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谢脁被刘裕复活,沈约第一次重见到他时,何等悲欣交集,伤痛于心,此刻的梁武帝未尝不是如此。
但他却踌躇了,不知该以怎样的面目来面对这位陌生而又熟稔的隔世故人。
为帝王者,自当百炼而千锤,悲欢不溢面,喜怒不形色,目怀万仞而神思晏如。
可是当他看着少年谢脁的眼睛,却仿佛又变回了当年的萧衍。
这么久过去了,该写的祭文写了,该立的碑、该建的祠都做好了,他甚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谢脁的儿子。
原来他还是一直对故人之死耿耿于怀。
东昏侯萧宝卷遭到掘墓,而他听之任之,不闻不问,心中充满了快意,岂能不恨,岂能无情?
“阿练,你不要难过”,小月亮半仰起脸看他,长睫微微一抖,认认真真地说,“该过去的都过去了,未发生的永远不会再发生,终是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随心自在。”
萧衍的神色出现了刹那间的空白,凝视他许久,蓦地长出了一口气:“你说得对。”
他伸手拉过太子萧统,为谢脁介绍道:“玄晖,这是吾儿萧统;吾儿,这是你谢家……”
“别别别”,小月亮心头一慌,唯恐他说出什么“你谢家叔父”之类的虎狼之词出来,赶忙摆了摆手,“我们各论各的。”
萧统带着一丝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比自己还小的长辈,眨眨眼道:“玄晖好。”
小月亮又高兴了起来,含笑向他伸出手:“走,我们别理他了,自己玩去,找个风景好的地方坐坐。”
萧统跟他走了,梁武帝看着一双少年远去的背影,许久,唇角到底是微微一弯。
他仿佛在轻声叹息一般说道:“多好啊——”
能见得这一幕,他余生亦可以释怀了。
梁武帝打开了传送通道,一群来自梁朝的文人纷纷涌入。
诗赋小天才庾信,《玉台新咏》的编者徐陵,春风词笔何逊,山中宰相陶弘景等人,无不是在文学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一笔的大佬。
杜甫看见这一幕,心中颇为好奇,梁朝到底来了多少人,梁武帝怕不是把半个朝堂都打包带到了兰亭?
不过这些人也确实不错,确有参与资格就是了。
“子美老师”,谢惠连在一旁大声说,“你之前说过「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这个庾信没老,他还能成吗?”
过了一会,谢惠连又看见了何逊,声音变得更大了:
“子美老师,何逊也来了,你之前说他不如阴铿的诗,所以称为「阴何」,请问你现在还这么认为吗?”
杜甫:“……”
他真诚地建议,谢惠连没事的时候可以将嘴巴闭上,有些话并不是非说不可!
随着谢惠连喊了这一嗓子,庾信、何逊,徐陵等一众人一齐将目光投来,杜甫不禁感到了一丝丝尴尬。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解释,谢惠连这一嗓子已经被所有人都听到,宛如油泼进了热汤,引起了巨大的连锁反应。
不知是谁惊呼了第一声:“刘宋帝国的人到了!”
而后是一片此起彼伏的乱叫,许多人都向着此地狂涌过来:“子美先生快看,这是我用你的诗文做出来的蜂蜜拌饭酱,味道很棒的!”
“我要亲眼见一见武侯!”
“本派祖师稼轩公在何处?”
“靖节先生,我是你的狂热追随者,你快给我签个名吧!”
杜甫一愣,尚未反应过来,就被人轻轻扯住了衣袖。
王安石作为杜甫的头号粉丝,曾对杜甫画像写过“所以见公像,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突出一个高度崇拜。
他本来还在担心遇见谢安,故而有意躲避,不往人多的地方走。
此刻也是早就将此条顾虑抛在了脑后,直接第一个来到了此处,拉着杜甫的手,进行了一番真挚出于肺腑的剖白。
另一边。
刘过、刘克庄、戴复古、吴潜等一众辛派词人,迅速挤了过来,许多双眼睛炯炯有神,使劲盯着辛弃疾,仿佛要用视线在他身上扎一个洞。
有要签名的,有要题诗的,还有满脸羞涩地问您能不能给我的孙子取个名字的。
少年辛弃疾被一群白发苍苍的老大爷围在中间,无比热情地叫着祖师,这画面真是怎么看怎么诡异。
遭不住,实在是遭不住。
在第十次拒绝了刘克庄“我能不能蹭一下您的脸沾一沾仙气”之类的无理要求之后,他忍无可忍,决定跑路。
往哪里跑呢,这是一个问题。
辛弃疾往左边看看,他的小伙伴诸葛亮身边挤着一队狂热粉丝,压根水泄不通。
往右边看看,杜甫身边也是站满了人,完全无处落脚。
似乎只有后方还有空位了,辛弃疾扭头道:“靖节先生——”
话音未落,一群山水派诗人嗷嗷叫着冲上来,以一种辛弃疾万分熟悉的姿态,开始对陶渊明上下其手。
陶渊明虽然听见了辛弃疾的呼唤,但自身尚且难保,哪能有余力帮他,只得在众粉丝殷勤的问候关怀声中,抽空给他递了一个抱歉的眼神。
辛弃疾:“……”
累了,这世界快些毁灭吧。
……
此刻的东山山麓,小河边。
于谦正一脸窒息地看着张煌言:“苍水,这就是你说的有人要跳河自杀,让我过来搭把手?”
