这又是一个五胡十六国时期的重量级昏君,和陈后主陈叔宝、还有北齐高家的神仙们旗鼓相当,日日暴乱,蒸人妻女。
凉国自然是腾不出手来掺合桓温灭秦之事,但桓温还是稳了一手,和凉国上将谢艾做了一笔交易。
谢艾书生点兵,三败赵军,是凉国第一儒将。
要他背叛凉国自然不可能,不过,支援他一笔钱财,在诛杀昏君、平定凉国内乱中掺一手,还是能做到的。
解决完后顾之忧,桓温旋即开始渡河,弃舟登岸,一路北往。
按照原计划,他走终南山出子午谷,应当和走水道疾行的谢尚会师,或者至少遇见谢尚的前锋军,否则很容易被中途在山谷中设伏,断绝去路。
但实际上,即便不用奇兵行进路线,沿途遇到的阻截兵力并不是很多,因为姚襄已经动手牵制住了一部分秦兵力量。
所以,桓温决定直接集中力量进攻潼关。
郗超此前的去信就是提醒谢尚此事,不料谢尚只收到了桓温的第一封信,却没收到郗超的信,所以还是按原计划等在子午谷外。
就这样,桓温大军驻扎在潼关之下,等了许久,不见谢尚军队的半个人影。
他久经战阵,深知一鼓作气的道理,彼逸我劳之时,再等下去士气必散,然而本方这点人马,强攻又很难讨到好处。
当下只作佯败退散状,在交兵中一面示敌以弱,一面寻觅着进攻良机。
结果还真被桓温等到了,就在三日后的一个下午,秦兵阵营中忽然爆发出了天大的骚动,似是群情激愤,即将发生哗变。
桓温为了避免遭到无谓波及,收兵退后数里,遣探子去打听情况。
过了许多时,探子匆匆归来报称:“苻健遇刺身亡,宗室爆发内乱,准备起兵争位!”
桓温:???
这波直接白给???
他无比震惊地看向一旁气定神闲,似乎早在预料之中的杜牧:“牧之,是不是你……”
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杜牧抱起手臂,抬首望着天幕,见属于姜夔的一格果然变为黑色,语气不是很确定地说:“这个,我就是暗示了他一下……”
桓温无语,你这是暗示人家去进行斩首行动吗。
但现在也不是多说话的时候,他趁着潼关守军松懈,立即来了一波架设云梯强攻,将苻健已死的消息传遍三军,众将士眼看胜利在望,无不气势如虹。
进攻鼓声三响之后,天地间,杀声大作,旗帜飞舞,晋军如蚁附进,飞也似的攀上了城垣,一战夺下了潼关。
就在此时,久候不至的谢尚军终于意识到不对,恰好赶来与他会师,桓谢二人于是聚兵一处,攻入了长安城。
苻生等人在城外以五千人深沟自固,皆非一合之敌,被尽数绞杀殆尽。
长安父老十室九空,持酒相迎大军于道旁,痛哭流涕道:“数十年已过,不图今日复见王师!”
桓温骑马进城,安抚百姓,这一路沿途春风得意马蹄疾,似乎过得很快,可他却莫名觉得,自己等待这一幕已经很久了。
灞水在远方的山峦尽处静静地横亘,浮云缭绕在青岩之上,白云生苔痕,风动万叶旌旗。
枋头离此处亦不远矣,只是这一次,都与他再不相干。
挨挨挤挤的人群深处,有一名白发苍苍、风骨卓然的老者,身边立着一位姿貌瑰玮、气度不凡的小少年,正远远地注视着桓温。
小少年眉心微蹙,轻轻地问:“老师从前说过,我与桓温不可并世而存……”
“天机已然大变”,那老者目光深邃,凝视着天边一线变幻莫测、开阖流离的云气,“桓温本是位极人臣的命格,终无帝命,眼下却已有了升龙九天之象。”
他看了一眼小弟子,又叹道:“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不会再出现了,你若要见他一面,现在去往秦宫尚有机会。”
小少年在沉默中摇摇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等的人是谁。
可他的眸光看向了秦宫的方向,却下意识感到一抹难过,许久未曾言语。
……
姜夔发动了对苻健的最后刺杀。
他从来不是一个有政治才能、运筹帷幄之人,他只是一个擅长写词的纯文人,足够了解历史,同时还是一个特别了不起的音乐家——这就够了。
他知道自己有一次机会能够进入秦国的最核心区域,那就是宫廷乐队。
在这个飘摇乱世,雅乐正声是一个王朝拥有天命正统的标准,五胡十六国的君主们对此趋之若鹜。
西晋朝廷的宫廷乐团在匈奴人刘渊攻破洛阳后,成为了匈奴汉国的乐团,后来又随着石赵的建立被撸往新的一处。
慕容儁称帝后,第一时间抢走了这支乐团,现在慕容儁和慕容评在火.并中双双身死,苻健也开始趁乱搞事,将这支乐团强到了秦国境内。
较之当初离开西晋时,乐团里已经换了好几代人,始终生活在不同的宫廷之中,他们就像是一块块沉默的碑文,是整个北方动乱与流离失所的缩影。
姜夔混了进去,伺机刺杀苻健。
他这一生都是一个游离于政治之外的人物,没有入仕,也未曾想过,自己竟有勇气做出这种事。
可他见过战后兵燹纵横的城池,曾用饱含血泪的词句写下了,“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犹厌言兵。
仅为此一念,就可以让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在瞬间爆发出极强的勇气,以一换一,带走了苻健。
姜夔死在了副本中,伤得很重,就这样回到了原位面。
他是一个野生参赛者,并没有和赵宋帝国联系,所以也没有治疗条件,情形颇为严峻。
就在此时,一只手将他架了起来,扶上载辇。
谢惠连十分迅速地给他喂了一颗止血的药,然后冲他眨了眨眼:“陛下让我来把你带回去。”
姜夔放下心来,一口气乍泄,陷入了昏睡。
……
长安已定,诸军从终南山分出周边的扶风、北池以及秦境各处,真正扫灭秦国只是时间问题。
一统天下的进度条,又上升了一截。
桓温虽有意趁燕室动荡进一步扫平对方,但一来腾不出手,士兵乃久战之师,疲惫不堪,人心思归,都想回到江南去,二来粮草军械业已不足。
第三嘛,就是太原王慕容恪已经回到了燕国主持大局。
慕容恪原本饱受燕帝猜忌,结果现在燕帝人都没了,他作为资历最深的燕国元老,反倒是白捡了一个便宜,也无人再来质疑掣肘他所做的任何决策。
此人毕竟是五胡十六国时期唯一的一个异族武庙,守国确实是有两把刷子的,军务防备处理得犹如铁通般密不透风,实在是难以乘隙而入。
于是,桓温最终只是狠狠咬了燕国一大口,侵占了一大块土地,就暂且班师回了江南。
“可以先加九锡,再观后效”,杜牧笑吟吟地说。
桓温一想也是,归家的心情都轻快了很多。
谢尚留在了长安驻守,桓温走后,他就是眼下唯一有能力把控战局、守住关中不失之人,所以只能在这里渡过这一年春天了。
“哼,我看江南也没什么好。”
姚襄坐在城主府高高的墙头上,向他的怀里掷了一朵花苞,语气懒洋洋地说:“根本比不上我们北地,也就一般般吧。”
绕了这么一大圈,他最终还是选择跟着谢尚干活,可能这就是天定的因缘际会吧。
谢尚见他如此意气轻狂,不免感到好笑,却也没有说什么,而是将花苞随手簪在了自己的鬓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