张煌言同样一脸窒息,默默扶额道:“我也不知道会如此,都是误会,误会。”
王勃坐在他二人对面,头越垂越低,小声说:
“苍水先生,还有于太傅,我只是听沈休文在那里谈诗,说什么水中的烛影幻象乃是写诗的绝佳题材,就想着过来观察一下——”
结果张煌言倒好,远远看见这一幕还以为他想不开,直接过来给他讲了半个时辰的「要热爱生命」。
此时恰逢于谦路过,被张煌言喊了过来。
他不明所以,误会印象进一步加深,又接在张煌言后面,给继续王勃讲了一个时辰的「要积极生活」。
语速之快,言辞之流畅,让王勃连打断他的机会都没有。
直到于谦自己说累了,决定喝口水,王勃才犹犹豫豫地说出了真相。
于谦听完这个解释,心中是又好气又好笑,他素来知道张煌言不靠谱,但着实没想到他能这么不靠谱。
三人当即告别。
张煌言想起自己要为本位面拉人,于是和王勃走在了一处,极力拉拢。
于谦刚走出没多远,便听见张煌言爆发出一声惊叫:“廷益,快过来帮忙,有人要投水!”
信了他的邪,于谦如充耳不闻,往相反的方向默默加快了脚步。
人不能,或者至少不该,在同一个名为张煌言的坑里跌倒两次。
然而下一秒,王勃慌慌张张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不好了于太傅,屈原他掉下去了!他不会是真的要投水吧,你快来看看!”
于谦:???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应该每个文人都写到,没有遗漏谁了吧(点头)
第163章
张煌言作为水师大将, 自然深谙水性,当于谦赶到的时候,他已经跳下湖将屈原捞了上来。
王勃见屈原一身衣衫尽皆湿透, 犹在淅淅沥沥地滴水,忙把人迎到一旁坐下,无比关切地问:“屈子何以如此?车到山前必有路, 有甚想不开之事值得跳河!”
早有侍从送上新衣与热茶, 王勃给屈原倒了一杯,自己也捧一杯在手中。
旋即, 王勃便将先前听来的一番「热爱生命, 积极生活」的大道理,原封不动地转述给屈原, 讲了整整一个半时辰。
于谦:“……”
张煌言:“……”
这一幕好生眼熟!
王勃滔滔不绝地从头说到尾,屈原始终没能找到插话的机会,好容易等到他说累了,才徐徐道一声:“我没打算投水,原本只是在观察水边风物作诗。”
王勃一口气没接上来, 瞪大眼看他, 只听屈原又道:“因你忽然出现,我脚一滑, 这才掉了下去。”
王勃抬手捂住额头, 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合着还是他担心错了,任谁看到屈原站在水边,能不为此狠狠捏一把汗啊!
“多谢阁下美意”, 屈原高冠广袖, 襟簪兰草, 佩剑上的美玉在风中震荡出清脆的声响,从容地补充道,“在下铭感五内。”
王勃:就挺突然的,还有一点委屈。
他不放心地问道:“先生当真无弃世之意,并非蒙我?”
“并无”,屈原摇头,“方才我寻到李易安,向她请教书院建设之法,准备回去建立一所学校讲学。”
他现在已然经历了好些年的流放,殷忧愁悴、彷徨山泽,颇有些呵壁问天的愤懑之意,对楚国的前途与未来更是忧心不已。
然而,在天幕降世之后,随着关于后世史料的大量披露,屈原很快就意识到了一点——
楚国必亡。
秦、楚之间存在着山海一般的力量鸿沟,武安君白起铁蹄纵横千里踏破郢都,乃是必然中的必然,天下注定要在秦国手中归于统一。
这种改朝换代的洪流大势并非他一人所能阻挡,更不是提前知道了未来就能更改的。
那么,摆在屈原面前的其实只剩两条路。
一是抱石沉沙,与国同亡,二是存活下去,开设书院,以一个传承者的身份,尽可能地在华夏大地留下楚文化的印记。
他选择了后一种。
国亡可矣,然而只要楚国的文学、文字、文化还在,一点星火不灭,那么楚国就不算是真正的消亡。
张煌言听得肃然起敬,赞叹道:“了不得,为保存火光扶危济困,这是一条很艰难的路。”